往事


夜半三更,不卜庐的二层仍点着烛灯,少年跪坐在小垫子上,抿着下唇,巴巴地望向坐在木椅上的白术。

  书页在他苍白的指尖刷刷作响,平[ri]里无所不能的白术先生只有在这时看起来才像个病人。他挡着[kou]鼻轻咳两声,云苓想起了他的身体状况比身为僵尸的七七还差。

  “对不起,我没听您的话。”

  少年在沉寂的气氛里率先败下阵来,麻溜地认了个错。这是他小时候总结出的技巧,只要他认错得够快,白术就不会真的狠下心来责怪。

  他竖起耳朵,果然听见了医师无奈的叹息。

  “你啊。”

  白术合上手中的医书,本想像从前那样揉揉这颗不听话的小脑瓜,却发现自己凭记忆抬起的手只碰到了少年下巴的位置,只好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

  “也快要是个大人了,不能总是这么孩子气。”

  “笨蛋,白术要担心死你了。”

  盘在医师发辫下的白蛇直起身躯,圆溜溜的眼瞳中写满了指责。

  她说话向来直接,无意中犯了“死”字的忌讳。白术身体不好,云苓很在意这个,放在从前听了这话,要么引发一场诸如“蛇就是直肠子”“你是人还这么弯弯绕绕呢”的争吵,要么直接和长生干上一仗,如今全然没了闹腾的心思。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乱跑的……”他耷拉着脑袋,声音越发心虚。

  白术感到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两下,垂眸瞥去,果然是少年那条白生生的胳膊。

  “你从小就不喜欢药味,在不卜庐待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听见医师的语气不带苛责,甚至在替他开脱,少年眼角一酸,心底的愧疚加深了。

  只是关于不卜庐……

  “不是不喜欢,以前是生病太久了,想出去看看……”云苓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发展下去,辩解声也越压越低,“刚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出门处理。”

  他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摩挲着,突然又有些为狡辩的行为后悔。

  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说,白术先生算是他的家长。

  很好的家长。

  不卜庐独特的药味萦绕在鼻尖,少年盯着手上的护腕,心神飞往了过去。

  他初到提瓦特时,还是个被遗弃在山里的小婴儿。

  或许是受婴儿身体的限制,那时他的意识模糊,只得发出微弱如猫叫的哭声,好在一伙路过的璃月工人发现了他,使他免于先帝创业未始而当场崩殂的命运。

  由于几人都是单身汉,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他们瞅着婴儿并不红润的小脸,几番[jiao]流之下决定将他偷偷放在不卜庐门前,希望妙手仁心的医师能够收留这个可怜的弃婴。

  于是年轻的白术一推开医馆大门就看到了门槛边的襁褓。

  那年头的不卜庐还没有如今的规模,门[kou]铺的也还不是平整的石砖,云苓听到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声,随后有人将他从碎石地上抱了起来。

  他闻到了那人身上浓重的中药味。

  “你们人类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既然都选择生下来了,又为什么要丢掉。”这是一个孩童气鼓鼓的声音。

  云苓努力睁开眼,发现是条白蛇在眼前晃悠后吓了一大跳。婴儿的身体不懂忍耐,眼泪自然不受控住地涌了出来。

  “小团雀一样的……让七七,看……”额头上贴着黄符的小姑娘僵硬地爬上凳子,想看看医师怀中的孩子,“呀,哭了……”

  “好了。”

  白术小心地将襁褓放在桌上,解开了工人们包裹的衣物,捏住婴儿因哭闹而晃动的小手,细细观察着小手食指掌面靠拇指一侧的青筋。

  这是璃月医术中小儿的“指纹”,其长短浮沉可显病情轻重。

  他的神情随观察的深入变得凝重。眼前这个小小的孩子,“指纹”不仅一直伸延到了指尖,还沉稳不显,病邪在里,一副先天不足,活不长久的样子。

  “原来如此,难怪他的父母……”

  听到医师的叹息,桌上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咿咿呀呀地像是要说什么。

  如果当时有婴语翻译器的话,整个不卜庐上下大概都能听到他的呐喊:医生,医生我有什么病您直说啊,我这辈子才开始您别放弃我呀医生!

  “嗯,他看上去要死了。”医师脖子上的白蛇丝丝地吐着信子。

  云苓愤怒地挥动着小短手,坚信要不是傍上了白术,这条很会说话的蛇早就叫人抓去晒成蛇干了。

  当天夜里,他就出了问题。因为说错了话被勒令看护婴儿的白蛇卷着[nai]瓶,一拱一拱地飞速爬向医师,尖叫道:“那个小家伙喝不进[nai]啦!”

  白术赶到时,他已经虚弱到哭不出声了,只觉得那条蛇说的对,自己确实要死了。

  大量药物被灌进了他的嘴里,从医师的视角看,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此刻只有肚子是鼓的。

  “长生……秘法……不,为什么会不起作用?”

  “反正他都要死啦,不如试试那个……唉,果然。为了忤逆生死的奇迹,你们总是不惜一切追寻非人之力……”记忆中的童声这样说道。

  后面的事云苓就无从知晓了,他彻彻底底地睡死过去,再次睁眼时,就看到白术坐在一旁,神[se]凝重地捧着本疑似医书的古籍。

  那段时间里,除了羊[nai],云苓喝的最多的就是参苓白术散和玉屏风散之类的补药,连他的名字也是白术从药名中取出来的。

  他被照顾的很好,原本无毛小瘦猴般的孩童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健康起来,之后也没怎么生过大病。

  但好[ri]子没过上多久,噩梦再一次降临——一种不知名的怪病侵袭了当时不满三岁的云苓。

  他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最难熬的一年几乎全年都躺在病床上。

  即使璃月最好的医师就守在他的身旁,病痛也减去不了几分。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察觉到了这具身体对疼痛的忍耐力远远低于前世,病发时,用长生的话来说,哭得简直像一只淋了雨的病猫。

  白术是个合格的医师,更是合格的家人,总能在他最难受的时候坐在床边,轻轻握着他的手,悉心照顾他。

  没人会对不记事的孩子设防,白术也一样。面对病床上的小小孩童,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云苓总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可能是同为病患的感同身受吧?

  病床上这一躺就是好几年。

  期间,对于他出门的愿望,白术一贯的说辞是,等病彻底好了再带他出去玩,但这无法抑制他对外界的向往。

  于是在一次病愈后,他趁着白术外出问诊,悄悄绕开了前台的药师阿桂,跑到了璃月港的大街上。

  这一年他七岁,第一次切身体会了璃月的繁华,在协会的帮助下开始了第一段乐趣与危险并存的冒险,也正是在这时,神明投下的眷顾汇聚成了他的神之眼。

  那是他来到提瓦特后最开心的一天,但当他向站在不卜庐正厅的白术展示神之眼时,后者表现出的并不是欣喜。

  他第一次在白术的脸上看到了那样的神情。

  他知道白术是在担心自己,因为回家后不久他又病倒了。

  再后来,不知道是不是神之眼的缘故,病痛逐渐离他远去,任凭白术和阿桂再怎么叮嘱,他还是会溜到街上看看。

  街上的居民早知道不卜庐有个卧病多年,如今终于病愈的孩子,乐于卖白术医师的面子,都会招呼他来自家玩。

  在乖巧、有礼貌、懂事、可怜等等buff的加持下,他在璃月的大街上混得很好,每次在街上跑一趟,[kou]袋都会被各家的叔叔婶婶们塞满吃的。

  由于怕被白术说教,这些零食往往会进了七七和长生的肚子。

  还是到近些年,孩子的心[xing]彻底从这具身体中消散,云苓才回过头来反思自干过多少不让人省心的事,由此更加不敢直面白术了……

  一只微凉的手拨开他前额的碎发,惊得回忆中的少年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我就说他磕坏了脑袋吧。”盯了他好一会的长生这般说道。

  “抱歉,我的头有点晕。”

  云苓扶住了昏昏沉沉的脑袋,而小白蛇则慢悠悠地缩回了白术的衣领。

  “笨蛋,你受伤的就是脑袋,璃月最能治病的大夫就在你面前,可别讳疾忌医啊。”

  长生贱兮兮的话语显然勾起了云苓许多不美好的回忆,他故作可怜地抱住了大夫的腿,鬼嚎道:“白术先生,你看她——”

  “说了多少次了笨蛋!告状是没有用的!”

  被卷入争吵的白术咳了两声,幼稚鬼们识趣地闭上了嘴,只不过一绿一红两对眼珠子还在暗中较劲。

  他笑着摇了摇头,起身点燃了玉香炉中的盘香。不卜庐的一砖一瓦早被各种药材腌入味了,只能用其他香料遮盖。

  幽幽的冷香从炉壁的镂空中透出,云苓猛吸一[kou],刚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就听白术道。

  “我们的小羊长大了,心事也变多了。”

  羊……

  少年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额头,一个遥远的噩梦隐隐浮现。

  “我都快成年啦,白术先生。”他甩甩脑袋,发出了小声的抗议,“如果长生这么喊我,我可能会把她塞进装蛇干的[chou]屉。”

  “喂!”

  还没来得及开[kou]就被猛踹一脚,长生不满地勾起了尾巴尖。

  当年明明是这个糟心孩子半夜哭着敲人房门,说自己变成了羊很害怕,不仅要求和白术一起睡,还拖家带[kou]地抱来了玩偶。

  多有趣的童年往事啊,怎么现在一提还急眼呢?

  在场没人能解释她的疑惑。

  见少年宣称要成年了,白术笑道:“那这位快成年了的云苓小先生,能否为我解释一下,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云苓随他的笑声抬眼看去,所见的面庞依旧同当年一般年轻。

  而那副半框眼镜之后,金[se]的竖瞳并无一丝蛇的[yin]冷,眼神温柔而真挚。所以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不卜庐的白先生都是个相当和善的人。

  云苓毫无隐瞒地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意外全[jiao]代了一遍。白术耐心地倾听着,就像很多年以前听眼前的孩子抱怨不卜庐门前的阶梯太高一样。

  听到云苓讲述是被一头巨大的野猪撞倒时,他心疼归心疼,还是忍不住笑了两声。

  “你啊,总是和野猪过不去。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头部撞击山石,照理说,即便没有生命危险……”

  “过来吧。”白术双眼微眯,嘴角仍噙着浅浅的笑意,“在外面野了一晚上,纱布快要散了也不知道。”

  少年一摸脑袋,头上的纱布果然已经松得差不多了,正半缠在他因受伤而扎低的马尾上。

  他配合地向前挪了挪,将脑袋小心靠在了医师的腿旁,医师的手随即覆了上来。

  室内的烛光跳动着。

  一圈圈白纱垂落在地,绑住乌发的细带也随之拆散。

  医师挑开一撮缠住的头发,回想少年刚被送来不卜庐时的惨状,轻声道:“现在还疼吗?”

  “刚开始可疼啦,现在的话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看来我们云苓真的长大了,你小时候怕疼,一摔倒就——”

  拆开最后一截染血的纱布,医师嘴边的话停住了。

  少年不解地抬起头来。

  在极快的一瞬,他看到那双耀眼的蛇瞳猛地收缩成了一道竖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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