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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五章 记账货币


  这松江府别苑的长桌会议厅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唐兴去了哪里,这位三皇子他外公,是皇亲国戚,而且操舟的技艺极好,一艘单桅飞翼船,想去哪,就去哪儿。

  除了陛下,谁能管得住?

  这正说着话,小黄门就禀报唐兴到了。

  唐兴就从门外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行礼,声音略微有些嘶哑的说道:“臣来了!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去做甚了?”朱祁钰没有让唐兴免礼,而是平静的问道。

  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把唐兴扔回京师了。

  唐兴的眼睛都是血丝,而且嘴巴有些干裂,面圣是要沐浴更衣的,唐兴虽然沐浴了,但仍然疲态尽显。

  “前日,臣出海去,寻思着给陛下捕条旗鱼,这鱼没抓到,刚好看到了一窝倭寇,就放了信鸽,臣跟着这窝倭寇,跟着水师去了趟儿,这刚上岸,就听说陛下要臣来参加盐铁会议,这就匆匆赶来。”

  “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唐兴赶忙解释道。

  他也是上岸后得到了消息,要参加御前会议,否则断然不会出海,他知道自己这女婿,就爱好一口鱼,之前还因为咸鱼干被于少保劝谏过一次。

  这溜须拍马,不就讲究一个投其所好吗?

  朱祁钰一愣,说道:“朕甚安,唐爱卿平身,这海上风大浪急,爱卿辛苦了,坐,坐坐坐,快坐下歇歇。”

  “平倭战果如何?”

  唐兴站起身来,满是笑容的说道:“有倭寇二十七人,海盗一百四十余人,三条船,嘿嘿,一网打尽。”

  唐兴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握,表示真的一网打尽了。

  唐兴落座后,又接着说道:“对了,臣还抓到了陛下要的那個商贾,就是横潦泾蔡家浜段疏浚的叶衷行。”

  “这家伙也是倒霉,刚出海就被倭寇给抓了,看他绫罗绸缎,以为抓了条大鱼,结果却是穷的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非常满意的说道:“好好好,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这长桌会议厅内,气氛变得融洽了许多,陛下的心情因为唐指挥平倭事,变得极好了起来。

  陛下对殿前失仪,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标准。

  你去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耽误了御前会议,那基本上就是送煤铁厂煤井司挖煤的下场,你若是去平倭了,那不仅没有责罚,还有称赞。

  唐兴有个很神奇的被动技能,那就是发现倭寇。

  在兖州府外的驿站,在密州市舶司,在琉球,唐兴都能及时准确的发现倭寇。

  你说他运气好吧,他总碰到倭寇,你说他运气不好吧,他总碰到倭寇。

  只能说,唐兴和倭寇有着不解之缘。

  朱祁钰知道自己不是给唐兴自由过了火,而是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唐兴依旧在为大明竭力尽忠。

  魏国公徐承宗、文安侯大明少保于谦、松江巡抚李宾言、松江府尹陈宗卿、番都指挥马云、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户部郎中王祜、工部右侍郎马鞍厂总办王卺[jǐn]、松江府造船厂总办雷俊泰等人参加了这次的盐铁会议。

  “眼下大明因为流通货币紧缺造成了冬序,朕在京师之时,已经进行了诸多布置,但是眼下冬序之害,愈演愈烈,朕此番再开盐铁会议,旨在解决大明流动货币紧缺造成的冬序。”朱祁钰开门见山,说明了会议的主题。

  群臣小声的窃窃私语。

  “冬序是大明处于一种相对过剩和绝对匮乏的叠加状态。”朱祁钰首先抛出了一句话,就把群臣给弄的云里雾里。

  这其实就是对立与统一的辩证关系的表达,朱祁钰不止一次使用这种话术,在坐的都是大明人中龙凤,但是一时间还是有些迷惑。

  鸿胪寺卿马欢首先表达了疑惑问道:“什么叫相对过剩和绝对匮乏的叠加状态?”

  朱祁钰既然要开这个盐铁会议,自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开口说道:“去年冬天很冷,西山民窑的一个窑民失业了。”

  “他的儿子问他,为什么不烧炉子呢?这位窑民说:因为家里没有煤了。”

  “儿子又问:为什么没有煤了,父亲不是挖煤的吗?这位窑民说:家里没钱了,我也失业了。”

  “儿子又问:为什么失业了?父亲回答说:因为煤太多了。”

  “西山民窑的煤堆积如山,可是窑民却没有煤。”

  “江南各大工坊一面是数不清的无法完成的订单,工匠们没日没夜的操劳,一面是大量的工匠失业,无数娴熟的工匠,找不到活儿干。”

  “这就是相对过剩和绝对匮乏。”

  为什么相对过剩?因为流通货币不足,商品滞留工坊。

  为什么绝对匮乏?因为流通货币不足,商品无法流动。

  这种相对过剩和绝对匮乏,最典型的就是一边是卖不出去的牛奶,要沿街倒掉;另一边是等待救济的贫民。

  朱祁钰看着群臣依旧有些迷惑的眼神,笑着继续说道:“在咱大明,表现为大明缙绅乡贤、富商巨贾等等肉食者,仓库里的米粱堆积如山,静静腐烂,百姓的米缸里连耗子进去都得饿死,百姓们卖儿卖女度过灾年。”

  “大明的百姓攒一辈子钱,都不见得能去烟花世界里勾栏听曲,但是肉食者们可以在这瓦舍里,日日夜夜纸醉迷金。”

  朱祁钰这一说,换到了大明的语境里,群臣立刻恍然大悟,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

  这就是大明的相对过剩和绝对匮乏。

  主义并不神秘,主义就是理论的延伸和主张。

  资本主义,就是主张一切社会活动,以资本的私人占有和增殖为核心的理论延伸和主张。

  中原王朝没有主义吗?

  诸子百家的理论和主张,以构建理想国和大同世界为终极目的理论十分完备,其延伸和主张也是贯彻始终。

  大明的困局是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是大规模自由雇用劳动关系的建立。

  而这个困局的关键点,就是货币。

  “大明真的是太大了。”朱祁钰继续说道:“衮衮诸公,大明若是小十倍,我们从西洋带来了大量的货物,然后将这些货物运送到倭国换取金银,再回到大明。”

  “大明还会陷入流通性货币紧缺的困局吗?”

  “不会。”

  美洲和东印度航线的开拓与发现,扩大的全球贸易,从美洲和东印度取得了数不尽的产品,最关键的是投入了流通领域的大量金银,最终让欧洲的诸多小国,完成了小农经济蜕变,确立了大规模自由雇用劳动关系。

  大明的困局就在这里,无论多少的金银来到大明,都如同进了饕餮的肚子里,明明已经是世界上最多的金银持有国,可是却依旧无法满足流通需求,小农经济无法完成蜕变。

  朱祁钰还欠着八十年的铸钱债没还呢。

  现象、问题、原因都找到了,解决方案呢?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大明二千万户亿口之地,需要多少金银才够呢?难道大明就一直如此钱荒的走下去吗?”

  “挖空了一个倭国就够了吗?”

  “若行钞法,又不稳妥,臣本以为是旧宝钞的印刷防伪较差,假钞才大行其道,导致了钞法败坏,但今日所见所闻,又并非如此。”

  “难啊。”

  钞法的败坏,在宋朝最开始的钱引、交子的时候,就开始败坏了,到了元朝的宝钞,大明的宝钞,历史仿若是轮回一样一次次上演。

  一次一次行钞法,一次次的败坏,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所虑,大明其实已经有了解决之法,只是诸公没有发现而已。”

  此言一出,于谦、李宾言、徐承宗等人,瞪着眼睛看着陛下,满是怀疑。

  大明已经给出了解决之法,在哪儿呢?!

  朱祁钰拿出了在荟萃阁拿来的价目表,说道:“在荟萃阁的交易中,朕发现了一件事,大明的商贾和吕宋的商贾确定了价格之后,彼此会预付一部分定金,然后等待交付之后,在进行结算。”

  “这个过程中,就产生了记账。”

  “而且之前在渠家案中,朕就发现了民信局的承兑,银两沉重,运送不便而且还容易被抢劫,民间商货交割,就使用了民信局的承兑,方便的同时,也很安全。”

  “这个过程中,也产生了记账。”

  朱祁钰谈到了大明的两个现象,这两个现象是朱祁钰的总结。

  群臣们一头雾水的看着陛下,这两种现象的确产生了记账。

  但是它和解决大明的冬序又有什么关系呢?

  “记账货币,是解决大明钱荒的法子。”朱祁钰提到了一个概念。

  宝源局主事王炳富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说道:“其实宝源局的纳储,开具的票证,就是记账货币!”

  王炳富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记账货币,本质上是一种债权吧,承兑也好,价目表交割承兑,其实都是一种延迟支付的债权契约啊!”

  “宝源局的票证也是延迟支付的契约!”

  “然也。”朱祁钰看了一眼这个胖胖的王炳富,襄王都减肥了,王炳富还是这么胖,而且脑袋瓜依旧如此的灵活。

  的确如此,记账货币是表示债务、物价与一般购买力的货币。

  记账货币是一种交易媒介,其功能具有一般等价物的基本性质。

  王炳富出神的问道:“那陛下所言的记账货币和御制银币、景泰通宝,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祁钰早就料到了王炳富会有此一问,很快的回答道:“记账货币是名,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是实,若是实物不变,则没比较区分,若是实物改变,则区别的意义重大。”

  这个关系就像是大明皇帝和朱祁钰这这个名实关系,大明皇帝在当下就是朱祁钰,朱祁钰就是大明皇帝。

  但是朱祁钰退位之后,那大明皇帝的名不变,可是大明皇帝的实物已经发生了改变。

  朱祁钰想了想又解释道:“比如大明商贾和占城商贾签订了契约,购买了五万石的大米,如果这个良米交付,记账货币自然等同于货币。”

  “但如果这个占城商贾以次充好,那实物发生了改变,则记账货币和货币就名不副实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朝廷官府介入了。”

  王炳富仍然一头雾水,他对记账货币和货币的区别,仍然是有些疑惑,作为宝源局的主事,如果他都不能搞明白其中的差异,那新货币政策无从谈起。

  朱祁钰看了王炳富一眼说道:“这么说吧,如果咱在你宝源局存了五万银币,结果咱去取的时候,你不能承兑。”

  “你就会脑袋落地,全家流放永宁寺,这么说,听明白了吗?”

  王炳富恍然大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俯首说道:“臣明白了。”

  记账货币是一种契约,如果无法兑现契约,那就需要裁判,也就是律法和官府,强行支付。

  朝廷,是集体共识的实物,也是维护律法公权的职能部门。

  朝廷拥有强制支付与契约中所载名称相对应的物品的权力。

  朝廷还有权决定并宣布,哪种物品与这名称相符,以及有权偶尔变更实物。

  这是朝廷在记账货币中的应有之义,维护契约的顺利达成,强制执行契约的权力。

  朝廷在记账货币体系中拥有绝对权力,那么就应该承担相应的义务。

  比如松江府某商贾在大明造船厂定了一艘三桅大船,原定一年期或者两年期交船,结果船没交,法司就要查雷俊泰是不是在其中卡吃拿要,调查问题,如果雷俊泰有问题,就把雷俊泰抄家,解决问题。

  朱祁钰和王炳富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名与实的关系,其实本质上还是在唠权利与义务。

  松江造船厂没有交付船只,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含糊糊不肯查问题,只想着风头过了,没人闹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只是享受了权利,而没有承担义务。

  天下失道,记账货币的效力就会荡然无存。

  “记账货币的根基还是金银。”朱祁钰总结性的说道:“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我们如果没有足够多的金银,就无法推行记账货币。”

  中原王朝的钱荒始终困扰着历朝历代的发展,而钞法应运而生。

  可是钞法的私印、盗印、滥印,导致了钞法始终不能成为稳定的法定货币。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铸造金银铜币到钞法之间,缺少了这种记账货币的发展历程,缺少了一种银本位的货币体系建设过程。

  “那具体该怎么执行呢?”王炳富满是疑惑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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