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
邺城那一夜似乎长得永无休止。
家中妇人领着后厨的仆妇忙碌地做些吃食, 将热汤热饭送给院中被集结起来,时刻警惕着的男人们。
主君们吃得不多,只喝了几盏热酒, 便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仆从们却吃了不少。
他们是最有可能上战场的人,他们也必须吃饱些才有力气。
厨役们慌里慌张的,明明用了些屋檐下挂着的咸肉, 却又往锅里加了一大把盐, 那汤喝着就像掺了泪水一样咸涩,精明的仆役将汤里的肉捞出来, 一块块细细吃了, 再来一碗热水喝下, 愚钝些的就连肉带汤一起下肚了。
他们在院子里一边吃喝,一边嘀咕, 嘀咕今夜究竟如何,嘀咕明晨太阳升起时,这究竟还是不是明公的邺城。
……明公有那样多的兵马,只要他回来,曹孟德总是没有什么反抗之力的。
……所以不需要他们自家派兵吧?
明明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听了这样的劝慰之语, 又不那么慌了。
天塌下来, 有三公子, 有大监军,有审配顶着呢!
小婢女捧了碗, 张望着那个与她相熟的,此刻正趴在梯子上的仆役,“十七郎, 你下来呀?喝一口汤,暖暖身体?”
仆役转头向下,笑眯眯地刚想同她说句俏皮话,嘴张开到一半,忽然停了。
有鼓声传来。
那不是战鼓,战鼓在城东,那是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战鼓敲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是催促士兵进攻的信号,而它却敲得并不急促,更不仓惶。
它像脚步,像一个从不存于世的巨人即将到来的脚步。
它又像离别,像送别一位不凡之人远行的离别之音。
那一定是个配得上这鼓声的人,即使站在泰山脚下,也能毫不畏怯地仰起头,直视高天之上的神明的人!
那的确是一场送别!
有鼓手在前击鼓开道,有轺车在后缓缓而行,车上有人身着红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院落中静下来了,捧着碗的,拿着饼的,执了竹箸的,举着酒杯的,都一动不动,互相用眼神在询问。
——那是谁啊?
是谁这么大排场?这么傲慢?这么专横?
是审配吗?他终于准备出去同曹操决战了吗?
这是不是有点僭越啊?
他们的眼神最终汇聚到那个年轻仆役身上,等着他从梯子上下来,告诉他们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
那个年轻仆役却浑身哆嗦起来。
“是……是审公!”
世家子们脸上露出不屑。
“你也算见过世面,”有人笑骂道,“一个审配把你吓成这样!”
“是审公的尸首!”仆役惊慌地嚷道,“是审公的尸首啊!大监军在旁随行!你们,你们来看啊!”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开了大门,甚至涌出门几步,直愣愣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审配躺在轺车上,自他们面前经过。
直愣愣地看着沮授走在轺车旁边,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经过。
有风雪猎猎;
有火把中的桐油噼啪;
有鼓声悲壮激昂;
有车轮碾过道路咯吱作响;
唯独没有兵卒,没有雄视天下的冀州兵跟在轺车身边。
沮授也没穿甲,就那么一身青布袍子,沉默地走在风雪里。
他从幽暗的巷道尽处走出,一路向着火光炽盛的方向而去。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除了鼓声外也再没有别的话语声响。
那些世家子就站在门口,脸色发白地看着这一幕。
沮授不曾发一言!却已经将话讲尽了!
这个有名望,却也以性格温厚稳重闻名的文士在这一刻,已无声地用行动将邺城所有阀阅世家都羞辱了一遍!
你们的血统,你们的郡望,你们的父祖,你们的学识,此刻都在因你们的怯懦而蒙羞!
你们枉称名门,枉立阀阅,你们的品德与勇气,连最低贱的黔首与奴仆都不如!
懦夫!懦夫!懦夫!
忽然有人从门内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出,撩袍跪地,狠狠地给审配行了一个大礼。
审配自然是看不到的,沮授也像看不到一样,轺车继续向前,没有片刻停留,可是行过礼之后的人却拔出佩剑,跟了上去!
有年轻郎君紧张地看着家中发须皆白的大父,看他整了整衣冠,拿起鸠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于是身着戎装的郎君们立刻也跟了上去。
一家一户,足有数百人之众。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不曾开口。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真不愧是审配!
何人能如他这样独断,何人能如他这样决绝!活着时专横跋扈也就罢了,死也死得这样慷慨壮烈!
有了第一户,就有第一户,第三户。
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将整座邺城照亮!
无数兵戈与铠甲碰撞,连成一片冰冷又炽烈的光!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会望向那片光的尽处,那个平静躺在轺车上的人。
他们似乎很想骂他一句,骂他不自量力,骂他不知保命,可他们最后的感慨却只有一句话:
“此真烈士也!”
有审正南在,城中何人还敢龟缩家中!
“审配死了!还有沮授在!”刘氏尖叫起来,“三郎,你是不必去的!”
“若是沮授也死了呢?”袁尚问道。
“死便死了!既食君禄,忠贞死节是他们应该应分的!”
袁尚愣怔了一会儿,“我父留我镇守邺城,我岂非更应出府迎战?”
“我儿何其愚也!”刘氏死死抓着儿子的袍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父的家业将来全要交在你手上!你若此刻去了,你若……你……”
她的声音因哽咽而说不下去,于是这个美少年不得不弯下腰,扶起哭倒在地的母亲。
“三郎,三郎,纵使曹贼势大……你去……你去西城门走了便是……”刘氏哭倒在地,“你怎么能……”
有妇人自幽暗处端着铜灯走出。
“阿母,三郎今夜不去,河北士庶将视他为稚童,”妇人温柔地问道,“若大人亦作此想,又当如何?”
她讲得确实已很温柔。
若袁尚迟迟不出现,他在父兄面前如何立足?在河北世家面前又该如何立足?
若他只想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幼子,谁也不会苛责他。
但,他想么?
刘氏癫狂的哭声忽然止住了,袁尚轻轻扯开了她捉着的袍角。
她愤怒地盯着那个举着灯盏的年轻妇人,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场争夺城门的战争规模并不很大。
曹操方有五千精兵,五千民夫,邺城三面城墙各留一千守军,剩余不足四千兵都被送往了东城门。
在审配死后,曹操一鼓作气,攻进了城中。他目标非常明确,想要迅速进兵,一鼓作气拿下袁府,控制住袁绍的家眷,尤其是袁尚和沮授。只要这两个人在他手中,整个邺城在袁绍回来之前都会是瘫痪状态!
……不,岂止邺城!岂止魏郡,岂止冀州!整个河北都会因为邺城沦陷而陷入瘫痪!
袁绍给河北世家开出的价码,他曹孟德很难开出,但他有信心在袁绍回来之前恩威并施,令冀州士族不敢轻举妄动,并迅速收拢起一支军队。
接下来他的选择就多了。
他可以和本初谈判,他甚至可以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不会与刘备媾和……但他可以遣使去下邳,他可不是与刘备谈判!他家世代忠臣,他事上以忠,这一点毛病都没有!
到时候逐鹿中原的诸侯中,还会有他曹孟德的一席之地!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打下邺城……不惜代价!
审配既然死了,前面再没什么可阻挡他的!
当最后一队冀州兵被砍翻在地时,一身铠甲也沐浴在血中的夏侯渊转过头,冲他笑了笑,曹操很想对这个自己非常倚重的兄弟也展露一个微笑,但那个笑容却滞在了脸上。
道路的尽头有无限火光向他而来,火光下人头攒动,如一条河流,在暴风雪中缓缓前行。
这个骑在马上,因此可以居高临下远望的主帅难得愣了一会儿,直到他看到在最前面开道的不是什么人,而是审配的尸首时,他全明白了。
“奸贼!”他怒骂道,不知是在骂利用审配尸体的沮授,还是在骂躲到现在才出来的邺城世家。
可对面用千百倍的声浪和千百倍的兵卒数量回击了他!
不错,城中是不可能有几十万大军的!但他们可以同他打起巷战!
每一座房前屋后!
每一口水井旁!
每一条街道上!
那一张张脸变得陌生起来,他们被他激怒了!他们不是在为明公而战,而是在为自己的颜面而战!
从审配的尸体绕城而行开始,只要他们不想将耻辱留给百年后的儿孙,只要他们不想天下士子听到“冀”字就鄙薄地转开脸,他们必须赢下这一仗!
他们是那样傲慢的人,自以为凌驾在万千黔首之上,他们也必须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们配得上自己的傲慢!
他们就是这样咬紧牙关,红着眼睛,冲向敌军的,无论是一千石的累世阀阅,还是马腿上常常绑起五色绸带的,四世三公家的儿子。
天将要亮了,云层里落下一丝天光,可是雪还没停。
那不像雪,那像这一夜的大火将尸山燃烧殆尽后,纷纷洒洒落下的灰。
到处都是灰烬,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泥。
东城门处原本是很繁华的地方,进门处有许多客舍和酒坊,有胡姬当垆卖酒,也有无赖儿围着那些美貌的少女,如同蝴蝶围着鲜花,但只要胡姬指一指自己耳畔那亮闪闪的坠子,无赖儿便只能悻悻而散了。
雪水与鲜血在坑洼处汇聚,渐成黑红色的泥潭。
雪继续落于其上,有细微的光。
满身血污的曹操拄着戟,想要缓一口气时,目光忽然因那片泥潭而停留一秒。
有亮闪闪的坠子在泥淖中发光。
——这真是一座美丽的城池啊。
漳水长流,园果滋荣。
如果他能够得到邺城,他一定会好好待它,起一座宏伟壮丽的高台,将天下最富有才情的文士请来,写下许多诗赋来歌颂它。
有人在他身前急促地说些什么。
城门将要守不住了,他们必须赶快撤出城去!
明公!快啊!快啊!
曹操在那一瞬并没有狂怒与惊慌,他只是充满遗憾地望了一眼道路两旁数不尽的废墟与尸体,而后上了夏侯惇为他牵来的马,转头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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