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8
姜然画了两幅画。
第一幅画的主体是大人和孩子, 第二幅画是一群人。
线条简单稚嫩,但表达的内容很清晰,并且不堪入目。
裴幼荔死死地捏着纸页, 指甲差点将它戳破。
“那个女孩子……”
“她叫姜然。”
“好,姜然告诉我, ”边泊贤又递了一张纸给她, “牧师说, 每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都是来赎罪的, 有缺陷的人罪孽更深, 想要洗清这些罪孽, 就要……那个。”
末尾几个字,他说得尴尬又含糊,但裴幼荔能听懂。
“灵脉皆有罪行, 肉/体归属圣主。”
两人异口同声, 不自觉对视一眼。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边泊贤疑惑, “这是刚刚姜然写的。”
“……我去旁听过安上教会的宣讲, ”裴幼荔咬牙, “谁能想到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边泊贤沉默片刻:“这个牧师是不是已经构成性侵了?你们……应该马上逮捕他啊。”
给没有三观的清清白白的孩子灌输这种畸形思想, 叫他们“人渣”都是在侮辱“人渣”。
“逮捕?单凭两幅画?”裴幼荔头疼地抚了抚额头, 让自己恢复理智, “孩子的证言能有多少法律效力?姜然从小就生活在安上教会, 她会去警局报案吗?就算她去了……如果安上教会指出姜然是受人教唆,或是可以证明她存在精神问题呢?我们有其他证据吗?”
连续几个反问,砸得边泊贤头脑发懵。
“那……就让他们逍遥法外?”
他们在客房卧室,为了不让姜然听到, 门紧关着, 声音也压得很低。
“逍遥法外?当然不行!”裴幼荔斩钉截铁。
几秒后, 她叹口气,半蹲下身体,埋头在床铺上:“但是……我们要怎么跟姜然说,她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都是错误的……”
世界观全面崩塌,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而且……”裴幼荔脑中飞速运转,“需要证据。”
突然——
“您说他?sbs电视台的一个小记者,最近不知道抽什么疯,时不时就往我们这里跑,说什么……安上教会虐待儿童,搞精神控制,还非要我们重新调查三年前的一个案子。”
她回想起江南区警署小警察的话。
崔宇记者。
他如果要求重新调查那桩性侵案,手里肯定多多少少有证据。
裴幼荔立即起身,打开卧室门。
客厅里,金俊绵他们已经吃上了。
“这个要不要?很好吃的。”
“姜然,你多吃肉,小孩子千万不要减肥。”
泊贤家没有鸳鸯锅,为了照顾姜然清淡的口味,金俊棉干脆在饭桌上放置了两个锅,一个辣味,一个清汤。
姜然被三个哥哥簇拥在中间,面前的小空盘上都是给她晾的肉,梦龙还靠在她的腿上。
宠溺又温馨。
她本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正常幸福的人生。
裴幼荔握紧拳头。
姜然歪头看向她和边泊贤。
这个哥哥和姐姐都长得像天使一样,站在一起就让她觉得舒服。
吴世埙招呼:“泊贤哥,你们做什么去了?快来一起吃啊。”
边泊贤:……团霸忙内突然叫他哥还有点不习惯。
裴幼荔松开手指,压下心中的情绪,对几人微微笑了笑:“工作上有点事,去去就回。”
她拍了拍姜然的肩膀,迅速推门回家。
朴灿列疑惑地看向边泊贤:“这么晚还有工作?”
“刑警嘛,”后者没透露两人刚刚交谈的内容,“总有突发情况。”
他坐在了姜然对面。
另一边,裴幼荔在前天上班穿的衣服里翻出了崔宇的名片。
电话拨过去,隔了一会儿才被接通。
“喂?”那头的男声压得很低,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有什么事都等会再说,我忙着呢。”
“……崔记者,我是首尔地方警察厅的裴幼荔。”
“首尔警察厅……裴幼荔?”崔宇反应一会儿,差点激动得尖叫出声,“裴警官,你怎么联系我了?”
“你在哪儿?我想……了解一下上次你说的案子。”
听到这句话,崔宇非常兴奋,但他似乎不太方便,仍旧压着声音:“裴警官,我来蹲点了,我们明天约个时间怎么样?”
蹲点?
他去哪里蹲点了?不会有危险吧?
“……现在就见面吧,把地址发给我。”裴幼荔立即做了决定。
崔宇一愣。
这么着急?
挂断电话后,他编辑了一条信息给她。
“姜然,姐姐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先去另一个哥哥家待一会儿好不好?”
回到隔壁,裴幼荔和姜然商量。
她想让零一过来。
有了刚刚的事,裴幼荔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男人。
零一是系统,知根知底。
然而,姜然还惦记着学琴的事,以为走了就再也见不到边泊贤,便向他那边凑了凑。
裴幼荔:……她还不如一个见了两面的人。
裴幼荔选择性地忽略了自己与姜然也才见过三四面的事实。
“要不……先让她待在我这里?”边泊贤试探地问。
裴幼荔客气道:“我怕耽误你休息。”
边泊贤看了看时间,还不算晚:“我明天下午才出门。”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他抿了抿唇,内心有点失落:“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一直通电话。”
“我没不放心,”裴幼荔停顿一下,妥协,“麻烦你照顾姜然了,我尽量快一点赶回来。”
边泊贤很珍爱狗狗,还对姜然的事毫无保留。
他在她这里,算是有很高的可信度。
边泊贤点了点头。
崔宇给的地址不是很近,为了用最快的速度到达,避免他出什么事,裴幼荔选择先打车去取警车。
她提前跟值班刑警元建打了招呼,让他把车钥匙送到楼下。
裴幼荔将警灯放在了越野车顶,红蓝色的灯光交替闪烁,配上警笛,不用管交通警示灯,路上的行车也纷纷让道。
临近崔宇说的地点,她把警笛和警灯停了。
不一会儿,裴幼荔看见他抱着个大书包,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
“裴警官。”崔宇坐上副驾。
“嗯。”裴幼荔掉头折返,找了个僻静处。
崔宇望了望周围的环境:“我等了很久,您终于找我了。”
裴幼荔沉默几秒:“把你知道的,关于安上教会的事情全都告诉我。”
“那就得说很久了。”
崔宇打开包,拿出电脑,找出保存已久的视频。
视频中,一个口齿不清的小男孩站在中间:“妈妈,求求你好好工作,只赚了一点钱为什么不知悔改?好饿,让我吃一点饭吧。”
裴幼荔有点莫名,她记得,他在警署门口说的明明是性侵案。
“三年前,有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找到我,给我看了这段视频。”
“这个小男孩,就是她们中的一个生下来的。”
裴幼荔瞪大眼睛,内心一片惊疑。
她没有打断崔宇,继续认真地听他讲。
安上教会是十多年前才出现的新兴宗教,最开始致力于帮助贫困儿童,因此迅速崛起,教众繁多。
吴牧师借传教为由,给教众洗脑,鼓励他们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教会,接受更良好的教育。
但实际上,被送进来的孩子在这里根本学不到多少知识。
他们被称为“灵脉”,大部分要被迫去打各种零工,或是服侍吴牧师一家的起居生活,小部分可能会遭到吴牧师等教会管理人员的侵犯。
等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吴牧师还会强迫他们男女配对,举行集体婚礼,在他的监视下度蜜月,直至怀孕。
等到孩子生下来,吴牧师便将孩子带走,威胁孩子的父母继续为教会做事。
新一轮的罪恶循环开始。
这两个女孩子,便是其中的受害者。
她们去了江南区警署报案,但不知为何,提交视频证据后,负责案件的警官说是空文件,还找来了心理医生鉴定她们的精神状态。
无奈,两个女孩子又联系到sbs《我想知道真相》栏目,给崔宇看了视频。
“后来呢?”
“我打算给她们做个专访,打码放入节目,但是……”崔宇停顿一下,“等我再找到她们的时候,一个被送进了封闭的精神病院,一个回到了安上特殊教育学校教书。”
“教书的那个女生,名叫李恩惠,她跟我说,是她们两个在编故事,让我不要再追查下去。”
裴幼荔内心已经一片惊涛骇浪:“你没放弃。”
她用的是肯定句。
“怎么放弃?一想到有那么多受害者……”崔宇叹口气,“媒体和记者的作用不就是揭露这个世界的不公吗?”
“你……”裴幼荔扶上方向盘,“我很佩服你。”
崔宇微微笑笑,栗色的头发很可爱。
“给你分享我调查到的结果。”
“前年我冒充过新教徒,入教的时候,要求将全部衣服都脱掉,喝一杯圣水,我没敢喝,就被赶出来了。”
“后来,我私下偷偷采访过教众,他们说,喝了那个圣水以后,浑身飘飘然然的,真的像到了天堂。”
“偶尔,我还会去吴牧师家外蹲点,但他警惕性很高,又雇了很多打手,所以没多少……视频和照片。”
崔宇又给她听了几个录音片段。
“这个是我去年拍到的,江南区警署和吴牧师,绝对有交易。”
裴幼荔接过照片。
拍摄的角度很隐蔽,内容是金力和吴牧师共同进餐。
吴牧师的衣服和那天她在教堂里看到的完全不同,花色衬衫配金链子,像个暴发户。
“裴警官,你知道统意教吗?”
裴幼荔转过头,疑惑:“统意教?”
“统意教是一个非常大的宗教,在它全盛时期,创始人创建了大型财团和亚冠级别的足球俱乐部,还发起并赞助了世界宗教大会……后来才被爆出丑闻。”
裴幼荔瞳孔震动。
“我想说的是,表面上看,这些宗教只是宗教,”崔宇一字一句道,“实际上,他们都会接受社会捐款,发展正规产业,甚至……结交权贵,来满足私欲。”
裴幼荔喃喃:“你的意思是安上教会……”
“很可怕吧,”崔宇点点头,“只是我的猜测,如果真是那样……”
今晚的信息量太大,裴幼荔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崔宇试探地问:“裴警官,你会重启案件调查吗?”
“会,”裴幼荔斩钉截铁,“不过,要想烧掉安上教会,需要一根导火线。”
姜然的画,崔宇的调查,江南区警署的异常,都连在了一起。
事实是明摆着的,但法律、首尔地方警察厅、宋承训和厅长不会相信推测。
圣水……和在崔才俊那里发现的致幻药物有关系吗?
他是自愿为教会做事,还是被胁迫?
如果用吴牧师诈一下崔才俊……
裴幼荔心事重重地把崔宇送回了家。
“崔记者,请你将调查到的东西备份发给我,还有……保护好自己。”
“这是我的手机号。”
他下车时,她认真地叮嘱。
“嗯,我会的。”
回家的路上,裴幼荔给边泊贤打了个电话。
“姜然在做什么?”
“她在弹钢琴,第二段还没学明白。”
“这么晚了,其他住户不会觉得吵吗?”
“我的房间很隔音。”
“哦。”
一阵沉默,听筒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和间断的弹琴声。
“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她走时虽然没说,但边泊贤隐隐猜出是为了姜然。
“嗯……”一想起安上教会,裴幼荔就觉得心累和无力,“很难。”
几秒后,她又重复了一次:“很难。”
“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可以联系我,”他停顿一下,“我可是边泊贤。”
裴幼荔:……
她轻笑出声:“好,边……泊贤。”
虽然前面还是加了个边,但是后面的两个字念的比以往亲近了些。
“哥哥再给你弹一遍,仔细听哦。”边泊贤对姜然道。
他没有挂断电话,而是将它放在了一边。
黑白琴键不断交错着,流畅的乐曲便从那头传进了车内。
还是久石让先生的《临海小镇》。
柔和动听,在她独行的夜晚里,宛如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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