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之夭夭(二)
赫连昭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地,雨夜中不辨方向,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城南。天转微雨,想起幼时师父教她念的那句“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孤怨之情四起。她索性提气狂奔,不分昼夜、不顾方向,只愿粉碎的芳心随风而去。夜行数百里,天明时已抵都城南面的楚州城。
赫连昭只觉饥肠辘辘,进城找了家还算干净的饭馆坐下。自点了芙蓉鱼羹、春笋阳春面,另添葱香开洋、红油木耳等凉碟佐味,独自坐在楼上临街的一张桌子上吃了起来。凉菜开胃,热面下肚,雨夜奔行的疲惫一扫而光。酒足饭饱正啜着明前春茶时,十几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汉子风尘仆仆地也上了楼来。一伙人分五张桌子坐下,刀枪剑戟各色兵器接二连三地四处放下,碰撞声响成一团。赫连昭登时警觉起来,见茶博士在旁,忙将饭钱丢了过去,起身便走。
赫连昭警惕地绕开那伙汉子的桌席,走到临楼梯的一张桌子时,一个面黑精壮的中年莽汉呵呵笑道:“小娘们还真白嫩。”说完伸手在她的腰间掐了一把。赫连昭大怒,一把抽出如玦剑斩断莽汉的贼手。莽汉断腕血流如注,目眦欲裂,完好的右手抓起桌上的开山斧,劈向赫连昭。
赫连昭积攒一晚的怨气猛地喷发,当下一招“地崩山摧”携雷霆之势划破莽汉眼眶,只见两颗湿乎乎的眼珠子“吧嗒”一声掉在旁边一桌的茶壶里。眼珠在热茶中滴溜乱转,只听啪啪几声脆响,茶壶瓷片四裂,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汉子们纷纷抄起兵器朝赫连昭扑来,她倒退数步,一脚蹬在楼梯扶手上,身体借力平直弹出,从众人头顶飞了过去。她后退两步,越过栏杆,径直从二楼窗户跳下,头也不回地在城中急奔。身后一众大汉虽人多,却多是草莽,远远地被她甩在身后,不多时均被她甩得一干二净。
赫连昭见那众莽汉没了踪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又迸出了眼泪,她担心家里人挂念,便往回重熙的方向走去。刚出了内城门,却见四个年纪各异的男子正老神在在地堵在路中央,朝着来往进出的人群不住扫视着。赫连昭登时大为警醒,见前方有一驾马车也要出城,忙紧握如玦剑,低着头跟紧在旁。
她刚要从那四人之间穿过,忽闻得一股异香,脑子一个激灵,立即回首怒目而视。那四人本略过了她,此刻见她回身,为首的大汉登时眼睛一亮,指着她道:“嘿嘿,倒教爷几位撞上了!”
赫连昭见他约莫四十来岁,袒胸露乳,衣着补丁、脚套芒鞋,扛着一柄碧色八卦刀,身上并无那股香气。她抽出如玦剑,指着那大汉道:“谁身上染着香气,出来。”
那大汉哈哈大笑:“你真想知道是谁,自己来找找。”他见赫连昭不动声色,便喊了声,“疏放!跟小姑娘比划两下!”
一个二八少年应声闪了过来,颀长白净,使一柄圆月弯刀。少年见赫连昭与自己年纪相仿,白面微红,羞涩一笑,弯刀游蛇般卷向赫连昭握剑的右手。
赫连昭反转剑柄,迅速护住手腕,剑身凛风般在他前胸卷过。少年见一道白光闪过,忙出刀去斩,却觉那剑竟从后背刺了进来。眼见剑尖即将穿胸而出,一柄五尺苗刀连连击向如玦剑,赫连昭借力撤劲,拔剑而退,一道血箭自那少年背心喷出。
一个年轻刀客扶着那少年,疾步后退。刀客双眼冒火,恨声道:“小贱人好狠的心肠!”
为首大汉道:“哎,疏狂,你不服你就上,废什么话!”
刀客立刻双手握刀,倾身而出。这苗刀似黏在他手上,刀随人转,去势凌厉迅速,在赫连昭周身密布成一方刀网,触之即血崩如注。
眼见刀网越收越紧,赫连昭已琢磨出刀客刀势走向,一招“花逐流水”黏上苗刀,苗刀去势受阻,只得折返。赫连昭趁势一招“雪重折竹”力贯千钧,剑尖直压苗刀刀身,手腕蓦地一翻,剑刃直劈苗刀,“咔嚓”一声,苗刀应声断做两截。
刀客连退数步站稳,双手微微颤抖,怒容满面。为首大汉笑容不改,点头道:“小姑娘这招使得勉强些了吧?”赫连昭气喘吁吁,也不答话。
为首大汉见她气息不匀,显是连战二人内力不济,呵呵笑道:“要不要休息一阵?”
赫连昭冷冷地看着他道:“让他出来吧。”
为首大汉点点头道:“藏是藏不住的。”他转身唤道,“疏阔啊,你在哪里得罪了人,人家现在要来找你咯。”言毕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大夫打扮的白面男子,背着一个药篓子,手提一把切药刀。
大汉笑道:“小姑娘,我二弟武功是我们几个中最差的,不过这制毒本事可是高得很呐。你找他的麻烦,不要自己惹来一身不自在哟。”
赫连昭全然没有听见他的冷嘲热讽,双眼只紧盯着眼前的这个白面大夫。七年前洛清晖身中“翠作湾”之毒,那毒诡异的苦香篆于脑海经年不散,时常令她梦回时不得安宁。此刻二人相隔数丈,这人周身浓郁香气中飞着那一丝苦香,教她忆起了无数的恨与痛。
她捏着剑柄的手指隐隐作痛,见那白面大夫不疾不徐地踏步而来,心里一声冷哼,疾旋而出,卷起漫天沙石。那白面大夫脚底略显虚浮,一时被蒙了眼睛,只拿着切药刀在空中胡乱挥舞,全无章法。
赫连昭正要杀近,忽见如玦剑身沾上一块青绿粉末。她立刻闭目蹲下,刚用衣袖遮住头脸,便听见那人已走到她身前,掌风直击天灵盖。她冷哼一声,抓起脚边的一把碎石扔出。碎石穿风似如注暴雨,噼里啪啦地朝男子双掌袭来。
白面男子躲闪不及,几枚碎石已打入掌心,他痛得直呼。赫连昭如离弦箭般冲了出去,见一柄碧色八卦刀飞到那白面男子身前,在空中呼噜呼噜地画成一个大圈。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碎石已被弹开,一双断掌在地上滴溜乱转,掌心一团青气迅速弥漫开来,将那断掌冻成两段硬石。
赫连昭站起身来,见那白面大夫僵在地上,腕口血肉模糊,不住地打着哆嗦。
那为首大汉瞪着她道:“你破了我二弟的掌,让他遭反噬之苦,倒教我这做大哥的亲断其腕,当真歹毒!”他撇了撇嘴,又道,“罢罢罢!早叫他少折腾些剧毒,这次算你俩恩怨两消。但你逼我砍下亲弟弟的手,教我这么没面子,老子秦疏懒这就来会会你这丫头。”说罢进步刺刀,招式沉稳,根基颇深。
赫连昭自知不敌,忙使出御风水上飞,翻上城墙。这大汉人虽皮糙肉厚,却步法轻灵,紧跟不放。见赫连昭要逃,便缠头砍腿、拉刀走圈,将她死死困住。赫连昭见他腰软腕强、背阔臂壮,扎截削进、劈身剪腕杀得她应付不及、连连退让,不出十招已尽落下风。大汉也不客气,连环翻身劈出,刀招沉猛,赫连昭躲闪不及,背上中招,皮开肉绽,血溅数丈。
大汉穷追不舍,拉刀平扎她心口,赫连昭咬牙翻上墙头,大汉闪身斩腰,她一个翻身掉下墙头。这城墙高达七八丈,凭空落下不死也残。赫连昭身负重伤,只闭目待死,眼前浮现出洛清晖忧思沉郁的面孔。不料昨夜一见,竟是永诀。早知如此,那般深重的怨情真该悉数倒出,让他一辈子也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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