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掌门


热烈红衣扬扬而去,连烟火的温度都带走了,偌大的殿又回到原本的清冷,南恨玉立在窗边,屋檐上冰珠滴落好像都有回声,寥寥回荡在空旷的长殿。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人世间大概处处有这样的毛病,仙也不能免俗。南恨玉低声咳嗽,一抹白袖染血,也好,省得那孩子在,她还要忍着以免她瞎操心。

        “啾啾。”白雀用头轻轻撞开门,叼着长长的经文飞向南恨玉,它小小的身体淹没在重重叠叠的白纸黑字里,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

        南恨玉不明所以接过,是留给倒霉徒弟的罚写,第一页的字还算规整,第二页就开始放飞自我,写得人不人鬼不鬼,南恨玉还真仔细辨认一番,确实是清心经,熟悉的经文头一次如此陌生。

        大概抱着“她还能写出什么花样”的想法,南恨玉坐在窗边的台榻上,慢慢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枯燥的经文仿佛有了生命般,秋吟愁眉苦脸抄写、时不时东张西望想要偷懒的画面如在眼前,空落的屋再次被填满,渐渐听不见万物的回声了。

        到最后,有几页杂乱的墨迹纠结在一起,黑黢黢的不知写的是什么,反正不是经文。南恨玉一一翻过,落在倒数第二页——是一幅美人图。飘然仙子临窗而坐,黑发散落在身后,眉眼宁和而又慵懒,正在惬意地看书,手边温着一杯冒气的茶,窗外霜雪纷纷,落在窗头结出冬花。

        字又变得规整,仿佛斟酌许久落成的一笔一划,题字道“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

        南恨玉正端着茶,与画中人面面相觑,手指一顿,又放下。画中仙子身后的门虚掩着,映出谁的影子,像是有人冒雪前来,她提起兴趣,翻到最后一页,就见字又狂乱起来,写着“欲知后事如何,等孽徒我回来再说”,一如字主人的张扬德行。

        南恨玉沉默许久:“……胡闹。”

        她侧头,殿上还留着某人学艺不精的冰花,忽觉自己想得太多,以这孽徒恼人的本事,不过一个月,悬月殿处处是她的痕迹。

        “过来。”白雀乖巧地落在南恨玉的掌心,红色眼睛眨了眨,如墨染开般变成黑色,冷冷如月,与南恨玉的眼如出一辙。

        她张开手,墨眼白雀飞离窗边:“去吧。”

        秋吟净身到悬月殿面壁挨罚,除了师尊特供的笔墨纸砚经书,一穷二白,因此她和陈文昌提议溜达下山,陈文昌冷笑一声,直接御剑而走。秋吟扫视一圈,雪峰上能当她坐骑的生物全都“不翼而飞”,迫不得已,她提着柄木剑,将就着御剑追上。

        不论陈文昌如何提速,秋吟总隔他两人的距离,有说有笑:“陈师兄一声招呼不打就走,我以为有急事在身,没想到挺悠闲的,我看你也不着急啊。”

        怎么也甩不掉的陈文昌脸都绿了,咬牙切齿:“你别得意。”

        “你看看你,又多想了吧,我这不怕耽误你的事吗。”秋吟说着脚下一动,轻易超过奋力前行的陈文昌,夸张地回身喊,“师兄你倒是快点啊,哎,要是悲风在手,我这时候都到襄国了。”

        秋吟从木剑翻身而落,不理会身后遥远的破口大骂,正看见守在长华殿门前的陆宛思,挑了挑眉。

        来来往往的长华峰弟子们偷瞄秋吟,乖乖拜见:“二师姐好。”

        “好好。”秋吟领导视察似的一摆手,体恤道,“吃了吗?”

        “哈?”弟子们不知二师姐又犯什么病,不敢搭话,倒是陆宛思被秋吟无视个彻底,心有愤愤:“二师姐可算来了,怎么都不理宛思的。”

        秋吟瞥她一眼:“哦,那你看看你周围的人,我是师姐,还得先和你请安呗?”

        陆宛思感觉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内心焦灼,二师姐这是还在生她的气?这个月在洞府面壁,她思来想去,二师姐突然刁难她,只能是因为她私拿无心草给师尊。

        可之前二师姐什么都让着她,从未介意过,那么重点就不是在“私拿”,而是在“给师尊”——说到底,二师姐是在吃师尊的醋。

        当陆宛思难堪的眼神柔下来,秋吟顿觉不妙,警惕地看着她。就见陆宛思生不起气似的,反而觉得是自己冷落了秋吟,温柔道:“是宛思的错,二师姐好,不要再生气了。”

        众人焦灼的目光一齐落回秋吟身上,变成了批判,小师妹这般小心,一定是又被二师姐为难了,他们也就算了,二师姐现在连小师妹都不放过了吗?能受住二师姐的刁难,还温柔地迁就她,也就小师妹心善了。

        秋吟见他们愤慨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心里放的什么屁:……麻了。

        他们这明里暗里斗了一番,陈文昌才姗姗来迟,动作太大,差点从剑上滚下来,秋吟深怕他没滚成,手一抬,陈文昌磕磕绊绊地跌向秋吟,秋吟事不关己一转身,“咚”一声,陈二师兄直接给他小师妹一个单膝大礼。

        陈文昌、陆宛思:“……”

        众弟子:“……”

        秋吟拍手:“新年快乐!”

        “秋吟你给我等着!”陈文昌费力站起身,秋吟摆了个鬼脸,先一步跳进长华殿,她人模狗样道,“陈师兄,师妹,快进来吧,掌门师叔等候多时了。”

        陈文昌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脸都气红了。

        悬月峰有剑仙坐镇,是太清宗的底气。而长华峰是太清宗的颜面,自然比她师尊漏风漏雪的破屋强,松石翠柏,仙云白鹤,飘然而威严,秋吟抬首,殿座高得她脖子疼,她不无恶意地想,想必掌门每次坐在殿上俯视众生,心态和人间皇帝没多大区别。

        三人齐声:“拜见掌门。”

        “都来了。”掌门庞广低沉的声音从殿后传来,碧云尊者是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脸上深浅沟壑都是不怒自威,胡子黑里杂着白,一副稳重的一方之主模样,开口却很和蔼,“来了便好,我和碧华老了,到底是你们年轻人了。”

        我家师尊可比你年轻多了。秋吟心里嘀咕。

        陈文昌与陆宛思都惶恐连说“不敢”,唯独秋吟给杆就往上爬,“这是哪里话,我见师叔就明朗得很,早听师尊说过,师叔力与天齐,平日还要管宗门诸多事宜,却对弟子尽心尽力、视如己出,百闻不如一见,师叔甚至百忙中抽身,替我个他峰弟子守剑,惭愧。”

        庞广早知道她张狂的德行,听完爽朗一乐,对晚辈十分纵容:“碧华还提起过我?我倒是许久未见她了,她可还好?”

        老狐狸先扯这些有的没有。秋吟皮笑肉不笑:“一切都好,我家师尊让我亲自来谢。”

        提及碧华仙子,陆宛思有些神伤,心里还想着师尊明明受伤却不见她,二师姐果然不懂师尊,她刚要反驳,就被秋吟淡淡扫了一眼,一瞬憋回话了。

        庞广笑呵呵的:“那就好,你师尊可是太清山的镇山仙,冲化神关非同小可,平日无事就别去叨扰她了。”

        秋吟:“不劳您费心。”

        秋吟以为老狐狸还要绕弯,结果庞广利落一招手,一柄剑如风般划落秋吟身边,正是悲风,秋吟诧异,就听掌门说:“她的徒弟,我比自己徒弟还放心,秋吟是你们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此次南下,听她指挥,事关襄国皇室,不得有失。任务如何文昌知道,问他就行。宛思向来懂事,我不担心,主要是文昌你,收着点脾气,多跟两位师妹学学,听见了吗?”

        陈文昌被自家师尊单拎出来,不情不愿:“是,师尊,我会保护好小师妹的。”

        陆宛思受宠若惊,有些娇羞地嗯了一声,又怕秋吟多想,特意偷瞄她一眼,欲语还休——秋吟心里咯噔一下,心说:你赶紧去保护她,你俩锁死最好。

        “赶快出发吧。”庞广目送他们离开,目光深邃,“一切顺利,平安回来。”

        人仙两隔,入凡间不是小事,下灵山,弟子都需登记。陈文昌和管事的忙活,还说了不少陆宛思好话,费心的好像生怕以后陆宛思私自下山没个后门,秋吟退到一边无所事事,盘算着此处的剧情。

        襄国位于太清山旁不出千里,原是夹缝求生中一小国,后来改朝换代,年幼的小皇子杀尽手足,一朝称帝,铁血手腕吞并邻里两国,才算熬出头。这位小陛下的母后一生看尽杀伐与人间,没有寿终正寝,反而年迈顿悟,化仙入太清门,是妙春峰很有威望的前辈。

        虽说“人仙两隔”,但也不是毫无来往,每逢祭拜,襄国不论皇室还是百姓,都不忘跪拜仙人祈天怜,有妙春峰一层关系,襄国有难,太清宗经常会优先派弟子前往。

        此次便是襄国皇室公主在祭拜时当众晕倒,一直昏迷不醒,皇家以为是妖魔入体,特请太清山仙人下凡除魔。

        “啾啾——”秋吟沉浸的思绪被白雀啾走了,她懵着抬头,监察一号兵远远划落,秋吟高度警惕捂住头,以防老对手薅她头发,却见成天七个不服八分不忿的傻鸟慢悠悠飞来,优雅地停在她肩头,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秋吟:“……”

        自己防半天防个寂寞的样子过于诙谐,掌门都不怕的二师姐对傻鸟羞恼道:“你是不是很得意啊,我告诉你,我……你眼睛怎么变色了,红眼病治好了?”

        黑沉沉的,怎么看着那么眼熟。没被傻鸟啾头,秋吟准备反将一军,欲撸一把傻鸟的毛,对上白雀沉静如水的眼,忽然一激灵。

        她知道哪里眼熟了。

        这眼神,怎么那么像她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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