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火盆
孙霞薇从歇斯底里到低低呜咽, 她哭得涕泗横流,哭得肝肠寸断,全身都痛, 身体被抽空,四肢百骸得痛。
背后在流血, 身体也在流血, 血液似乎要将身体抽空,身体阵阵发凉,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
孙霞薇哭得要断了气, 痛得头昏脑涨,一口气没喘过来, 脸着地又昏了过去。
御行街人来人往, 有人驻足看着, 指着孙霞薇那浑身染血、破碎缠弱的身子,对着同行的人小声咬耳朵:“真可怜。”
“不可怜, 未婚先育却污蔑太子殿下,这是自作自受。”同行人嗤了一声, 拧着眉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方才怜惜孙霞薇的人一愣,也叹了一口气,继续行路。
不知过了多久,孙霞薇悠悠转醒。
青石板冰凉彻骨,孙霞薇整个人冻得僵, 手脚发硬,四肢似乎没有了知觉。
孙霞薇慢吞吞眨了眨眼睛,抬目远眺,天有些暗, 暮色四合,天边灰青色的云霞,水墨一般铺开,已然看不到夕阳。
凉风骤起,掀起孙霞薇破烂不堪的裙衫,她后知后觉瑟缩肩膀。
没有人,府里没人来接他,他的娘亲,他的弟弟,他的亲人,根本就没有来管他。
孙霞薇有些心灰意冷,她怔了好久,扶着地面,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好多次,又爬起来,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站起来那一瞬,孙霞薇有些窘迫,身上的裙衫因为杖刑破碎,堪堪裹住身子,路上的行人没有看她,她却觉得衣不蔽体被人指指点点,面色涨红脊背挺直,原地低垂着头不敢动。
幸好天有些黑,影影绰绰看不清,孙霞薇掐着黏腻的掌心,鼓足了勇气,脚尖点地。
走了一步,直接摔在地上,身上痛得没有任何力气,腰好像要断了。
手指被石子硌一个印子,摔在地上的屁股还未着地她就如腾得一下跳起,直接跪在地上。
“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孙霞薇手指抓着地面,仰面含泪问。
苍天水墨铺就,青灰色的流云蔑视世人,倏而,扬起一阵阴风,路边有人惊呼“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风开始冷,孙霞薇瑟瑟发抖,她艰难得趴起来,一瞬空荡荡的路上让她有了些许勇气,迈开第一步。
倏而,凉风卷起细雨淅淅沥沥,雨势越来越大。
带着凉意的雨砸在身上,如一颗黄豆一颗黄豆直直砸在身上,孙霞薇早就没有了知觉,如同行尸走肉慢吞吞行在御行街上。
拄着一个拐棍,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孙霞薇慢慢敲响了孙府的大门。
“谁……二小姐。”开门的下人看到是面色白得像鬼一样孙霞薇僵了下。
孙霞薇慢吞吞走了,那守门人推了推旁边人:“快入通知夫人。呀,怎么地上都是血,真是晦气。”
地上孙霞薇刚立的地方一片深红的血污,下人去望孙霞薇的背影,看着细雨落在孙霞薇身上,却在她脚下晕开一条曲曲折折的殷红的血迹。
孙霞薇刚走到小院门口,孙夫人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过来。
孙夫人一个跨步揪住孙霞薇的头发,咬牙切齿道:
“你这个小贱蹄子,你自己不得好,也让我们跟着不得好,把老爷降了官对你有什么好。”
她心口起起伏伏,手高高扬起,朝着孙霞薇的脸啪啪来了两下。
孙霞薇的父亲孙常戎那天在金銮殿上孙霞薇状告他贪污受贿,他至今还在被还在大理寺受审,孙府阖府上下人心惶惶。
孙霞薇不堪重负摔倒在地上。
她跌坐在地上,密如珠帘的雨打在她身上,地面立刻晕开了一片血红,在摇曳的烛光下孙霞薇面如死灰,浑身破败,好像一个惨死的女鬼。
孙夫人抬腿去踹孙霞薇,却被孙霞薇阴冷空洞的眼神吓的脊背一寒,抽紧身上披着的狐裘斗篷,躲进身后丫鬟高高举着的雨伞中。
孙夫人面冷如铁,掩唇斥道:“二姑娘不守祖宗礼法,不要脸,和外男无媒苟合,来人给我将她关入祠堂,跪个三天三夜。”
孙霞薇的娘亲柳氏从孙夫人身后跪下,磕头求道:“夫人,小薇今日刚受了棍刑,求夫人饶命,别让她跪祠堂了。”
孙霞薇湿淋淋的睫毛倏得颤了一下,她空洞的眼神飞快得划过一抹亮光,压得喘不过气的心脏慢慢落起,唇角慢慢绽开一抹弧度:原来,她的娘亲还是在意她,不去接她是迫不得已。
一口气松开,孙霞薇心神一松,蓦地眼前全黑,昏死过去,她闭上了眼睛,没看到孙夫人瞪了一眼柳氏,冷笑:
“你教的好女儿,孙府的脸都让你们丢完了,她不跪你跪!”
柳氏瑟缩一下,她垂了垂头,不敢去看孙霞薇,诺诺不敢言,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
东宫里,细雨连连,萧钧煜听着窗外的雨声眼皮慢慢、慢慢合上。
萧钧煜心头一震,他知道自己又将陷入梦境,果不其然,黑暗落下,东宫暖红的烛光映出了一位月下美人。
沈筠曦坐在床榻前,清透绸子隐着的瘦削莹白肩头一颤一颤,萧钧煜步入寝殿的脚步一顿,倏而快了几分,大步流星拦住沈筠曦的肩头,温声道:
“怎么了?”
“没事。”沈筠曦忙抹了抹眼睛。
她若无其事转过身,看着萧钧煜俊美的容颜,浓密的眉睫扑闪一下,直视萧钧煜的眼睛声音柔而轻缓:“你是不是要娶妻了?”
萧钧煜望着沈筠曦通红的杏瞳,心脏骤缩,密密麻麻的痛从心底漫上来,有些话说不出来。
沈筠曦看他不回答,眼泪又流了出来。
今日孙霞薇又来了东宫,沈筠曦请她喝茶,孙霞薇笑莹莹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夸赞道:“姑娘沏茶的手艺比上次好了很多。”
孙霞薇品头论足评价的态度,好似拿沈筠曦当成了沏茶的女官或者下人。
沈筠曦因着她是萧钧煜的救命恩人,心里气得不行却装作没听出孙霞薇的言外之意,含笑着没接话。
却不料孙霞薇打量着沈筠曦,悠悠盖住茶盖,似漫不经心道:“太子殿下承诺娶我为妻,绝不负我,父亲身为礼部侍郎负责太子大婚一应事宜,早膳时听他选了几个日子今日让太子殿下定夺。”
沈筠曦自己抬手用力抹了一下眼泪,她不想哭得,至少不想当着萧钧煜的面哭,眼泪却不争气流了下来。
心中不甘心,满腹委屈,沈筠曦再次追问道:
“太子殿下要娶孙霞薇为妻。为什么不说话?孙霞薇今日都来东宫和我说了。”
看着沈筠曦梨花带雨的模样,萧钧煜心里针扎的疼痛,他抬手想为沈筠曦拭去眼角的泪珠,却被沈筠曦侧着身子躲开。
“孙霞薇到底对你有、有什么救命之恩?”沈筠曦望进萧钧煜眼睛里,抓住他的袖角震声问。
萧钧煜唇瓣颤了颤,长睫低垂,他眸光晦涩,半响,望着沈筠曦低声道:“她救了孤的命,孤欠她的,不得不娶她。”
沈筠曦入了东宫时,萧钧煜才想明白。
大盛民风开放,女子二婚另嫁都有,有些人家固守传统,在意女子贞洁,有些人家则不那么在意。
萧钧煜找到孙霞薇说,坦白,他不能娶孙霞薇为妻,他有了心爱之人,他愿意为孙霞薇则一门好的亲事。
孙霞薇通情达理,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圈,也笑着恭贺他与沈筠曦白头偕老。
所以,萧钧煜自认亏欠孙霞薇。
平日里,他对孙霞薇态度尊敬、和蔼。
前几日,孙霞薇突然找到他,面色仓惶,未欲先哭,痛哭流涕:“太子殿下,我有了身孕,是您的孩子。”
孙霞薇求萧钧煜纳了他,萧钧煜拒绝,他已有了沈筠曦,他道他会为孙霞薇寻一个性子温润不在意这些的优秀世家子。
他会护孙霞一生无忧,会保她大富大贵。
孙霞薇登时双膝跪地,跪行抓住萧钧煜的裙摆,眼睛簌簌落泪,哑声求道:
“太子殿下,求求您,月份大了,打胎一尸两命,带着您的孩子没人敢娶我的。求太子殿下垂怜给我个名分,我绝对不争不抢,偏居一隅,求求您,求您给我个容身之处……”
沈筠曦看着萧钧煜出神的目光,这是在想孙霞薇。
沈筠曦悲痛欲绝,她松开萧钧煜的胳膊,低低笑了一声,两行清泪顺着鼻翼留下,她喃喃低语:
“什么恩情必须娶了才行?太子殿下你的救命之恩也有高矮之分,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孙霞薇的救命之恩要娶了才行,而我却无名无分连个通房丫鬟都不如。”
萧钧煜一时没明白他话中意,看着沈筠曦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慌乱,忙揽住沈筠曦,凝视她道:“孤不会让你无名无分,你等孤……”
“不稀罕。”沈筠曦乌溜溜的眸子嗔了一下萧钧煜,突然甩开萧钧煜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萧钧煜去抓她,沈筠曦的手温软细腻,比最上好的云锦还要滑,手滑出手掌。
东宫里,萧钧煜蓦得惊醒,手中似乎还残留梦中的温滑,空落落让他心慌。
窗外依旧淅淅沥沥下着细雨,密密的雨点声一下一下敲在心声,树影婆娑,隐隐传来低低呜咽的风声。
萧钧煜压了压心脏,那里如被千百只蚂蚁啃噬一般密密麻麻绵密的痛,又酸又痛。
闭上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萧钧煜喉结缓慢上下滚了滚,咽下鼻腔里的酸热。
前世越是知道的多,越是心疼沈筠曦,越是愧疚。
今世孙霞薇被他拆穿了却还面不改色敲登闻鼓假装无辜,前世的孙霞薇约摸不是他眼前那般娴雅温柔,沈筠曦单独面对孙霞薇时定是受了委屈。
都是他,让沈筠曦敬着孙霞薇,而沈筠曦爱他。
沈筠曦国色天香身为天下首富的嫡女,行端影正,不该被人质疑不清不白、无名无分,还是因为他。
沈筠曦怨他,是应该的。
沈筠曦自幼华服美馔,千娇万宠,父兄宠爱,人群中也众星捧月,是他,让她受了委屈。
萧钧煜自责万分,他手掌自虐般压着心脏的伤口,凤眸飞快闪过一抹晶莹,他阖上眼帘,掩住眼里沉不见底的眸色。
……
沈府,玉兰苑,沈筠曦眉头紧锁,正陷在梦魇中。
沈筠曦轻手轻脚推开书房的门,蹑手蹑脚步入萧钧煜身后,双手蒙住萧钧煜的眼睛,娇俏俏道:“猜猜我是谁?”
“曦曦。”萧钧煜笑着回眸,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他不常笑,所以这一笑若朗月入怀,俊美无俦的面容一时间熠熠生光,让沈筠曦不由得看呆了,双颊羞红。
萧钧煜凤眸漾开如水的笑意,牵住沈筠曦的纤纤玉手,将她抱住坐在自己膝上,低头在她额心印下一吻,温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低磁悦耳,吹在沈筠曦发顶,就像有一把小羽毛轻轻撩拨,沈筠曦耳朵都有些红。
沈筠曦觉得这样太逊了,忙从萧钧煜怀里坐直,扫了一眼书案上铺就的宣纸,上面青山如墨刚起了一笔,却意境已出,巍巍高山凛然入云端。
沈筠曦登时美目流盼,嘟着唇嗔萧钧煜:
“太子殿下答应送我的画还没着落,竟有闲心在这画山水。”
萧钧煜手不着痕迹按住宣纸。
这张宣纸是他察觉沈筠曦推门时新铺的,宣纸下面盖着一幅他专注了一下午的画,是张美人图。
萧钧煜目光落在沈筠曦灼若芙蕖的侧颜,垂了垂眉睫,他自诩善画,却发现,眼前的沈筠曦如月中嫦娥,美得惊心动魄,他绘不出其十分之一的神韵。
沈筠曦没听见萧钧煜回答,转眸一看,萧钧煜目不转睛在看山水画。
“哼,不想画就直说,何必吊着我。”
“没有不想画,最近有些忙,等孤。”萧钧煜温声解释。
等,等,几百个日夜了,到底是不把她放在心上。
沈筠曦心中难受,蹙着琼鼻,嗔道:“等你画出来,我就不喜欢了。”
这口气堵在心口,气鼓鼓说出这句话时,沈筠曦陡然睁开眼睛,心口还微微有些起伏。
天已大亮,沈筠曦撩开床幔,一眼看到了梳妆镜前散落了碎纸片。
沈筠曦拉了拉床铃,云巧领着几个丫鬟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给我准备一个火盆。”
云巧愣了一瞬,忙应下,点了一个丫鬟出去。
当丫鬟端着火盆进来时,沈筠曦三步并作两步拿起梳妆镜前的碎纸片,直接掷到了火盆了。
“将这些都给我烧干净。”沈筠曦冷声道。
南晴正在梳妆奁前挑珠钗,她刚细细端详了这画,闻言小声道:“这画的惟妙惟俏,姑娘真好看,烧了可惜了。”
南晴跟着沈筠曦曾逛了沈家商号上百家书舍,跟着沈筠曦见识过名家名作,也不由感叹,太子殿下当得起“书画双绝”的名声。
沈筠曦冷着眸子睇了一眼南晴。
南晴看出了沈筠曦的坚定,她将方才自己收拾装在一盒中的碎片拿起,朝着熊熊燃烧的火盆倒下,朝沈筠曦眨了眨眼睛:
“姑娘不喜欢的,就没留着的必要,奴婢都给姑娘烧了,眼不见心静。”
火花亮起橙光,火焰扬起,又倏而趋于平缓。
火盆里只余下两块银丝炭,幽幽晃着暖橙的火焰,盆底薄薄一层灰烬。
看不见令人心烦的东西,沈筠曦果真心静了不少,坐在秀凳上,轻声交待:“今日去顾丞相府,妆雅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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