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五章原
从西北到海南,从弗罗里达到亚比多斯,三年时间,他们几乎走过了天南海北,见过了所有的贫苦安乐,富贵哀愁。
从西藏回去之后,最后一站是沄市。
陈妄问她:“你真的要回去吗,如果那里让你不开心的话,我们就不要去了。”
许负倒是笑的很开心:“有什么不开心的,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嘛,总要给这个旅行画上一个句号。”
她是真的不介意了,可是他还很介意。
他承认他懦弱,甚至不敢面对他曾经所对她犯下的过错和罪恶。
他们住进来原来的房子里,张太太已经又嫁人了,房子里住进了新的男主人。她见到陈妄和许负的时候,还很悲怆的感慨了一句,“你们感情真好,这么多年了身边还是同一个人。”
许负也只是笑着跟她客气,“张太太您现在不也是遇上对的人了吗?”
“说的是,说的是啊,”张太太被她哄得很开心,“不知道你们现在结婚了没有,你不知道,陈先生每年都回来一次,我见都是他一个人,还以为你们已经分开了呢。”
陈妄说:“怎么会呢,她的学业比较重要嘛。”
几个人客套了两句,就简单的告别了。
陈妄陪着许负去了陵园,找到了罗茵的墓碑。
许负把手里的白花放到墓碑前,手放在上面擦了擦尘土。
“张太太说你每年都会回来一趟,你是来看她的吗?”她轻声问着,语气听不出悲喜,轻飘飘的,很平静。
陈妄顿了一下,算是默认了。他的嘴唇张合了两下,迟疑着开口:“许负,你还怪我吗?”
“怪你什么?”许负睁大着眼睛看他,“你是说罗茵的事吗?这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怪你呢?”
“可是我瞒了你。”
她哑然失笑:“你不瞒我,她就不会死了吗?”
虽是她这样说,可是陈妄心里还是难受着的,但一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也就舒畅了许多。
没关系,他终究会把欠她的都给还上的。
从墓地回来之后已经将近夜晚了,两个人草草吃了顿饭就回床上去睡觉。
陈妄本来从她的身后抱着她,三年以来,他几乎都是这个姿势,但从来没有碰过她。但这次不一样了,许负把身子转向了他,小手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猛地一惊,握住她的手,尽力克制着克制着自己:“许负……你别,别这么碰我。”
许负轻笑了一下,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勾上他的脖子,轻声道:“陈妄,我不是小女孩了,我们做一次吧。”
陈妄的僵在那里,没有动。
许负把手拿了下来,有些委屈的问:“你是不是……嫌我脏?”
“没有,”陈妄立马回答,“我没有嫌你。”
还没等许负再有动作,陈妄的手就伸进了她的衣服里,熟练的剥开她的睡衣,温柔的亲吻着她。
亲吻只是开始,他连用力的时候也是轻轻的,自己拿捏着寸劲,生怕弄疼了她。有些泪水从他眼角流了出来,只恨自己早干嘛去了,现在才知道疼她。
没关系,来日方长,从今往后他就好好的弥补她,把所有欠她的都还回来。
夜有些漫长,照的所有痴男怨女都如此悲哀。
陈妄醒来的时候,窗帘被拉开了小小一个角,光就从那个角里面渗了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细细的光痕。
他虚抓了一下,发现许负并不在身边,这才肯清醒过来。床头柜上贴了纸条:看你在睡就没吵你,我做了早餐,醒来记得吃。
陈妄笑了一下,不在也正好。
他穿好衣服,打开衣柜,把里面的夹层给推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个丝绒制的蓝色小盒子,牢牢的握在手里,还有些颤抖。
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小小的戒指。
就在今天,他就要跟她求婚。
想到这里,陈妄的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连忙把戒指盒放下,怕弄脏了它。他想了想,把戒指从盒子里面拿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不那么明显了。他又定了定心神,才走出去找她。
陈妄走出房间,找了一圈,四处都没有她的身影。他的指节颤抖了一下,又不安地放在手里握着。
只剩下一个房间没找了,她最初住过的房间。
陈妄不死心地给她打了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预感似的,他停在了门前,手就握在旋柄上,迟迟才按了下去。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迎面扑了过来。就在那时,他推开浴室的门,终于见到了七年前的景象。
她躺在浴缸里,水蔓延到她的肩膀下方,已经成了血水,只有她的脸是苍白的。
口袋里的戒指还在滚烫着。
七年前的她,也是这样的吗?
陈妄忽然笑了,嘴角往上扯动着。蓦然的,他竟然都没有为她的自杀感觉到意外,仿佛就应该是这样的,而这三年以来,都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
他关上浴室的门,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刚出去,他的腿就软了下来,迟来的疼痛席卷着他,将他的整个心脏都包裹起来。这是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许负死了。
又一次的,她自杀而亡。
那天是夏天,窗外的蝉不要命的叫着,蛰伏七年,一朝破土,开始吟咏命运。和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总有蝉来为他们伴奏。
或许吧,宿命都是如此,走完一个圈,就算是团团圆圆。
他想起她躺在浴缸里的样子。
二十九岁,连人生的二分之一都没到,她死在了她最风华正茂的那一年。
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七岁,那时候她已经开始在罪恶里了。陈妄从来没有见过一身轻松的她,也从未去过她生长的地方,那个小小的祁镇。
私生子是他心里的一道刺,又何尝不是她的一道刺。从出生开始,她的生命就伴随着那些复杂的人性,她在祁镇的人言中生长,在外婆的冷言冷语中生长,在母亲的痛恨中生长。
同时,她也在沈弄的庇佑中生长,在祁镇的后山上无忧无虑的生长。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她。
后来呢,谢致远长久的家暴,罗茵的病痛花销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
从十五岁离开,她就再没回到过故土。
十五岁之前,是他未曾见过的乐游原。
在收拾她的遗物的时候,陈妄发现了一个日记本和一个铁盒,日记本是很普通的,在便利店就能买到的那种商务笔记本,铁盒子也是那种普普通通,装糖的小盒子,上面印着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
那两样东西就摆在她的书桌上,被光照着,被风吹着。
陈妄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她的日记,站在她的角度看待他们的关系。这次不一样了,由第三人称变成了第二人称,更像是她写给他的一封信。
一封呕心沥血的信。
每一个字,就像一根坚硬的刺一样插进他的身体:
“我在那条小巷里面想起了所有,也想起了你。在病床上的几天,我大概真的想明白了,苟活了七年,也终有一天是要赎清我的罪孽。想到这里,别无所求,只想再见你。
我知道这是奢望,只是一点一点想着,并不报什么希望。可是你真的来了,你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像是为我而来,像是来带我走的一样。
我问出了口,而你回答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一样,那么就当做是梦也好,我就再给自己这么一段时间,时刻和你在一起,来完成故事原本的走向。
如果能再见你,是做梦也好。只是不知道,在梦里,我会是清白的吗?
三年过去了,我们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都没有人如你一般。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愧疚什么,可即使如此,我仍能明白你的慈悲,所以陈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无论怎样,你都站在天平中属于“好人”的那一端。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我从未忘记过那些事,我也从未忘记周媛的样子,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的样子。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陈妄啊,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很抱歉一直没能带我去我的故乡,不过没关系了,那里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回忆,再多的回忆,也不尽然能够敌得过你。
梦总有醒的一天,当我醒来时,你却仍在我的身边。或许我从未活过吧,除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站在阳光下,身旁无一物,阴影只存在于脚下。到现在想起,我都不知那时是如何大着胆子朝你奔过去,牵着你的手叫你陈妄哥哥的。
陈妄,我爱你。
你以前总说我像个鸵鸟,遇到事情就把头一缩,事实上你说的没错,但只有爱你这件事,我想要尽力而为。
我给了自己三年的时间来弥补过往的遗憾,请原谅我未经过你的同意就撒手人寰,不管你是否相信,我都曾真挚的,彻底的爱过你,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那些爱也一如既往。
如果幸运的话,如果你也爱我,那么我们就都没有什么遗憾了。在这三年里,我已经竭尽全力的去爱你。
生前不知身后事,等我死后,你要好好的。假如你还愿意将我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的话,就把我的骨灰沿路撒下,算是我再陪你最后一次。
陈妄,如果可以,再替我摘一朵格桑花吧。
只希望下一次我们相爱时,我一身清白,生而无罪。我无罪,我的爱也一样。
愿你,吉祥如意。”
他从未听过她说“我爱你”,如今在这封信里,他终于了无遗憾。
陈妄合上笔记本,打开铁盒,里面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朵干枯,腐朽的小花,和一条红绳。
他记得那条红绳,在他躺在病床上岌岌可危的时候套在她手上保平安用的,而她留了十一年。
而那一朵小花,是他在西藏的时候,别在她耳朵上的。
这两样东西,对她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他再也不得而知了。
陈妄笑了笑,不是苦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他忽然的释然了,世人兜兜转转,终究是逃不过“宿命”二字。
他把自己的玉坠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到她的铁盒子里,把红绳取出来戴在手上,轻声呢喃着。
他说,“没关系,小负,我替你清白。”
他把她的骨灰留着,那个铁盒子和日记本埋到了墓里面,墓碑上写的是“爱妻许负之墓”。他明白她,她想要爱,想要家,如果她不嫌弃的话,他就恬不知耻的在墓碑上刻上了这样的字。
陈妄问过律师,如果无关权力,她当年所犯下的错误,以及他对她所做的事情加在一起,会判多少年。
律师说是七年。
陈妄又笑了,“七年好啊,七年。”
他偷走她的,也是七年,如今也算还回来了。
所以他去坐牢了。
苏良和白澈拦了,拦不住,只能由着他去了,对家里人只说是和许负去旅行还没回来。陈妄会给家里写信,也帮他们瞒着。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给许负写信。
曾经他太过偏执了,也正是因为他的偏执,他不能接受她命运的路线,强行把她留到身边,才导致了那么多恶果。
现在他学会放下,学会接受了,事实无法更改,既已成定局,那么他便只能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期许。生前不知身后事,在活着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有让自己死的时候不带一点遗憾。
从监狱出来的时候,陈妄已经四十三岁了。四十岁的风霜也逐渐爬上了他的脸,他以前很讨厌留胡子,可是现在,他的胡渣也有些扎人了。
很奇怪,和她在一起时都未曾升起的幸福,在她死后的几年里,在他每一次想起她的时候,那种幸福就会占据他的整个心腔。
他想,这种幸福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为她而活。
没关系,还有三年。
他再把他们的路途走一遍,把她的骨灰撒向天边。
白澈不明白他,人都死了,做那些事还有什么用。他也不明白许负,她爱陈妄,陈妄也爱她,这么大团圆的结局,为什么还要自杀。
可是陈妄明白。
许负比他还要偏执,她身上所背负的一点罪恶,一点肮脏都足以让她无法接受,她没有办法释怀,没有办法解脱。
桎梏她的并非肮脏,并非罪恶,而是她的思想。
或许这就是她病症的可怕之处,足以让她甘心情愿的去死。
再一个三年,他将她的骨灰撒完。
回沄市前的最后一站,是西藏。
陈妄坐在西北的转站火车上,三年又三年,七年又七年,转眼之间,距离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
他很骄傲,无论过去了多久,他始终未曾忘记她的模样。
火车座对面的小姑娘看他抱着一个盒子,好奇的问他:“叔叔,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啊?”
陈妄看向那个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很瘦,张扬的美丽像极了当年的许负。他轻笑了一声:“这是我爱人的骨灰。”
小姑娘了然的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陈妄又问:“你呢,你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一个人来西北?”
她把头转向窗外,白杨树在为他们送别。
她说,“我来寻找我的爱人。”
陈妄被她的说法引起了兴趣,问道:“你的爱人在这里吗?”
小姑娘把手指向窗外,虔诚开口:“看,我找到了,那就是他。”
陈妄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有壮阔盛大的一排排白杨。
许负或许早就死了,死在十八岁的那一年。
陈妄从西藏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她的愿景,给她带了一朵格桑花。
回到沄市,他把那朵格桑花放在了她墓前的石碑上,自己也坐了上去,什么话都不说,在那里坐了很久。
陈妄点燃了一根烟,没有往嘴里放,放在了她的墓碑前。等烟彻底燃尽,他才从那里离开。
所有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七月十九号的下午,天干气躁,陈妄开车从南郊别墅离开,开到北外环。那里的防护栏正在维修,拉了警戒线,放了很多路锥。
车就是在那里冲下去的,冲到了海里。
他把每个车窗都打开一点,让水渗进来,同时也保证自己不被冲出去。
他死亡的消息是外环路上的摄像头证明的,警察和消防队甚至苏家的人打捞了好几天都没有一丁半点的消息。
陈妄本来打算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再去见她,可是那一天的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平生路上的花开的正好,他等不及要把今天的一切告诉她。
所以他来了,他去见她了。
车里的水逐渐漫延过他整个身体,在他意识模糊之前,回忆越过千山万水停留在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阳光盛大,白云苍狗,似水流年。
香樟树,石子路,小卖部。
十七岁的她踩着稀碎的光影奔向我,明暗交杂间,她拉住我的手甜甜的说:陈妄哥哥好。
那时候的蝉鸣鸟叫,成了我此生再难忘却的风景。
没关系小负,我就要来找你了,什么都不带,与你一身清白。
阳光透着海面照进来,他手腕上的红绳格外刺眼。
全文完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岁月千年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海子《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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