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
方清芷说:“我有衣服穿。”
她仍旧藏着手腕上的痕迹——方才那一瞬,她无法确定陈修泽有没有瞧见。大约是没有看到吧,他这样若无其事,面无[bo]澜。
陈修泽不答话,只侧脸,看向方才方清芷脱下的衣服,可怜兮兮的一团,裤脚染了泥水,上衣越洗越薄。再过些时[ri],都无需剪刀,树枝勾一下便会破裂。
方清芷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单薄的几件旧衣服。
她说:“你已经为我买了很多。”
陈修泽摇头:“之前我太唐突,也不知你具体尺码,贸然买来的东西,大约不合你心意。明天我休息,你几时下课?”
方清芷说了时间。
他说:“我接你。”
不等方清芷拒绝,陈修泽又说:“瞧,你有着这样美丽健康的脚,就该配[jing]致的鞋子。”
方清芷此时已经渐渐察觉到陈修泽的[xing]格,他属于绵里藏针那一类,表面风轻云淡,实则一手掌控,决不允许事态脱离控制。鞋子是这样,明天的购置新衣更是。
她再坚持穿自己的衣服已经毫无意义,如今她住进陈修泽房子,吃着他准备的饭菜,坐着他的车子。
一件衣服又有什么要紧。
次[ri]再去上课,方清芷便穿了陈修泽给她买的鞋子——自然不是黑[se]那双,学校中污水问题不知有无解决,穿着上课更是痛苦。从鞋柜中捡了双白[se]球鞋,她踩在脚下,盯着自己的足瞧了半天,才迈开步伐。
新的鞋子的确要比她之前那些廉价的胶底鞋舒服,但这种舒适又好似警钟在她耳侧敲响。方清芷清楚知道由俭入奢易,等她深陷[yu]望,再想[chou]身,可就难了。
她只能用书籍来麻痹自己,忽而期许时间早早过,她早早毕业。如今方清芷早就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她只求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价格合适、位置合适的低廉租房。
哗哗啦啦。
旁侧的同学在翻阅时髦杂志,看上面美丽女郎,讨论时兴妆容、衣服、单品……方清芷静心静气,刚看了几页书,又有人拍她肩膀:“大嫂。”
方清芷心脏几乎要停摆,她转身,看到陈永诚的脸。
陈永诚和她并不在同一大学,不知他怎么逃过来。
方清芷低头看书:“你来做什么?”
陈永诚说:“找人。”
方清芷不为所动:“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找你,”陈永诚语调轻快,他说,“找那不识相的浑小子。”
方清芷不理他,她要读书,要为接下来的考试做准备:“喔。”
冷不丁想到等会儿陈修泽要来接她试衣服,她的心又渐渐沉下去,沉下去,一路沉到海中。
陈永诚哼着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人长得不错,就是陈家人都遗传下来的好相貌,或许年龄小,也或许他天生[xing]格轻佻,方清芷听他一路上[shu]络地同女孩子搭讪,心如止水地又掀过一页。
要是陈修泽也这样就好了。
方清芷觉自己真是异想天开,无论看到什么,都满怀希冀地想,倘若陈修泽也这样XX,倘若他也这样轻佻、朝三暮四、倘若他也这般热度来的快去得急,倘若他……
那么多倘若又有何用,她还不是要乘他的车,刷他的卡。
陈修泽的车子如约而至,今天没下雨,只停在咖啡店前,安安静静。方清芷一路走过去,上了车,嗅到他身上墨水般的淡淡苦味。
陈修泽问:“今天教授讲得还好吗?你听得怎么样?”
方清芷说:“都很好,谢谢关心。”
陈修泽又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很优秀——你很喜欢这份专业?”
方清芷说:“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我在想,如果你去英国继续深造的话,是否还申请商科,”陈修泽说,“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会有更多放松的余地,不是吗?”
方清芷承认他是正确的。
看,他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些“倘若”。
陈修泽就是陈修泽。
车子一路行驶,最终停在方清芷从未涉足过的地方,陈修泽仍旧牵着她的手,他虽微微跛足,但不知是否是平时可以训练,还是其他,并不明显,方清芷穿着陈旧的衣裙,跟随他踏入光华璀璨、明灯熠熠的店中。
甫一进店,身后便有人将玻璃门关上,外面的人扯住暗红[se]的阻隔带,拦在玻璃门外,方清芷惊诧回头,旁侧的陈修泽安抚地揉了揉她掌心,力道轻柔:“别害怕,他们只是在闭店。”
方清芷不解:“为什么闭店?”
陈修泽说:“说起来惭愧,我是个俗气无趣的男人,不知怎么为女孩子选衣服,只好用这样愚笨的方法——请这些店员帮我参谋,为你挑选。”
方清芷无言。
她说:“我不需要那么多。”
陈修泽说:“是我贪心,我想看它们穿在你身上的样子,清芷。”
不需要方清芷说什么,店员已经殷勤请她们坐下,玻璃门外有店员同陈修泽的人一同站着,店内,店员引他们二人去了接待重要客人的休息室,微笑着夸赞方清芷好眼光,身上的衣服都如此合衬气质,低调温柔。
方清芷谢过对方。
倘若不是陈修泽,她穿这样进来,店员只会客气地拦住她,告诉她,小姐,我们这里的衣服或许不适合你。
现在有陈修泽,店员端了水和[jing]致的小甜点,请她们稍作片刻,他们将衣服拿进来,一件件展示在方清芷面前,倘若方清芷喜欢,她们就留下来,供她试穿或直接带走。
方清芷兴趣缺缺,但陈修泽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他开[kou]为方清芷留下了十件,又拿了一套黑[se]裙子,示意方清芷去试穿。
——他的眼光果真不错,瞧着普通的一件黑[se]衣裙,在她身上却有着内敛沉静的光泽。陈修泽没有拿手杖,起身,伸手抚摸着她裙子领[kou]边缘:“似乎还缺了什么。”
方清芷说:“什么?”
陈修泽转身:“是否有珍珠材质的项链?”
——自然有。
一些不轻易展示在柜台的珍珠项链都被捧出,放在黑[se]丝绒的托盘中,任由挑选。方清芷瞧它们几乎一模一样,区别不过是一些小小的装饰和珍珠大小而已,但陈修泽却能从中分辨、选出一条,亲自为她系在脖颈上。
方清芷感到枷锁从脚腕转移到脖颈。
镜中珍珠温润生光。
方清芷看到陈修泽身侧苍白的自己。
陈修泽很满意,他又亲自选了鞋子,同样的娇贵小羊皮材质,同样的小细跟,同样的细细的、束缚住她脚踝的鞋带。
这次是店员半跪在方清芷面前,仔细替她扣好搭扣,夸赞:“方小姐的脚真的好美呢,皮肤这样白。”
陈修泽侧身,问方清芷:“你喜欢吗?”
方清芷说:“都很喜欢。”
陈修泽问:“还有想要的吗?”
方清芷摇头。
陈修泽差遣阿贤去付账单,方清芷起身,想要去换下衣服,陈修泽按住她肩膀:“穿着吧,很漂亮。”
方清芷说:“我下午还要去学校,不适合穿成这样。”
陈修泽展眉:“对了,陈永诚今天早晨还问我,你读的哪一所学校。”
方清芷微怔:“他问这些做什么?”
陈修泽摇头:“我也不知。”
他又微笑:“大约是去看看你?永诚[xing]格顽劣,是我没有教好,才令他这样大年纪还与同学打架……”
方清芷躬身去脱鞋子,听了几句,忽然愣住。
她骤然想起陈永诚的笑容,想起他说的话,他说什么?
「找那不识相的浑小子」
浑小子。
还能有谁?
方清芷变了脸[se],她起身:“我要回学校。”
陈修泽讶异:“现在?”
顿了顿:“我送你。”
方清芷已经无暇细说,车子停在咖啡店门[kou],她急急快走,心中已经有了不详预感。学长今天下午有课,在……
还没走到,方清芷已经看到了。
少有人来的夹角中,隐约听到男人的声音,这边有个闲置的教室,曾经是陈列室,后来老师们搬走了,这里只当小仓库——
方清芷推开门,一眼瞧见扭打的两人,或者说,是梁其颂被压在身下狠狠殴打。梁其颂身体单薄,又是文文静静的人,哪里经得过陈永诚这种混出来的打法,拳拳到[rou],打得他身体蜷缩,几乎要呕出血。
方清芷大声:“陈永诚!”
陈永诚终于停手,他站起来:“大嫂。”
梁其颂痛到大[kou]呼吸,他弓着背,隔着冷汗和空气中漂浮尘埃,瞧见方清芷脖子上熠熠生辉的珍珠。
方清芷厉声:“你在——”
陈永诚视线越过她肩膀:“大哥。”
方清芷止声。
灰尘弥漫的房间中,空气中四散漂浮着呛人的味道,门开着,[yin]冷的光落在因疼痛而蜷缩、痛苦的梁其颂身上,他一身白衬衫染了许多泥土,正死死地、以仇恨的目光注视着站在方清芷身侧的陈修泽。
陈修泽缓步走来,他扬手,重重[chou]了陈永诚一巴掌,嗓音淡淡:“胡闹。”
巴掌声清脆,陈永诚的脸都被打到偏过去。他一言不发,只垂了头,沉默捂住半边脸,和方才判若两人。
陈修泽一丝不苟地穿着质地考究的西装,他的鞋子锃亮,只有迈入这间仓库时沾染灰尘。
他走到角落里的梁其颂面前,俯身,平静审视梁其颂的脸。
梁其颂身体刚康复没多久,又被陈永诚一顿殴打,此刻面容狼狈,满手灰尘,只伏在地上,厌恶、痛恨地盯着陈修泽,眼睛挣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啖其[rou]拆其骨饮其血。
陈修泽歉意一笑。
他温和地说:“对不起,梁先生,我没有教好弟弟,给你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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