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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争执


阿贤来阻碍的时候,方清芷已经被他气恼了。

  赌,赌,赌。

  万恶[yin]为首,赌也不遑多让。

  舅舅倒也算了,他本身就不是多么清白的人,再被人骗去赌……也只是一个普通赌鬼变成烂赌鬼。

  没什么好值得同情。

  梁其颂不一样。

  方清芷至今记得,那次两人做义工筹善款,白天分吃同一份多士,夜间喝同一瓶啤酒,醉意微醺,梁其颂同她高谈阔论,意志坚定,扬言要将所有英国佬都赶走,香港是属于国人的香港,绝不再容那些鬼佬在此生事、大摇大摆胡作非为。

  那天晚上,方清芷遭到调戏。有跑车尾随他们一路,自称张小公子的人跟着她们,一路吹[kou]哨,笑嘻嘻地怂恿方清芷上他的车,同他喝酒。梁其颂自然看不惯这些,他善良正直,挺身而出,痛斥他们一顿,张小公子恼怒,下车要打梁其颂,方清芷抡起酒瓶砸破那传说中“张小公子”的头,同梁其颂手牵手,俩人在入夜凉风的香港狂奔,好似亡命天涯。

  不,不是亡命天涯,那是两人第一次紧密牵手,两只手氤氲着热汗,两颗心急速跳动,两个人脸颊都分不清是运动还是互相触碰才酿出的红。

  两人穿街走巷,最终停在一个卖鱼丸的小摊位前,梁其颂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一份热腾腾鱼丸,递到方清芷手中,热切明亮地注视她:“总有一天,我要赶走香港中所有妖魔鬼怪。”

  那时摊主已经打算收摊,他身后是黄澄澄的灯光,小飞蚊绕着灯泡忙忙碌碌,鱼丸的香味,汤汁的白茫茫热气,方清芷抬头,看到梁其颂清俊干净的脸,他穿着一件领[kou]洗到泛白的白衬衫,骨量尚未完全成[shu],身形削瘦,坚定不移地向她伸出手。

  方清芷想,大约是那时,她便被他所深深打动。

  ……

  方清芷不愿见梁其颂走上这条路,更何况几乎可以确定有陈修泽[cha]手。

  眉毛上方有痣,蓝衬衫,黑[se]宾利,这不正是过年那一阵接送过她的司机?陈修泽派过好几个司机给她,方清芷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的特征,她记[xing]很好,好到同事一提,便立刻具像化出那人模样。

  她拉开车门上车,阿贤兴高采烈地上前,还以为她要回家。一听她要去赌场,顿时变了脸[se],祖宗姑[nai][nai]方大小姐方公主方格格,能想到的称呼,阿贤全都喊了一个遍,仍旧没有唤回方清芷的心。

  迫不得已的阿贤只能叮嘱司机,千万别开车,别放她走——谁知方清芷完全不怕,等阿贤一边挽袖子一边说对不住的时候,方清芷竟出乎意料地捶了他一拳。

  ……还挺疼。

  方清芷果断弃车,不理阿贤,拦了辆的士便走。阿贤只得和司机一路赶,赶到赌场前,司机进去盯着方清芷,打招呼,别让人欺负她,他自己移步向陈修泽打电话。

  “就是这样,”阿贤呲牙咧嘴地同陈修泽说,他摸着胸[kou]被殴打过的那一块儿,委委屈屈,“不是我不敢拦,主要方小姐那么身娇[rou]贵,碰一下再坏了……”

  陈修泽说:“阿贤,这些天辛苦你了。今天这事算我账上,回去给你多包些钱,让孟妈给你煲些老火汤养养。”

  阿贤连声说不辛苦。

  那老火汤也有些受不住,他最近已经补得也太过,再这样下去,只怕裤子又要买新的……

  他见陈修泽神[se]不佳,只领路,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方小姐能回转心意,也希望方小姐仅仅是去赌场“开开眼”,千万……

  阿贤擦了把汗,忽然理解,为何那时陈修泽会如此迂回、“好心”帮梁其颂介绍工作。

  那时的阿贤还以为陈修泽是想给梁其颂一个堕落的诱因,思考过,为何不直接了当诱他去赌,现在瞧……

  原来另有深意。

  那时陈修泽大约已经意识到,纸包不住火,更何况还是方小姐这一簇敏锐的、轰轰烈烈的火。

  阿贤快步跟上。

  夜间风凉,冷飕飕地吹起阿贤的西装,恍然间又有了点打拼时跟着陈修泽感觉。阿贤第一次接触赌,还是街边小赌档,玩几把“[ji]·公葫·芦”,后来察觉出不对,便收手,立刻不再玩。当年从小赌档里发家的人如今已经开设了赌场,不必瞧赌场老板今时今[ri]风光无限,阿贤知背地里多少人想要他的命,眼馋他盘踞的这一块儿肥[rou]。

  孟久歌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难怪陈修泽视他那些黑产如烫手山芋,一概不碰,大方予人。

  陈修泽大步踏入赌场大门,甫一露面,便有人殷勤迎接。陈修泽握紧手杖,环顾四周,洁净明堂的水晶灯,下注声,[jiao]谈声……刺耳嘈杂,聒噪得惹人厌。

  这是他第二次来赌场捞人。

  陈修泽沉声问:“方小姐呢?”

  “您往这边来,我们一直替您照顾着呢,”那人说,“听您的,她想玩什么就让着她,绝对不让她赢……”

  陈修泽快步走,又问:“她都玩了什么?”

  “二十一点,还有简单的开大小,”那人说,“都输了。”

  输了好,一次输,次次输,才会让她不上瘾。

  人[chao]中。

  陈修泽是从牌桌上将正准备下注的方清芷抱走的。

  远远地看到方清芷的身影,陈修泽径直将手杖丢给阿贤,打横将人抱起,直接往外走。他那条伤腿微微跛,不平整地走着,周围阿贤拎着手杖跟在身后,眼睁睁地看着陈修泽将方清芷抱上车,重重关上车门。

  车里面的方清芷已经激怒,手掌贴合车窗:“陈修泽!”

  陈修泽松了领带,解下,捏在手中,一团真丝被他捏的要起皱,他一边揉,一边吩咐阿贤:“你坐下一辆车。”

  阿贤忙不迭应了。

  是非之地,还是速速远离。

  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内部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切莫殃及池鱼。

  阿贤捂着胸[kou],他可担待不起。

  再度打开车门,车里的方清芷冷视陈修泽:“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的?”

  陈修泽说:“大约是同你分手。”

  风轻云淡一句话,激发方清芷的怒意。

  他早知她想要什么,就像方清芷知如何令他动怒。

  方清芷说:“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陈修泽坐在她旁侧,冷静:“我不想听。”

  方清芷说:“我——”

  话没说完,陈修泽将团好的领带塞她[kou]中,沉声吩咐司机:“回家,走最近的路。”

  方清芷把那团真丝领带取出,恼怒地抛到他脖子上:“你敢做,怎么就不敢听人讲?”

  陈修泽蹙眉:“我做了什么事?清芷,我同你讲,我很生气。”

  方清芷说:“我也在生气。”

  “是,”陈修泽静一秒,那团硬塞进她[kou]腔中、又被方清芷丢出的真丝领带落在他手里,他捏住,深呼吸,“爱护幼小,先来后到,你先生气,你年龄小,你先讲。”

  方清芷说:“即便提倡尊老,就算你年龄比我大,我现在也不想遵守——我明明白白告诉你,陈修泽,你唤人去诱人赌·博,你坏透了。”

  陈修泽说:“诱谁?”

  方清芷胸[kou]起伏:“你知道。”

  “我不知,”陈修泽脸[se]沉沉,这些天的冷战、争执,被方清芷激怒,还是第一次,“你说出来,是谁?我指派了谁,又诱惑谁去赌?证据呢?”

  他其实很少动怒。

  陈修泽自己都快记不起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刻,太多了,他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很少能有东西能令他情绪起伏。克制压抑了太久,如今终于有些恼意,恼得连他自己也诧异。

  陈修泽习惯[xing]地去握手杖,握了一个空,又想到东西在阿贤那边。他提醒自己,清芷年龄尚小,控制些。

  但还是不能听她说一个“不爱”。

  方清芷也在忍,她死死掐着手掌心。

  方清芷不能在此刻说梁其颂的名字。

  陈修泽如今正在气头上,此刻提到,只会白白拖累人下水。

  她确信,自己现在开[kou],下一刻,陈修泽便能立刻让人将梁其颂砍成片去沉海。

  她说:“今天赌博,是我自己想去玩。”

  陈修泽说:“别骗我。”

  方清芷置若罔闻,仍旧说着能气到他的话:“你不是喜欢拿这招对付人?我舅舅不是第一例,也不是最后一例吧?既然大家都对此[yu]罢不能,我想应该十分好玩,反正你钱多,难道连让我玩两场都不行?”

  陈修泽说:“好玩吗?”

  方清芷输得[jing]光,哪里有什么好玩不好玩,她仍旧说:“很好玩。”

  “好玩?”陈修泽说,“那好,回家,我陪你玩。”

  他脸[se]沉沉:“我们好好玩个够。”

  终于到家。

  陈修泽近乎抱着方清芷丢到自己床上,手杖也不拿,在他背上的方清芷感受到强烈颠簸,她挣扎着起来要往外走,又被他抓住脚踝,被拉回。

  陈修泽压着她肩膀,将她重新压在床上,凝视她。

  方清芷直视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陈生,只手遮天,现在竟然也想做出强·[jian]手无寸铁弱女子的事情了吗?”

  陈修泽说:“我看你不是手无寸铁,你是每句话都气得我想吐血。”

  方清芷说:“骗子,那你怎么还不吐?”

  陈修泽不怒反笑,他左手压制着方清芷的肩膀,抬起右手,想要去触方清芷的脸。

  方清芷看到他手指上有淡淡的墨痕,猜测他大约又是在书房中磨墨临字,才会沾得这一手不清不白。

  陈修泽深呼吸,他说:“冷静一下,告诉我,你怎么想到去赌场玩?”

  声音尚算平静——尚算。

  方清芷傲然挺直了背,她还是那句话,冷静地踩着他的雷区:“你能领其他人玩,我就玩不得?”

  闻言,陈修泽终于松开手。

  得到自由的方清芷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生气令人大脑缺氧,她需要缓一缓,平一平呼吸,才不至于有缺氧感。

  陈修泽声音放低,听起来有些莫可奈何的意味:“清芷,我没有领人去过赌场,我只从赌场领走过人。”

  方清芷说:“那我好荣幸,成为你领走的第一个。”

  “不是你,”陈修泽摇头,他轻声,“我领走的第一个人,是启光。”

  启光?

  陈启光。

  方清芷安静下来,她几乎立刻便想到,陈启光那残缺的手指。

  之前陈永诚那似是而非的暗示,照片上陈启光曾完好无损的手指,至珍无意间提到陈启光以前擅长玩牌打麻将……

  都连起来了。

  她已经猜到真相。

  “那时候我刚开始闯出一点名堂,挣了一点小钱,都带回家,供弟弟妹妹读书生活,但家用总是不够,好像一个漏水[kou]袋,我再怎么往里装钱,都像浇水,空的,怎么都填不满,”陈修泽抬手,沾着墨迹的手抚摸着方清芷脸颊,“也是我不好,那时才意识到启光染上赌瘾。他连学校也不去,甚至偷钱也要去赌,小赌档,赌场,他瞒着我偷偷去好几次。我打了他几次,他每次都抱着我的腿哭,说,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启光是我亲弟弟,和我血脉相连,一同长大的骨[rou]至亲。他跟着我这个大哥,吃过不少苦,我很心疼他。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但他屡屡令我失望,”陈修泽手向下移,抚摸着方清芷的脖颈,又顺着往下,触碰她的肩膀,胳膊,手臂,最后停留在她的左手手指上,他抚摸着方清芷柔软的手,最终触到她约五分之一的小拇指处,缓声,“第十二次时,我亲自纠正了他的坏毛病。”

  陈修泽掐了一下方清芷的指尖,沉沉看她:“清芷,赌·博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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