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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34米,再叙前情


  萧乾目光微微一闪,没有意外她的问题,只深深看她。

  “阿九认出他来了?”

  “是啊。”怀疑苏赫世子是辜二假扮的疑惑埋在心里太久,这会儿终于解了惑,墨九稍稍松了一根弦,“别说,辜二扮演苏赫世子,那气场,还真像那么回事。在大金帐里,要不是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点点熟悉的感觉,我还真不敢往他身上想。”

  萧乾抿抿唇,没有回答。

  墨九笑看着他,竖了一下大拇指,继续。

  “上次他从兴隆山偷偷离开,我就琢磨着这厮去了哪里,没有想到,居然跑阴山帮你办事来了,老萧,你可以啊,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到这儿,她似乎意识到偏离了主题,眉梢一挑,问题又浮上来了。

  “辜二能够假扮北勐的苏赫世子,并让阿依古长公主以金帐相认,这中间,肯定有那顺巫师的功劳吧?若他不先认下来,谁又敢认?”

  萧乾冷绷的面上,略暖。

  “阿九很聪慧。”

  “小样儿,常被你这样夸,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啦。”墨九捋了捋头发,说得俏皮,脸上却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那小眼神儿嗖嗖地剜他,“行了,旁事休叙,你直说吧,那顺为什么要助你?”

  目光定定看着萧乾,她以为会有答案。

  然而隔了一瞬,萧乾轻轻将双手搭在膝盖上,扯了扯干湿的衣袍,却给了她一个意外的回答。

  “他确实帮了我,可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帮我。”

  还有这样的?

  墨九不太相信,眉梢挑得老高,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动,“骗谁呢?你这么谨慎的人,不知原委,能坦然接受吗?毕竟那顺曾经背弃过萧家。万一这次,他也想利用你呢?”

  这是合理分析。

  可萧乾却不答,反而问。

  “阿九溺过水吗?”

  “嗯?”墨九不明白他的意思。

  “人在绝望的时候,就像溺水的人,哪怕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在手中。我并非相信他,而是别无选择。”

  能让萧六郎说出别无选择,那就肯定是濒临绝境了。

  想着临安一别之后的岁月,墨九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把脸搞成了这副模样,身体也搞得那样差,甚至于,都不敢和她相认。

  她心疼不已,看他的眼神也柔软不少。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帮你。”

  “想过。可至今没有答案。”萧乾看向她背后那一片空荡荡的空间,目光幽幽的,“当初我从临安脱身,一路北来,是他主动派人找上我,助我离开朝廷的视线。而我,也确实得益于他的帮忙。若不然……事情也许更糟。”

  这件事,是墨九没有想过的。

  她也不知萧六郎,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以为,一切你都早有的安排?”

  “早有安排不错。”萧乾回答,清冷的面上几乎寻不到半点情绪,就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只有那沙哑的声音,带了一丝丝沉郁,“我让声东、击西、走南、闯北提前离开,自己入得皇城司大狱——”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

  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看着墨九,却不吭声了。

  “怎么了?”墨九胃口刚刚被他吊起,就这么没了下文,挠心又挠肺,语气便有些不友好了,“说啊。我听着呢?”

  萧乾沉吟着,严肃地挑眉,“一个相思令。”

  “我靠,你不是吧?”

  哪里有这样的?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敲诈她的相思令?

  有阴谋!

  墨九狡黠的眸子微微一眯,撩他一眼,“你拿相思令做甚?我连人都是你的,相思令当然也是你的,你何必要这个东西。赶紧别打岔,继续说。”

  “你同意,我才继续。”

  “……”

  犟啊?

  怎么像个小孩儿?

  墨九无语地挑眉,“你是不是还有要求,不要春令?”

  萧乾莞尔点头。

  这一笑,连带那张丑脸都灿烂起来,面上的坑洼也没有那么碍眼了。墨九呼吸瞬间一停,依稀在他脸上找到一些昔日的轮廓与表情。

  果然底子生得好,萧六郎哪怕变成这样,也是好看的。

  都说美色诱人。

  可这丑色,也把她诱惑了。

  呆怔一瞬,她的目光还定在萧乾脸上。

  “成交。”

  一个相思令到手,萧乾脸色似乎又好看了一些,那坑洼的皮肤组织,好像也比往常更为平展了几分,只沙哑的声音,依旧淡淡。

  “我在皇城司狱里,等待着死亡。因为,我必须死。”

  必须死?

  墨九不解,“为什么?”

  他摇了摇头,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可墨九有那么好糊弄么?

  在她锲而不舍的目光紧盯中,萧乾终是一叹。

  “我在南荣,是北勐世子。可在北勐,却是南荣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阿九可曾想过,我的存在,多么尴尬?”

  墨九微微一怔。

  冷不丁的,她想到了《天龙八部》里的乔帮主。

  乔峰是一个有情有义有民族豪情的大英雄,一生的经历恢宏大气,让人看得热血沸腾,他的结局却悲壮得令人扼腕。一代大侠竟以自杀离世。

  而造成他死亡的原因,就是归属感——他的血统。

  他是辽人,在宋长大。

  于是,辽宋战争中,他活在夹缝中,左右皆错,左右皆输。

  两面都不讨好,他是被活活逼死的……

  换到萧乾,其实比乔峰更为难。

  用后世的说法,他是一个两国的混血儿,姑且不管他的心站在哪一边,而是不管他跟随哪一边,都会被怀疑,被猜测,而他,确实尴尬,也很难找到认同感。

  以前,他的外公北勐大汗看好他,想要培养他,不也处处防着他吗?要不然,他也不会派纳木罕在南荣坐镇,还几次对墨九出手,以控制萧乾。而南荣的萧家,一开始对他的排斥与不接纳,其中也很难没有他母亲是北勐人的原因吧?

  夹缝中生存的孩子,难以做人。

  过去的那些年,想必萧乾也为此伤透了脑筋吧?

  没有归属感的人,也很难找到认同感。

  这一点墨九太了解。

  在穿越之初,她也因为找不到归属感,就像一个外来的闯入者,对什么都格格不入,觉得这个时代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从而焦灼,一双脚永远踏不到实地。直到有了萧六郎,做上墨家钜子,她才重新找到了这种归属。

  可他呢?有么?

  墨九心疼他,目光里流露的,全是柔情与暖意。

  “六郎,你心向何方,归属于谁?南荣,抑或北勐?”

  萧乾淡然的目光中,有一抹稍纵即逝的黯然。

  但他没有犹豫,便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这个很难的选择题。

  “我心向天下,归属阿九。”

  墨九心里“咚”的一声。

  如同平静的湖面上,被投入了一颗大石子,那涟漪一圈圈扩散,也同时放大了她的感动和激动。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萧乾,仿佛看见了他幽暗的眸子浮出了一副副金戈铁马的战场,还有他纵马天下的英姿——

  这一刻,墨九觉得她是了解萧乾的。

  他也许和普通男人一样向往权势,享受手握江山的快感。

  可潜意识里,也许他想要找的……只是一种完整。

  于他而言的完整。

  北勐,南荣,这天下,若都成为一体,那不就没有纠结了吗?

  当然,最让她感动的是后一句。

  他说,心向天下,归属阿九。

  他的心属于她的。

  这么久以来,这个男人说过很多话,却并不多情情爱爱,也更很少与她谈“心”。

  这一刻,坐在这个不知将来的石室中,墨九突然觉得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是灿烂的,以至于很多很多年后,当她再一次坐在同一个地方,伏在石台上研究这局深奥的棋局时,还记得今日的六郎,那张毁了容色的脸上干净、清冷,却也自信的光芒。

  “阿九,在想什么?”

  他淡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浪。

  却把墨九的神魂儿拉了回来。

  “我在想,你的隐忍与不易……所以,你确实应该去死。”

  只有死去,才能重生。

  尤其,当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退路的时候。

  墨九记得萧乾说过,当初他领兵北上抗珒,本已布好了全局,只待宋熹向萧家开刀,便会高举“复仇之火”,以复仇为由起兵南下,却也师出有名。

  可事情发生时,他却做不了。

  他不能放任萧家五百多口死在宋熹的刀下。

  他说,他曾以为他不在乎,可结果他却在乎了。

  他还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她。

  有了她,不仅她成了萧乾的软肋,就连萧府的人,也成了萧乾的软肋。于是,他放弃了到手的一切,甚至临时放弃了汴京的数十万大军,将生命交付在孝道与仁义的面前。

  念及此,墨九又抿了抿唇。

  “但我始终认为,你回临安,肯定不会甘愿赴死,若宋熹能依言放了萧家,你或许可能真的放弃兵权,离开南荣,可他如果真的要你死,你也不会傻傻的真去死吧?”

  “这也是我当初愿意听你话离开的原因。可刑场那一幕,太震撼了,我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那时候,虽然我依旧存有侥幸,但找不到你,也得不到你半点消息,我慢慢的,心也有些动摇了——甚至开始相信,你已经——去了。”

  说到这儿,想到那些煎熬的岁月,她眼睛慢慢湿润。

  “阿九——”萧乾心疼的看她,又往完颜修那边望一眼,“别难过。”

  嗯一声,墨九咬了咬下唇,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荷包,冲他俏皮的眨了眨眼,“我也有百宝箱——”

  那个小小的荷包里,有一撮用红绳缠在一起的头发,被揉成一团,挽得像个小髻子,但发丝黑亮黑亮的,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

  “知道这是哪来的头发吗?”她问。

  萧乾视线微垂,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她。

  “在临安时,你为我绾发,木梳上留的。”

  墨九一愕,随即又笑了,“没情趣!你怎么也不猜一猜,问一问?”

  “唉!”萧乾喟叹一声,看她把头发塞入荷包,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紧绷的面孔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抹歉意来。

  “临安之事,阿九可曾怪我?”

  “怪啊!”墨九答得坦诚,“不是曾经怪,是现在还在怪。只不过九爷大人大量,现在又面临这样的处境,我暂时不和你计较罢了。”

  萧乾一怔,伸手过来拉住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慢慢摩挲着她的手,痒痒的,像挠在她的心尖,却又让她踏实无比,“阿九受苦了。”

  墨九翻个白眼,“说这些没用,苦都受过了,我也不在意。但原不原谅你嘛,就得看你今后的表现了——说吧,继续说。入了皇城司狱等死,然后呢?你就真的等死了?”

  “当然不会。”

  萧乾苦笑一下,声音哑而淡,也慢。

  “为了假死,我做了两手准备。当然,要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只有刑场换人。而这也是一招险棋。我事先遣走声东、击西、走南和闯北,让他们混入押解人犯的禁军里,若临场换人被识破,他们也可接应我——”

  想到当日刑场上的“盛况”,墨九目光阴阴的。

  “那时,你也没有把握吧?”

  她记得很清楚,萧乾与她离别时的决绝。

  也就是说,他并非没有做过死亡的准备。

  “是。”萧乾目光幽沉,“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

  “可你还是赌赢了。”墨九半眯着眼,“然而,假死偷生说来容易,当时却难如登天,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如何让人替换你?”

  那一天临安下着雨,刑场下面人山人海,刑场上齐集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的几位主官,禁军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严防死守,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做到以假乱真?

  而这个也是墨九午夜梦回时,最惊恐的噩梦。

  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人能逃得了——

  “旁人确实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听着他淡然的声音,墨九一惊,“谁?”

  萧乾慢慢偏头,目光略暗,“南荣宰相——苏离痕。”

  墨九怔忡一下,微微张嘴,有些不可思议。

  那天,犯人押到刑场是卯时,等忙活完,把所有囚人都验完,押上刑台,已经是巳时——

  杀五百个人,不同于斩一个人两个人。

  数量太过庞大,人乱,也杂。

  听说那天的刽子手都得找禁军临时充任——

  那个场面确实相当复杂糟乱,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逸如果愿意,确实完全有办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人。

  关键是苏逸为什么肯?

  轻抿嘴唇,她没有问。

  一双黑眸圆滑滑的,她看着萧乾,等着他的答案。

  好一会,萧乾方道:“你以为萧家当权数十年,也准备了二十多年,真就只有那顺一步棋吗?”

  墨九惊得心肝儿都颤了,“难道苏逸他……也是?”

  萧乾垂下眼眸,“苏逸本不姓苏,而姓陈,全家老小一百多口都死在至化朝,死于谢忱之手,甚至与宋熹的母亲,当今的太后娘娘也脱不了干系……若非萧家及时救出刚出生的孤子苏逸,临夜送往大觉寺,托净空法师养护,便教其识文断字,学武挽弓,他又何来五岁能诗,七岁能猎的临安府神童?又怎会有金銮殿上的独占鳌头,亲点状元?”

  一句句听来,墨九完全是震惊的。

  太不可思议!

  这些人,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

  萧乾默了一瞬,润了润唇,淡声告诉她,“当初艮墓的仕女玉雕,由他上交至化帝,也是我默许的。”

  正是有了那个仕女玉雕,苏逸才最终走上了他成为当朝权臣的最后一步。

  可这也太复杂了。

  墨九脊背上有些汗湿。

  人心,怎么可以这么复杂?

  萧家确实盘算了太多太多,也计划得太久太久……

  如此,他们的结局,也就显得尤其悲壮。

  “萧家刻意培养了很多谢家的仇人死敌。那顺,辜二,苏逸,其实都一样,这么做的原因,也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用得上。”

  一桩往事又牵扯到另外一桩往事,墨九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她记得,辜二原名就叫一个“仇”字,辜仇。

  当初他手持圣旨入汴京,背弃宋熹救援萧乾的时候,也确实曾经说过,自己是孤身一人,并无牵挂与惧怕。

  他身上有什么故事?

  与这个苏逸,又有没有关系?

  墨九不由脑洞大开,“那苏逸他知道吗?”

  “以前不知。”萧乾道:“但我有办法让他知道,并还上这个人情。”

  墨九看着萧六郎,久久无言。

  权谋之争,真是熬心又熬力。

  有一些布局,居然是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几年前就开始的。

  说不定,在萧家将萧乾的姨母送往宫中为妃时,就已经在布局了……

  他们这些人,宋彻、宋骜、萧乾、那顺、辜二、苏逸……或者还有别的人,都像这间石室中的黑白石墩一样,都曾经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只等风云变幻的时候,上阵杀敌——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

  哪里又有料事如神的人?

  二人互视着,都察觉到对方目中的凉意。

  顿了一瞬,墨九突疑,“那为什么萧家满门被押入狱的时候,不找苏逸这个已经贵为南荣第二号人物的宰相,试图自救?”

  萧乾凉笑一笑。

  “第一,来不及。第二,萧家还想赌,等我回援。第三,苏逸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说服皇帝,救得下萧家五百多口——”

  “所以,苏逸就只帮了你?”

  “不。”萧乾目光突凉:“我还没找苏逸,他就找上了我。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替我行刑的人,验身的人……所有的事情,他都做得天衣无缝。”

  这一瞬的萧乾,面色是平静的。

  可墨九从他暗藏的眸色中,却发现了一抹锐冷。

  “为什么?是他自己查到身世,前来报恩?”

  “他依旧不知。”萧乾每一个字都平淡而沙哑,可墨九却听得一头雾水。

  既然不知情,他为什么又要救萧乾?

  她当初在临安找过苏逸,在行刑前也见过他不止一次,那个人给了她全盘的拒绝与否认,甚至墨九并没有从苏逸的神态中,察觉出半点要救萧乾的意思——

  墨九想不通,古怪地盯着萧乾。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且,我以为,这样冒险的换囚之事,就算苏逸来做,也不可能做得这样天衣无缝,不引起别人的半点猜测与怀疑,肯定得有人配合……”

  萧乾没有开口,眸光里有薄薄的凉意。

  “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做,也可以做到——”

  有一个人?

  在当时的临安,哪个人可以让苏逸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而且,还可以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

  几乎没多想,墨九的脑子里,就闪出一个人影。

  那个男人,在她要宽衣解带,以身相许换取萧乾一命时,冷漠而视,对她说,“墨九,你小瞧我了。”

  那个男人,在她骂他绝情,见死不救的时候说,“墨九,我是人,不是神。”

  那个男人,他还说,“墨九,我能救的,只有你。”

  他冷漠的拒绝了她。

  可他最终还是给了她玉扳指,让他去狱中见了萧乾,并给了他绝对的探视自由——

  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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