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一只落水鬼6


晚上,叶岁晚特意在船舷那等着落水鬼。

  月明稀星。

  她一边往水里扔橘子皮,一边撑着头,“喂。”

  落水鬼举着橘子皮,满脸幽怨的从水里爬出来。

  “你好生无礼!”

  声音里的斥责就像是戏文里丫鬟为了自家小姐而痛骂书生的轻浮行径。

  只见,叶岁晚手里捏着一瓣撕去经络的金橘,白嫩嫩的手臂越过阑干,声音也月光沁过的温柔,“你吃不吃?”

  落水鬼张嘴,马上乖巧无比的喊:“好人。”

  叶岁晚心想,还是个势利鬼。

  她笑着招手:“我扔不准,你上来。”

  “好。”落水鬼又开始翻阑干  ,笨手笨脚的。

  没一会儿就开始场外求援了。

  “好人,我上不去,你拉一次我。”

  他吊在半空中,眼巴巴的瞅着叶岁晚,可怜极了,让人不忍欺负。

  叶岁晚过来,一脸坏笑:“落水鬼,你就这样,负责不笑,我做动作,讲笑话,要是不能把你逗笑,就算我输,我拉你上来。好不好?”

  落水鬼认真思考一会儿,偏头,“好。”

  “从前,有个人的车路过一家门口,轧死一只鸡,他看见屋子门口有个小孩,蹲在那玩耍,便上去问,这是你家的鸡吗?你猜那个小孩怎么说?”

  叶岁晚想到这个笑话就已经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笑得前胸贴后背。

  落水鬼还是一脸严肃,慢吞吞的,:“怎么说?”

  叶岁晚手拿着橘子皮丢江里去了,大笑着说:“那小孩说,这不是我家的鸡,我家的鸡没这么扁!”

  说完,她转身还在笑。

  话里都是笑意。

  落水鬼不笑。

  “不好笑吗?”

  落水鬼不合时宜的摇头,“不好笑。”

  叶岁晚只好又想一个,“以前,在学堂,有个学生上课不听课,一直在打瞌睡。然后夫子就很生气,敲着戒尺问他,你为什么总是在学堂上睡觉?”

  为了让他有参与感。

  叶岁晚好心把他带入情景,“他说,落水鬼,你为什么总是在学堂里睡觉?”

  她本来是故意板着脸的。

  但是,说到最后,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答案,便忍不住笑腔。

  落水鬼还是不笑。

  叶岁晚沉浸在笑话里,眯着眼看他,兴高采烈的说:“你知道那个学生怎么说吗?”

  落水鬼一如既往乖巧,笑点奇高,摇头:“不知道。”

  “他说,”叶岁晚哈哈的笑,嘴角都有翘上天了,“他的眼睛得了自闭症!”

  落水鬼偏头,不解:“自闭症是什么?”

  叶岁晚连忙捂嘴。

  她才想起这世界暂时没有“自闭症”这个说法,她眼睛睁圆,惊恐摇头,“没什么。”

  落水鬼伸手,袖口正湿淋淋的滴水:“好人,我赢了,可以拉我上来吗?”

  声音又慢又委屈,好像也在船便悬了许久:

  “我快坚持不住了。”

  叶岁晚心有不甘,再问最后一遍,“真的不好笑吗?”

  落水鬼摇头。

  他声音青涩,“好人,我感觉我没读过书,我没有在学堂的记忆。”

  叶岁晚一听,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我教你识字。”

  落水鬼摇头,他会识字。

  “要是我有机会进学堂,就一定要好好学习,不会睡懒觉的。”

  他信誓旦旦保证。

  像一棵根正苗红的小树。

  “行吧。”叶岁晚立刻垮着脸,“我都掏出压箱底的笑话了,还是逗不笑你。”认输一般,“看来我还是个俗人。”

  好人在夸他。

  落水鬼心里乐滋滋的。

  好像是一潭温吞冒着绿锈的静水,水面吹过一阵阵乌泱泱大风。

  “噗通。”

  他自个掉下去了。

  叶岁晚扒着船舷看。

  只见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他好像觉得有些丢脸,不愿意在上来了。

  只潜水躲在船底下。

  声音伴着水泡,冒出来。

  “落水鬼……”

  “有事……”

  “先走了……”

  他装作别人的声音报信,叶岁晚却立刻就听出来了。

  她在那捧腹大笑。

  笑弯了腰。

  可是,夜慢慢静下来了,海像个玩累了的孩子,正在酣睡,她寂寞的看着江面很久  都再也没有什么鬼怪出来找她。

  好无聊哦。

  也许,那只落水鬼是只吃人的妖怪,她这样孤独,也要上去搭几句话。

  叶岁晚等着无聊,便去睡了。

  大约,快天亮的时候,江面与远天之间出现海岸。

  她听见“啪嗒”、“啪嗒”的水声,潺潺,川流不息,如在山泉水,清澈,干净。

  永远的待在那里。

  从海的最深处发出,贴着船舱底部,一浪,接着一浪,永无止境。

  如哼一首摇篮曲。

  叶岁晚从宁静的梦里醒来,就看见蹲在她床边的落水鬼,嘟囔一句,“你来了?”,又翻身,再次睡去。

  那句“你来了?”好像梦里的呓语。

  落水鬼不满。

  抬起湿润滴水的袖子,去捂她口鼻,并不严实,却还是惊醒了她。

  叶岁晚打个哈欠:“离下船还有好久呢?着急什么?”

  落水鬼:“好人,你看看我。”

  这有什么好看的。

  叶岁晚慢腾腾的坐起来,就看见落水鬼坐在她床前,打坐似的,脚光着,腿盘着,坐在一滩月华似的水里,怀里抱着个小箧子。

  抱得很紧。

  像是抱个小蜜罐。

  叶岁晚恍惚间,看见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抱着亡人的骨灰盒,或者是一箱子遗物,投江去了。

  江水涛涛。

  不到片刻,就人和东西都沉入水底,不见了。

  或者,小媳妇抱着情人送的一箱子珠宝首饰,乐呵呵的,疯癫癫的,笑着,哭着,嘴里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闹剧一般,决心一般,说一不二,谁都没想阻拦的时候。

  她抱着一箱子俗物,俗套至极的,殉情去了。

  也许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将箱子外镶嵌的珠宝扣掉,都花完了。

  打开箱子,又准备继续花里面的金银的时候,一刹那,佛家所谓顿悟,所谓迷途知返,所谓启智,所谓开窍,所谓恍然大悟。

  她突然念及亡人。

  痛苦不堪。

  遂抱箱沉江。

  许多事情,走马灯一样,快速地在叶岁晚眼前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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