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有疑
暮色四合,浅色的花朵在夕阳中渡上了一层橘色,许目成刷着玻璃杯,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等待着今晚的第一位客人。
小酒馆营业的时间还没到,门口“吱呀”一声,闪进一只猫妖。灵符穿着深绿色的宽松卫衣,哼着流行曲儿,或许是因为路上匆忙,猫妖的发丝上还沾了几瓣白色花瓣,若不是那非人的猫耳与猫尾,说他是普通高中生也是无人不信的。
“嘿嘿,来杯猫薄荷酒。”灵符在吧台前坐下,爽朗地打了一个响指,笑眯眯地一歪脑袋,几瓣停留在发丝的碎花悠悠飘落。明明天下有那么多少年郎,明明猫妖也不曾打扮的鲜衣怒马,但偏偏好像所有少年的灵气,都聚拢在他身上。
许目成给他端了杯猫薄荷酒,顺便扫走了地上残余的落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最近怎么不送花了?”
之前大冬天的时候,灵符是一盆花接着一盆花的往小酒馆送,什么芍药水仙百合花的,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本事找到的,现在到了春天,他反倒连棵草也不往小酒馆捎了。
灵符慢吞吞的抿了一口猫薄荷酒,惬意的舒了口气,得意洋洋道:“你想养什么花儿?我可以帮你找找,保证是上好的苗子,我最擅长捣鼓这些花花草草的了。”
许目成发现灵符误会了她的意思,同时她认为倘若自己真的委托灵符帮忙找什么花花草草,温澜生极有可能因为自己没有向他求助而感到不悦。
“我是说你之前冬天有一段时间总是送花过来,后来怎么突然不送了?”许目成重新问道。
灵符沉浸在猫薄荷所带来的飘飘欲仙中,半闭着眼含糊答道:“因为时间过了,就没必要天天找新鲜花草了,在北方的冬天找出那么多花还是挺难的。”
“什么时间啊?”
“温澜生的生日呗。”灵符答得理所当然。
许目成一直不晓得温澜生的生日,她当然问过温澜生,但得到的答案却是“不知道”。
她急忙追问:“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冬天,大概农历十一月里吧。”灵符说道,温三小姐嘱咐过他,每年的农历的十一月,要送花给温澜生。
“十一月多少日?”许目成追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是在冬天。”灵符吞了一大口猫薄荷酒,这飘飘然的感觉仿佛令他一下子沉入海底,被打捞出来时已经到了大洋彼岸,他回味着酒水,也抽丝剥茧般地回忆起猫咪生涯的早期。
他模糊地回想起温澜生出生的日子,那天好像下了很大的雪,但又好像没有,但他记得那一天他饿了很久,他的主人温馥祎捱着痛,脸色苍白,那个乌发碧眼的男人等待着孩子的降生,额头上布满焦急的汗滴,那天没人有空惦记一只猫。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前胸贴后背,他听到了几声惊呼,是温澜生降生了。乌发碧眼的男人欣喜若狂,拥抱了在场的所有人,当大家碰杯时,终于有人想起被忽视的小猫,赏赐了他一块肉。
也是在猫妖的记忆中,从温澜生诞生之后,温馥祎与那位乌发碧眼的高个西洋人关系就不似从前了。
或许是书香世家女孩的傲气,也或许是想要一个家得以长相厮守的愿望,温馥祎要求男人堂堂正正的娶了她,她说不需要三媒六证的规矩,但她要与他在教堂宣誓,能够执手一生。
男人却倍感为难:“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我家人不可能接受没有头衔地位的女人,更何况还是东方女子。”
“那你要这个孩子做什么?你劝我留下他做什么!”温馥祎地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显得刻薄而尖锐。
“你难道不爱他么?”男人望着摇篮里小小孩童,心底一片柔软。
“我不喜欢小孩,”温馥祎连往摇篮里看都懒得看一眼,疲惫道,“我愿意生下他并爱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一半血肉,但你却只想让他顶着一个私生子的名分。”
男人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但他依旧不愿给出任何承诺:“只要彼此相爱,还在乎什么妻子情人的虚名?”
温馥祎反驳道:“倘若你爱我,难道不愿给我和孩子一个正正当当的名分?”
那双蓝眼睛黯淡了一下,最终选择了沉默。
“你是要我做你一辈子的情人吗?”温馥祎冷眼问道。
灵符不晓得两人后续又争吵过什么,总之在一个春和日丽的好天气,向来敢爱敢恨的三小姐带着猫和小婴孩,没有一点征兆的踏上了回国的帆船。
春日的潮水平广宽阔,温馥祎行水道一路向北,身边幼儿啼哭不止,惹人心乱,她平静地望着小船窗外的潮起潮落,决心给小婴孩起名“澜生”,她大概寄望小婴孩不至于像自己一般心如死水,毫无波澜。
西洋留学回国的温家三小姐身边多了个孩子,一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或许是爱情的幻灭,也或许是背后的指指点点,温家三小姐的性格似乎也变了个样,灵符记忆中的温馥祎曾经风华明媚,穿着烈火般的裙子,有着明珠般的眼睛,花瓣般的唇,但回到温府老宅,明珠蒙尘,鲜花枯萎。
在猫妖记忆中,在温澜生被剖心远渡重洋后,西厢阁的温家三小姐愈发的沉默,一双眼连蒙尘的宝珠也算不上,憔悴地宛若两口枯井。
黑猫敏锐地感受到他的主人不可抗拒的迅速衰落下去,这一方面是因为她与魔鬼的交易,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温澜生的远走他乡令她彻底没了牵挂,更加地心如死灰。
与此同时,灵符惊讶地发现,温家三小姐竟然早就知晓他偷喝了医头脑的药酒,有了神识。
“灵符,”三小姐枯槁的手指划过猫咪油润的皮毛,依旧是平稳利落的语调,说出了令黑猫大吃一惊的话,“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
她没有给黑猫太多时间惊讶,继续道:“日后,倘若澜生回来的话——”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每逢冬月,那是他的生日,你每日都要找鲜花送给他,他曾害怕见不到春天,不是吗?”
“喵——”
“你觉得我不知道?”温馥祎轻哼一声,忽然呢喃道,“澜生是我的儿子,我难道能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吗?”
“喵——”
“灵符,你要记住,冬月,花。”——这是温馥祎弥留之际对黑猫说过的最多的话。
当衰落到极致的死亡到来时,悠悠秋风吹过,落叶送来的远方的思念,隐隐约约,温馥祎仿佛闻到了西厢阁中飘着几丝玫瑰花的味道。
“是他来了吗?”她气若游丝问道。
舅母不明所以,她拉着行将就木地三妹,含着泪应道:“是他来了。”
温府上下都以为三小姐口中的他指的是温澜生,唯有灵符清楚,他的女主人口中的“他”,指的是那个万里之外的西洋男子。
“我好恨他。”温馥祎的薄唇飘出四个轻轻荡荡而又情深意切的字眼,这恨意仿佛随时能够随风而逝,这恨意又好像陈酿了数十年的醇厚的爱。
在很久很久之后,灵符才恍然明白,或许恨与爱并不冲突,或许温馥祎永远都怀念着她的明媚少女时,她对西洋男子的爱和恨从不冲突。
灵符抿掉了杯中最后几滴猫薄荷酒,对着许目成说道:“温澜生的生日到底是几号,大概只有三小姐知道了,她如果不说,别人就永远别想知道,她是很善于隐藏的。”
许目成倍感遗憾:“那看来温澜生的生日就是无从得知了。”
猫妖道:“也不一定,温澜生的父亲肯定也知道。”
“可是温澜生几乎从不提起他的父母,”许目成时不时感觉到温澜生身世神秘,她倍感荒唐地问道,“难道他的父亲还在世?”
“当然不可能。”灵符侃侃而谈,“不管是温府还是他的父系家族,再大的一个家族也敌不过战争,不论那边,现在都只剩下温澜生这一个后裔了,不然你想啊,梅非,就是魔鬼什么的显然是西洋的,干嘛要跑到我们这里来。”
“什么东西?”许目成不自觉地皱起脸来,她没能理通灵符言语的逻辑,“梅非到这儿来还跟温澜生有关?”
“对啊,不然你以为呢?”灵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猫薄荷酒,舒心地瘫在椅子上。
许目成大惊:“我还以为是跟什么国际化有关,比如跨国地府交流之类的。”
几声清晰的笑声从楼梯上传下来,温澜生走到吧台后,下意识揽住了许目成,不着声色地将她与猫妖拉开一段距离,笑道:“地府交流,也是亏你想得出来。”
“所以你和梅非是有些关系的,”许目成上上下下大量着温澜生浓墨般的发丝与眉尾,忽然想到了梅非一样的黑发黑眼,脱口而出,“你们两个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灵符一口猫薄荷酒含在嘴里,咽不下去,禁不住猛地咳了一声,浅色液体从嘴角溢出,他顾不上擦,只顾得扶着桌子,免得自己笑得从椅子上滑下去。
温澜生半晌没出说话,最后幽幽道:“很大胆的离奇猜测。”
“那不然呢……”许目成也觉得自己的推测太傻,微感害羞,小声撒娇道,“你快告诉我嘛,不然我只能瞎猜了。”
“等下班再与你说。”温澜生敲了敲桌子,又对将要笑得滑下座位的灵符说道,“灵符,到一边去,有客人来了。”
小酒馆的第一批客人踏着落日余晖而来,温澜生熟练地问诊并配好药酒,许目成一时帮不上什么忙,便游手好闲地与角落里的灵符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灵符对他曾经高度评价的一部游戏的续集进行了无情的批判,许目成则好奇地询问了猫妖对“世事无常”的看法。
灵符耸耸肩,不在乎道:“还能有什么看法,随便咯。”
“就是这样?”
“不然呢,”猫妖翻了一个白眼,“我有什么看法也没什么用啊,所以过一天算一天。”
许目成有片刻陷入了沉思,她在思考猫妖这样的心态是豁达呢还是属于一种放任自流的放弃呢,但无论是属于那一种,她认为温澜生应该多少向灵符学习一下。
“梅非!”灵符忽然惊叫了一声,打断了许目成思考怎样委婉地要求温澜生看开一点。
“怎么了?他来了?”许目成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不是,是我突然想起来,”灵符拉住想要站起来张望的许目成,说道,“梅非肯定是知道温澜生的生日。”
“啊?他们关系很好吗?”许目成一愣。
“不是,是温澜生与梅非有点家族渊源,”灵符故意高深莫测,“温澜生父亲那一脉,都是跟魔鬼有点联系的。”
“哦。”许目成干干巴巴应了一声,在小酒馆待久了,见识过妖妖鬼鬼,这样干瘪的消息确实无法令她吃惊。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啊,你难道就没有看过什么恶魔的仆人之类的电影吗?你就不感到震惊吗?”
“嗯,一般般吧。”许目成平淡地应付着,在一片嘈杂之间她听到了小酒馆门口风铃的清脆声音。
当灵符倍感失望之际,他看到许目成面上忽然浮现出了吃惊的神情,他以为许目成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口中的魔鬼家族是多么骇人听闻了,却发现许目成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酒馆门口的方向。
接着他听到许目成口中含糊而震惊的发出了几个音节——“徐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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