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顺子越来越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家掌控能力的欠缺,当然,最难伺候的,还是菊花了。他也知道,只要菊花不拧巴着,素芬和韩梅就不会拧巴,可菊花越拧越厉害,这两位,也就跟着不太顺溜了。先是韩梅有了一种跟人置气的犟劲儿,这娃过去总是给人示弱,现在不了,迟早都是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架势。素芬看姊妹俩僵成这样,就有些怪顺子,嫌顺子不该只顾在外边揽活儿,遇见事了,也只是干号几句,屁不顶,她怕这样拖着,会拖出啥事来。可顺子实在也是没办法,一大家人,见天要吃要喝,一天口袋进不了银子,他就急得直挠头。也不知村里其他人家的日子,都是咋过的,他的日子咋就过得这样苦焦,这样窝囊呢?越劳越挣,越是娘嫌女不爱的,有时把命都快搭上了,日子也还是过不展拓,过不舒服,这倒是个

        

        日子嘛!

      

        好在挣钱的路数倒是有,只要舍得下苦,半夜也有叫三轮的。

      

        尤其是他的名声出去了,整个西京城的装台活儿,几乎都会找上门来。那天寺庙的活儿刚干完,北关一个村委会主任的老爹死了,硬要唱几天大戏,并且要求把台子搭得像模像样一些,几台大戏都是一个叫耕升的“穴头”揽下的,演员也是他私下叫的,装台自然就找了顺子。顺子带着大吊和猴子去看了一下,台的确不好装,楼房一家挨一家的,最后选来选去,就只有村里的一条街道还算合适,但这是一条主街,他们还怕搭不成,谁知报上去,村主任很快就传出话来:哪儿合适搭哪儿,没商量。他们就把一条街道给封堵了。

      

        台子搭得很顺利,几乎是逢山开道,遇水架桥,没有办不成的事。要下几根台柱子,连街道洋灰板都让撬了;要拉两根横穿梁,街两边单位的墙壁,都同意凿出脸盆大的窟窿;最后,有人说电压不够,村主任一个电话,立马就有人,把装载着变压器的车都开来了。

      

        就在台子搭得快好时,狗日的墩子回来了。

      

        墩子一只胳膊,用一条已经分不清颜色的脏纱布款着,说是打了石膏。大吊问他咋了,他没好说那是从寺院高墙上栽下去摔断的,而是说走路不小心,一个屁股蹲下去,手一撑,骨裂了。猴子就问,那晚玩牛牛是不是用的这只手,墩子光笑,说“日你妈”。顺子第一眼看见这个货时,就想上去踹一脚,真是把他害惨了,到现在两个膝盖上跪破的皮,还没好利索,轻轻往下一蹲,还痛得他两股眼泪直往出窜。给寺庙装台的钱,到现在寇铁也没给,他也不好意思去要,毕竟给人家惹了那么大的祸,人家最后顺利放大伙走,都算是万幸了。可这个货,回来还嬉皮笑脸的,好像是做了啥赢人的事。眼睛本来就小,这下更笑成了仅仅只能绷进一条细线的肉缝。顺子劈头盖脸地就臭骂了一顿:“你个烂鸡巴头子的货哟,咋还没死,还有脸到这儿来晃悠,你狗日的差点没把人害死,你知道不?只图你受活呢,你没看把我害成啥了。”顺子说着,就把裤腿往上撸,两个膝盖上没结好的痂,果然还在渗血。墩子就不笑了,墩子想帮着把顺子的裤腿往下放,顺子到底还是给了他一脚:“滚!”墩子就又笑,看着大家笑,笑得眼睛睁不开。

      

        大伙儿想着,顺子这次是咋都不会留墩子了,谁知墩子就是不走,前后跟大伙儿一块儿黏糊着,有时还伸出一只手来,帮着穿铁丝,绑幕布啥的。顺子开始懒得理,后来大吊问咋办,顺子就说:“能咋办,这个死皮货,家里还有一个瘫子娘,等着他每月寄钱呢。能咋办。”不过,顺子要大吊再吓唬他几句,免得以后惹其他麻烦。大吊自然就把这事放大了。大吊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地问:“哎,墩子,你顺子哥问你,是真想留呢还是假想留呢。”

      

        “当然是真想留嘛。”

      

        “真想留,你顺子哥就有一个条件呢。”

      

        “啥条件,大吊哥你说。”

      

        “你顺子哥让你把鸡巴切下来,由那条断腿狗先看管着,等你把瞎瞎毛病改了,再去狗那儿领回来。”

      

        “我日你妈,大吊哥。”

      

        墩子就又归队了。

      

        三皮自那晚与素芬有了那场事后,见了素芬总是不好意思,见顺子哥,更是不敢正眼瞅一下。开始,他一直害怕蔡素芬把事情给顺子说了,结果,几天过去了,也不见顺子对自己有啥变化。有一天,他见顺子突然气呼呼地向他走来,吓得他撒腿就跑,谁知顺子还是为家里的事情生气,说是菊花又打电话向他要钱了,气得他逢人就说,好像自己是开了银行了。最后,是素芬让顺子别见人就说家里的那点破事,顺子才止住了这种不由自主的嘟囔。

      

        素芬还是一直给三皮打下手。其实那事发生后,素芬也有点不好意思,并且不想跟三皮在一起装台,害怕再惹麻烦。可装台这活儿,各干一行,素芬自打进来,就给三皮打下手,其他地方也插不进去,不跟他干还不行。这次装台,顺子吩咐,还是由他俩打理伙食,办交涉,兼打零碎。所谓办交涉,就是跟主东借东借西的,打零碎的活儿就多了,反正哪儿忙,朝哪儿插手就是了,眼色活而已。本来家里办这大的丧事,流水席就吃着不断,加之主东家又是有头有脸的人,来的客又多,按说每顿给他们装台的开两桌饭,也不算个啥事,可穴头跟人家不知咋谈的,人家管事的说,装台的不管饭。为这事,顺子还去跟人家大总管交涉了一次,人家还是那句话,钱都跟唱戏的一起算过了,没有管饭这一说。大家吃饭的事,也就只好由素芬和三皮去打理了。晚上,大吊他们说想吃点热乎的,素芬就跟三皮到另一条街上,去弄红豆稀饭和蒸包子。三皮见跟前没人,就又问了素芬一句:“那事……你该没跟顺子哥说吧?”

      

        “什么事?”素芬故意问。

      

        “就是……那事。”

      

        “嫂子早都忘了。”素芬故意把“嫂子”两个字咬得很重。

      

        三皮过了半天又哀叹说:“唉,嫂子。不知你听过没有,嫂子的沟蛋子,兄弟的一半子呢。”

      

        “别瞎胡说,连兄嫂都敢胡思乱想,那不成畜生了。”

      

        三皮还想说什么,素芬买了稀饭、包子,就跟他用铁桶抬着往回跑,三皮想慢一点,素芬直催说:“快一点,外面太冷,都想吃点煎火的呢。”两人就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舞台整整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穴头耕升就带着演员和乐队来了。总共有三十几个人,中午要唱四个折子戏,晚上是名家清唱。顺子跟大家都熟悉,就上去打招呼,并把耕升带到舞台上,四处检查了一遍,耕升直表扬说,舞台搭得好,一看就是顺子干的活儿,漂亮!耕升招呼说,让大家都过来吃饭。主家已经把几桌饭菜都摆好了。顺子还提醒了一句:“人家恐怕不让装台的吃。”耕升说:“操你的心,这大的丧事,还能缺了你们几顶孝帽子。吃,放开肚皮吃。”顺子就把弟兄们全都吃上桌了。谁知大家刚动筷子,就有人跑出来骂人了:“谁让你们吃的?谁让你们上桌子的?这是给礼客准备的,谁说让你们吃了?”穴头耕升,把一蛋子卤猪蹄刚啃了一口,差点没让那人的吼声吓得跌下来。顺子倒是眼尖手快,给嘴里塞了一疙瘩牛腿上的毽子肉,说不让吃,先一口滑了下去。耕升不紧不慢地啃着猪蹄说:“你是干啥的?”那人恶狠狠地说:“你先把猪蹄子放下,谁让你们吃的?合同上说管饭了吗?”耕升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他妈的,都啥年月了,还为吃一顿饭,在这儿给你费口舌,磨闲牙,把你管事的叫来。”那人说:“我就是管事的。”耕升见的事多了,就把桌子一拍:“你能管你妈的x事,吃,我说了算。”这时,大总管就出来了,声音虽然不高,但话的分量却不轻:“不能吃,请都放下筷子,礼客都到了。你们要吃,也得到那边廊下,跟吹龟子的一起吃臊子面,这是席面,得有规矩。”耕升就恼怒了:“这是什么屁规矩,连饭都不让吃?”总管说:“合同上签得清清楚楚,没有说管饭的事。你们要吃也行,这一桌两千块,吃几桌,从演出费里扣。”大家就再没话了,都看穴头耕升怎么办。耕升知道这儿的人难缠,要真扣了演出费,还不如不吃这脏脏饭。他就先把筷子一板,嘟哝了一句:“一帮抠雀x的货!”就带头离席了。那些见惯了大世面的演员们,自是有些面子下不来,直说要走,不给这些下三滥唱了。耕升就说,合同都签了,惹不起官司,还是将就唱了算了,毕竟戏价还是谈得不错的。名演有一万的,有八千的,有五千的,有三千的,给白事唱戏,最少也不能少了两千块。连乐队打下手的,也在八百、一千上说话。大家说是说,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眼看要到手的银子。顺子也怕这些人一躁,拍屁股走了人,舞台搞不好就白装了。他也帮着耕升做工作,说离城一丈都是乡棒,别跟这些乡下人一般见识,最后总算把人都留下来了。

      

        有趣的是,有一个姗姗来迟的名演,自驾车到场后,按惯例,先问:“不知在哪儿用膳?”顺子知道,这些人都爱用戏里的词说话。有那好事的,就故意日弄那个名演说:“主人吩咐过了,说您老来,请端直到上房正厅用膳,酒菜都已齐备,早有丫环院子在那儿伺候着呢。”这位名演,就大大咧咧地端着自带的大茶杯,嘴里“依依呀呀”地热着嗓子,迈着八字步,去上房正厅了。另有两个好事的,乐得跟去看热闹。那名演一进大厅,端直朝沙发上一坐,用两根指头,朝站在旁边的人轻轻点了两下,示意让人家把耳朵附上来。那人根本没有听指挥的意思,就问他要干啥,他非常简单地说出了要求:“去给管事的说一下,就说剧团的陈老师来了,叫不要太麻烦,切二两牛肉,用生蒜拌一个猪耳朵,拍一个黄瓜,再来一个烤饼就行了,把饼烤黄一点,脆一点,酒啥的,先都不要上了,老师一会儿要唱《下河东》,唱毕了再喝。不过先来一瓶啤酒也行,要常温的。”谁知那人端直来了个对不起:“管事的说了,唱戏的不管饭,要吃了,到廊下吃臊子面去。”这时,跟来看笑话的那两个货,早就忍不住扑扑哧哧笑出了声。名演看这里面好像有啥圈套似的,就起身出来问咋回事。两人就把刚才的一幕说了一遍,名演二话没说,就直接上车扬长而去了。任耕升再打电话,名演还是说,这钱他不挣,耕升说给他加钱,他说就是给座金山,他也不给这号王八蛋唱戏。耕升说,虽然是咱私下组织的,可也是为人民服务哩,陈名演说,这号王八蛋也配叫人民?我给孙子服务都不给他服务。弄得耕升没法,只好临时又从城里调了另一位名演来补台。

      

        看演出的观众倒也不少,几乎把堵起来的一条街都拥满了。顺子他们搭好舞台,人家主东又安排他们把一道道黑帐子挂上去,他们就跟挂幕布一样,在舞台上挂了好几道幔帐。一街两行都摆满了花圈,顺子随便看了一下,不仅有省上市上这厅那局的头头脑脑,而且还有挂中国xxx单位的花圈挽幛,甚至还有驻外使节的花圈,顺子听身边人议论说,别看是个小小的村官,门道大着呢,北京都有人哩,这儿的地皮已是寸土寸金了,巴结的人多着呢。那人还神秘兮兮地说,你没见这几天,村主任只接待局长以上领导和他们的夫人,处级都要看是啥处级了,不拿事的处级,把礼金一上,大总管接待一下,就算是把面子给足了。顺子听得直啧舌头。他是城中村的老户,并且还是城市白菜心的老门老户,一个城市郊区的村委会主任,都能把谱摆成这样,真的把他听得目瞪口呆了。本来顺子有个习惯,就是无论给谁装台,他都会找准机会凑上去,跟最高主管、首长搭个话,表表决心什么的,他觉得这是他这个装台负责人的责任,也是顺利开展工作的必要方法和手段。可在这里,他始终没能跟村主任搭上腔。人家迟早都有一堆人包裹着,外人咋都近不了阵仗,因此,顺子就总觉得心里不是很瓷实。

      

        第一场戏开演前,村主任终于被一堆人拥上了舞台,他是代表亲属讲话,答谢来宾的。村里一位长者,据说也是村主任的表舅,戴着一副老铜腿眼镜,那铜腿是缺了一段,生生补了一截新的,红铜与黄铜混杂,虽然看上去十分鲜明,但仍然不失那一派有了历史年代的深意。老者穿着一身紫红唐装,被人搀上台来,宣读了一篇祭文,又是“呜呼哀哉”,又是“尚飨”的,中间还用了几个狠词,什么“南天柱倾”、“北海干涸”,什么“日月痛悼”、“长风呜咽”之类的,把个村主任的爹,歌颂得比毛主席还伟大。紧接着,话锋一转,由老爹的教子有方,链接到村主任的丰功伟绩上,什么“沧海桑田”、“日月增辉”、“泽被生灵”、“德隆八方”之类的,全上来了。村主任带头鼓掌,表示感谢,底下在村主任目力所及的范围,都掌声雷动了。把村主任送下台后,大总管又说了半天,无非是主家怎么好,怎么伟大,主家能让自己总管这么大一摊事,自己感觉能力如何不逮之类的话,然后又代表主家,开始感谢吊唁的来宾,再又宣布了几十页来宾名单,直到口干舌燥,还对着麦克风,骂了一句抄名单的:“抄你妈的x抄,抄的

        

        名单。”说把谁谁谁几个要紧人都抄掉了,他一再表示对不起,才宣布唱戏开始。

      

        第一折戏,自然是《祭灵》了,男丧唱《大报仇》中的《刘备祭灵》,女丧唱《河湾洗衣》,也叫《女祭灵》,这是整个关中道丧事唱戏的风俗,顺子几岁时就听过这些戏,台上还没开口,琴师把那“苦音慢板”的过门一拉,他就在舞台侧面蹲下,闭起眼睛哼哼开了: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放旗招展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玉箭白翎毛。

      

        文臣头戴三尺孝,

      

        武将身穿白战袍……

      

        主家连住唱了三天大戏,为了满足青年人的口味,最后一场是歌舞晚会。穴头还是耕升,他不知从哪里弄了几十红男绿女来,多数穿得露而又露,背上一纱不挂,奶遮半匝,肚脐全亮,一跳舞,里面的粉红裤头还忽隐忽现的。看倒是都看得津津有味,也不见有一个退场的,结果看完,还是有老者提出批评,说这样的戏,他们把一切都叫戏,多少有点跟祭灵不搭杠,怕扰害得亡灵西去不安生。旁边又有老者发话了,说:操你的闲心,主任他爹一辈辈就好这一口,前年还跟村里年轻人一起去偷偷看过艳舞呢,这最后一场戏,才算是请对路了,八成他老大人,已心满意足地驾鹤西去了。把站在一旁的顺子都惹笑了。

      

        顺子、素芬还有三皮、墩子,他们几个一直留着看台,其余人,在台装好以后就都离开了。顺子又给他们联系好了其他的活儿。事情就有那么凑巧,主家请的念经班子,据说是东南西北四面四家寺庙的和尚,里面竟然就有顺子他们刚刚装过台的那家寺院。连那个收拾过顺子的老住持都“御驾亲征”了,也可见事情的重要性。这事是墩子先发现的,墩子现在一看见和尚,就本能地想拔腿逃跑,何况这里面,还有那帮准备跟他算账而没算成的和尚,墩子一见,差点没尿湿了裤子,吓得连跟顺子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拔腿跑掉了。好在,念经超度的和尚,是围着棺材转,而唱戏,离灵堂还有两三百米远,井水不犯河水,顺子他们也尽量不到灵堂那边去,也就避免了与那帮人见面的麻烦。

      

        五天五夜终于熬完了,顺子他们把台也拆了,可穴头耕升说,因为第一天跑了一个名演,换了一个唱《下河东》的,人家说跟合同上说的人不符,到底还是扣了一万块钱。耕升跟总管吵了半天,最后甚至还找到了那个村委会主任,他说他是孝子,管不了那么多,既然请人家主事,就得听主事的。耕升看这家伙势太大,一个村官,比他见的那些大得不得了的官还牛,也就不好再理论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他人的钱,耕升不好扣,最后就跟顺子商量,硬把跟他谈好的价,扣了五千,说是他赔了,让顺子帮他分担一点。还说以后有机会再补。顺子知道,这种补,永远都是一句空话,他装了这么多年台,这种话听了无数遍,还没见过谁真补的。顺子也不急也不躁的,就那样跟他慢慢磨着,大概磨了有一个多小时,前后就是“都是下苦的,不好亏人家”那句话。最后耕升把大腿一拍:“不说了,再给你两千,我这回就权当是陪皇上他妈拾麦穗——图散心了。”到底还是扣了三千。当顺子把钱发到每个人手上时,都是骂骂咧咧的。

      

        顺子把村长家的台还没拆完,就接到刁大军的电话,说他从澳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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