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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南有樛木


夜幕降临,无恤在落星湖畔生起了一团篝火。此时,细雨已停,浓云密布的天空中无星无月。夜风沙沙地吹着,无恤用一条薄被将我们两个紧紧地裹在一起。

“今晚不会有星星了。”我蜷缩在他怀中,小声地嘟囔着。

“再等一会儿,等天再黑一些,你就看到了。”无恤用下巴在我头顶轻轻地摩挲着。

“红云儿,我之前说的是认真的,我们今晚就成婚吧!”

“无巫,无堂,无香,无主礼之人,亦无观礼之宾,这天下哪有人这样成婚的?”

“怎么没有?”我抓着他的手臂,抬头道,“庶民之家,一把黍米,一尺红绢,将合婚之约祷告天地,这礼不就成了吗?”

“可我不想再委屈了你。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及笄与成婚两件大事,上次在齐地是迫于无奈,我如何能把这两件事都草草办了?”

“可我喜欢那样的及笄礼。按说,合婚之约只要祷告天地就算成了。你若觉得不够,等你回到晋国后,再到赵氏宗庙补一场祭礼不就成了?”

“你这会儿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嫁我?”无恤长眉一挑,低头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与他对视,“你不是又在动什么鬼心思吧?今天下午我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还没忘吧?”

“我哪有什么别的心思?倒是你……”我拨开无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指,垂眸哀恸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女子,为什么还要我这样没羞没耻地求着你?你现在不愿意应承我,是还想着要回新绛娶你那狄族公主为妻吧?你不敢与我盟誓,也不愿与我盟誓,你既已做好了打算,又为何还要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来骗我?”我嘴里说的是言不由衷、故意激他的假话,眼中滚落的却是真心哀痛的泪水。

无恤本就着急,这会儿见我落了泪,就越发手忙脚乱起来:“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还故意这样来冤枉我!”他低头替我擦泪,我却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好了好了,依你,都依你!我与你盟誓,我们现在就成婚!等回了新绛我就告诉卿父,我已经娶妇了,再不能与他人盟誓了。好了,快别哭了。”无恤双臂一收将我牢牢地抱在怀中。

“你说真的?”我停止了挣扎,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无恤掀掉身上的薄被,一手将我拉了起来,“我真服了你,你怎么总有办法让我的计划乱套?”

无恤是个凡事都要提前周密计划的人,但当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捧出那一套赤色织暗云纹绣龙凤大袖展衣时,我依旧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这女人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幸好我把它带在身边,不然你出嫁之日,怕是连件像样的吉服都没有。”昏暗的灯光下,无恤推开苇席上的黑漆小几,将手中的大红展衣铺在了我面前。

“这是……”我惊愕地抚上展衣玄底绣红水纹的领缘,这样的红锦,这样的绣工,竟比当年百里氏红药出嫁时所穿的吉服还要华贵几分。

“这是我前些日子刚叫人从齐国送来的。今春,长姐要在虹织坊采办吉服,我就命人按你的身量一并做了这一件。”无恤俯身掀开展衣两只宽逾两尺的大袖,“两年前,周王之女出嫁,虹织坊用齐地最细的冰纨、最好的茜草染了十丈红锦。四丈做了王女的吉服,余下六丈我便让孟谈一直替我存着。这锦,红而不艳,浓而不重,很合我的心意。你呢,可喜欢?”无恤一手揽过我的腰,一手将展衣宽大的下摆放到了我膝上,“四儿说,你平日穿衣不喜衣饰过重,所以制衣的时候我就没让绣娘用太多的绣线。这凤鸟的鸟羽、飞龙的鳞甲用的都是彩雉身上的绒羽。束腰上也没用大块的玉石,换了你喜欢的珍珠,且刚好是一百颗。更巧的是,替你绣衣的三个绣娘,听说年岁加起来恰好也是百年。”无恤贴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我怔怔地看着手中腾云欲飞的凤鸟,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无恤见我默不出声,脸上便有了慌色:“怎么?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红锦、绣工,还有这龙凤和鸣、珠结百子的寓意,我都喜欢……”

“好,你喜欢就好。”无恤两肩微沉似是松了一口气,“之前,你说你喜欢花椒多子的寓意,我还特地派人去寻过红色的琉璃珠,可想着婚礼之时会有四方之宾,最后还是定了龙凤图纹。早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就该做一套合你心意的。”

“花椒也好,龙凤也好,有夫郎待我这份心意,便什么都好。”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水光,我忙俯低身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今夜的合婚之说,原只为在他这里骗得一夜温存。岂知,他当日在月下松林说要来年执雁送我,竟是字字真心。假意真情,到最后竟还是我辜负了他……

“虽然今晚只有你我二人,但这婚礼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操办了。你在屋里先把吉服换上,我到四处找找可有行礼用得上的器物。”无恤在我发间轻吻了一下,作势就要起身出门。

我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跟着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两个人找得快一些。”

“你现在倒是比我还着急。好吧,拿上油灯,我们一起去找。”无恤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们在荒废了许久的草堂里找到了一只缺脚的香炉,两块干裂变色的香木,几只陶盆、陶碗,外加一串渡水用的干匏瓜。东拼西凑,最后,竟真的被我们找到了婚礼所需的一应“礼器”。

夜深沉,无恤将置办好的东西悉数搬到了落星湖畔。我洁面净手,对镜梳妆,小心翼翼地换上了那套华贵无双的嫁衣。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我静坐在草堂之中等着我的良人骑马来迎时,忽然出了神。

我要出嫁了,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出嫁了。

原以为在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以为我会想起伍封,想起自己年少时做的那些美好而瑰丽的梦。可我没有,我此刻脑中竟只有幼时阿娘抱着我站在别家院墙外仰望枝头繁花的场景。

那天的天很蓝,翠绿的叶间透着暖洋洋的阳光,阿娘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长满藤蔓的院墙。她仰着头,苍白的脖颈伸得很长,长得让年幼的我有些害怕。我抱紧她的脖子,仰头如她一般凝望,那些闪烁在绿叶间的大大小小的光晕迷离了我的眼睛,让那日记忆中的木槿花变得模糊、遥远。时隔多年,我虽记不得枝梢木槿的花色,却牢牢地记住了阿娘的眼睛——那双渴望的、盈满思念的眼睛。

木槿花,朝开夕落,只一日的恩爱,却要用一生去追忆。

彼时阿娘的欢喜、悲苦,我也许很快就会懂了。

……

“踢踏——踢踏——”静夜之中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

我敛去眉梢眼底的哀色,漾起了最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的良人,他敲开了我的房门,他用他星芒璀璨的眼睛诉说着他的爱慕,他牵起了我的手,如珍似宝地将我抱上了马背。

十五岁的夏末,我终于出嫁了。

夜,裹挟着微凉的风吹过滴着雨水的竹叶,林间的夜莺被我们的马蹄声惊醒,低低地啭了几声梦呓般的鸣叫,便又合翅入眠了。

无恤骑着马带着我在林间穿梭,当我们耳边湖水拍岸的声音愈来愈响时,他却执意捂住了我的眼睛。

“傻子,这么黑的天,你不捂我的眼睛,我也什么都看不见啊!”我握住无恤温暖宽厚的手掌嘲笑着他难得一见的傻气。

“闭上眼睛,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他低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策马在竹林里小跑了起来。

风声、水声、心跳声,在我耳边交织成了一曲神秘的小调。

少顷,无恤轻笑着拿开了捂在我眼前的手掌:“到了。”

黑暗中,几点深蓝色的荧光忽地跃入了我的眼帘。是星星,还是萤火虫?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天宇之下,一片星光璀璨的湖泊瞬间夺去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凝望着眼前浩瀚无边的星空如坠梦境。

“这就是落星湖?”我转头看向无恤痴痴地问道。

“嗯,这就是落星湖的秘密。”无恤贴着我的耳郭低低地笑道,“我说过今晚要带你来看星星,瞧,我没有食言吧?”

夜色中的落星湖褪尽了黄昏时迷蒙的雾气,在它细密柔滑的波纹间,闪烁着无数点耀眼的星光,它们翻涌着,起伏着,时而连成一片,时而又汇成一条条蜿蜒的荧蓝色光带,随着水纹轻轻荡漾。

传说中,太阳每日都要在甘渊洗浴。难道,今夜这满天的繁星都趁着浓云蔽天跑到这湖中游玩了吗?

无恤将出神的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朝湖水走去,万千繁星在这一刻朝我们扑面而来。

落星湖畔,我与他对席而坐。黄土陶盆代了沃盥礼中的青铜匜,一劈两半的真匏瓜做了合卺礼上的匏形耳杯。没有巫士,我便自己做了巫士;没有主礼之人,无恤便自己做了主礼之人。天为盖,地为榻,星为烛,我已想不到这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叫我心喜的婚礼。

礼成之后,无恤并没有急着带我回院,他在湖畔用束薪生了一堆篝火,我们相拥而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湖星光。

“原以为要盼到这一日,还要多等好些时日,没想到,在这他国荒乡你就这样点头嫁了我。阿拾,这该不是华胥一梦,梦醒了,你就不见了吧?”无恤转头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举起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左手,抿唇笑道:“你抓得这样紧,我就算生出翅膀飞到九天之上,都还得带着你啊!”

“这倒是,你既嫁了我,这辈子就休想再逃出我的手心。”无恤嘴角噙着笑,右手用力一拉。我身子一倾,便哧笑着顺势倒在了他的臂弯里:“夫郎真不会说话,好好一句不离不弃,硬叫你说得这般难听。”

“胆大包天的小妇人,居然敢嫌夫主说话不好听?等我过两日好好想想,总得给你立出三卷家规来。”

“若你立了家规,我就再不同你嬉闹亲近了。”我伸手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身子稍稍往上一挺,张嘴咬住了他右耳的耳珠,“不这样……不这样……也不这样……”我一边呢喃着,一边顺着他的耳际一路吻至他衣领正中微露的凹陷。

“小东西,你在做什么?”无恤沉声一叹一把捧起了我的脸。

“夫郎,教我……”我仰头凝望着他幽暗深邃的眼眸,一点点地吻上了他的嘴角。

无恤呼吸一重,猛地将紧贴在他身上的我拉开了半尺。

他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低下头深深地凝望着我。我不闪不躲,只蹙着眉迷茫地看着他。无恤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从我唇边划过,我喉头发紧,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轻舔了唇瓣。

腰际陡然一紧,无恤猛地仰身将我抱坐了起来。他炽热的唇疯狂地吻上了我的唇,我心中剧颤,只能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将战栗的身体贴了上去。

无恤呻吟一声,猛然扶住我的脑袋,狠狠地吻着我往后仰去。

我的长发纠缠在他指间,他的唇在我身上点起簇簇火苗。我闭上眼睛往无尽的虚空里坠去,周围的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团愈烧愈烈的火焰。

无法抗拒,不容抗拒,无恤的唇在我身上一路攻城略地,我像一尾搁浅的鱼,喘息着紧紧地攥住了身下湿漉漉的青草。

突然,他从我身上抬起了头。下一瞬,我已经被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竹影横斜,花露深重,席透微凉,汗湿红衣。

这一夜,有蝶翅般温柔的唇在我心口流连;

这一夜,有虔诚的信徒膜拜最神秘的圣地;

这一夜,他是燎原的火,疯狂得没有尽头;

这一夜,我是颤抖的叶,坠落得没有方向。

细密的汗,滴于难耐的腰肢;

甜蜜的唇,封缄烙印的疼痛;

他掠夺,给予,纵情,放肆,漫漫长夜邀我几度浮沉;

我喘息,惶恐,纠缠,沉沦,在被碾碎的身体里,完成一生最美的蜕变。

……

当黎明的窗外传来第一声婉转的莺啼,我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再长的夜晚,终有结束的时候;再多的不舍,也抵不过现实的无奈。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该去的终归是留不住的。

一夜云雨,锦被凌乱,他眉头微蹙,嘴角含笑,我凝视着他的睡颜,心中是喜是悲竟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叹息着把脚往外稍稍挪了半寸。

一眨眼的工夫,枕畔之人已经翻身而起将我牢牢地困在了身下。

我按捺下心中的惊愕,用手抵着无恤坚硬的胸膛,小声呢喃:“夫郎,我腿麻了。”

身上之人居高临下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闭上眼睛笑了:“太好了,你还在。”他撑在我脑侧的双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卸了全身力气如巨石倾倒,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

我吃痛呻吟出声,他却咬着我光裸的肩吃吃笑了起来。

“你好重,我要喘不过气了。”我握拳在他背后重捶两下。

无恤大笑着搂住我的腰,朝床内一个翻身将我转到了他身上:“这样呢?可是能喘气了?”

“嗯,好些了。”我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在他身上微微仰首。他幽暗的眼睛荡漾着无边的笑意从我的脸上一直滑到了我不着寸缕的胸前。花落莹雪,点点遗红,我两颊一热,惊叫着把脸埋在了他胸前。

无恤抬手抚上我的脑袋,扬声大笑:“娇儿羞赧,人间至境。舍国就美之人,诚有也。”

我将烧红的脸颊贴上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低声嗔道:“果然是个疯子,一早便说疯话。你要自比桀、纣,也别把我比成祸国妖女。”

无恤笑着撩开我披泻在背上的长发,温柔的指尖如飞鸟的绒羽在我起伏的腰臀间来回轻划着:“你有祸国之颜、良臣之才,你既不做那祸国的妖女,便做我的周公、子牙、管仲、晏婴,如何?”

我难忍腰际传来的酥麻之感,急忙伸手抓住了他不怀好意的手指:“好个不知羞的夫郎,这回把我比作一班老头儿,倒把自己比作不世贤君了。”

“哈哈哈,牙尖嘴利的妇人,真想叫人封了你这张小嘴!”无恤双肘落在身侧,仰头便来封我的唇,我哧笑一声故意仰首避开,扯住身上的薄被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不要闹我,还疼着呢!”

“哦,哪里疼?”他支起身子笑着扳过我的肩。

“哪里都疼,你这狠心的坏人。”我把自己牢牢地卷在被子里,只用露在薄被外的脚丫把他一寸寸地往床下推去。

“好个无礼的妇人,成婚第一日就要把夫主踹下床吗?”无恤不气不恼,玩闹似的捉住了我两只裸足,硬是挠得我频频求饶,才肯披衣起床:“小妇人,今天暂且饶了你。这顿罚,先记在我这儿了。”

“爱记仇的小人。”我裹着被子趴在床头看着他,无恤笑着俯身一一拾起昨晚落了一地的衣袍。

“你若累就再睡一会儿。待会儿,我烧好了浴汤再叫你。”无恤站在窗前穿上了里衣、外袍,系上了鹿皮革带。

“红云儿……”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轻声唤道。

“嗯?”他笑着转过头来,晨光熹微,红云飞扬,我蓦地失了神。

这张脸、这个笑容,以后我便再也看不到了吗?

“怎么了?”无恤侧身坐上床沿。

“没什么,只是今日才发现,原来我的红云儿竟是这般好看……”我笑着从被中抽出手臂,一点点地勾画着他脸上的线条。

无恤眸光一暗,捉过我的手指放在口中轻轻一咬:“念在你今日要骑马赶路才放过你的,现在别再这样考验我。”

“哪个考验你?”我想起他昨夜的疯狂连忙把手一缩,扯着被角遮去了半张面容,“我马上就要起床了。我饿了,要吃鱼粥,我要浴汤,到了负瑕城,我要换马车。”

“磨人精,到了负瑕城就替你找辆最舒服的马车。”无恤将我落在榻边的嫁衣叠好,又转身将装了小衣和襦裙的包袱放在了我手边,“我先出去烧水,你快些穿好衣服,别着凉。”

“嗯。”我低应一声,目送他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他现在这般高兴,将来只怕要恨透我了。我仰面长叹了一声刚要起身,无恤突然推开房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忘了问,你身上疼,要我帮忙穿衣吗?”

“不用——”我拿起床上的枕头作势要砸,他大笑三声消失在了门边。

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耳边是无恤在院中加柴炖煮米粥的声音。我知道,他一直都是个心如明镜、洞察分毫的人。我的那点儿小心思恐怕没能逃出他的眼睛。昨晚,他即便在睡梦中都还带着警觉。他害怕我会在他熟睡之际不告而别,殊不知我这一夜的“相守”只为让他卸下重重心防。

“阿拾,粥做好了,你洗好了吗?”无恤在门外高喊了一声。

我心头一颤,忙收敛心神高声回道:“嗯,快好了!”不能再拖了,如果今日到了负瑕城见了四儿和于安一群人,我要再想走,恐怕就更不容易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叫他为难,就应该干干脆脆地离开。我想到这里,顺手扯过浴桶上的布巾就从汤水里站了起来。

“红云儿,木瓢和木桶在哪里啊?”我穿戴整齐后,一边梳理着长发,一边推开了房门。

小院里,无恤已经做好了一釜热腾腾的粱米粥。当我瞥到陶釜中央那几片显眼的墨绿色野蒿时,我便心下了然——过了这一夜,他终归还是不信我啊!要做鱼粥就必须到湖中捕鲜鱼,可他不放心让我离了他的视线,所以才用这院中唯一入得了口的野菜给我做了这釜菜粥。

“你要木瓢、木桶做什么?”无恤见我出了房门,便用水浇湿了陶釜下的柴火。

“自然是要将浴汤舀出来倒掉啊!不然,待会儿我们走了,难道要叫这浴汤留上五六年?”我将背后的长发撩到身前,笑盈盈道。

“你先来喝粥吧,这浴汤待会儿交给我便是。”无恤笑着迎了上来。

“这怎么行?!”我将手中的兽纹玉梳篦横咬在口中,侧绾长发绕成垂髻,而后用玉梳轻轻别住,“你是赵家未来的世子、我的夫主,小妇人就算再不识礼,也不能叫夫主做这样的粗活儿啊!”我径自挽起短衣的袖口,趿鞋迈下台阶往堆放杂物的小间走去。

无恤长手一拖,一把将我扯了回来:“刚刚还说自己哪里都疼,蹙眉瘪嘴叫我心疼了半天,这会儿,倒变成身强体壮的村妇了。”无恤将我按坐在屋檐下的苇席上,又替我端来了陶釜和陶碗,“你来盛粥吧,屋里交给我就好。”

“你不该这样惯着我,以后是要叫人诟病的。”

无恤见我主动提到将来之事,脸上便有了笑意:“知道了,以后定不叫你失礼于人前。”

无恤拎着两只木桶进了屋,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便特地将房门大开,好叫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坐在屋檐下的我。

清晨的阳光斜照进屋檐下,暖暖地洒在我身上,我一边拿木勺搅着釜中热粥,一边对浴桶旁俯身舀水的无恤说:“夫郎,我少时曾听人唱过一首歌,说是庶人之家婚礼第二日新妇唱给夫郎听的歌,你可要听?”

“好啊,我可有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今日合时合景,这祝歌我是非听不可了。”无恤屈膝蹲在半人高的浴桶旁,一瓢瓢地把大桶里的浴汤舀进身旁的两只木桶。原本已经变温的浴汤被他手中的木瓢搅动,升腾起层层雾气。

“那你可听好了。”我放下手中木勺,起身走到房门外,两手交合朝无恤恭行一礼,端坐而歌: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君为樛木,妾为葛藟,本该相缠相绕,一世相随,生死同根。

可葛藟不能阻了樛木的抽枝发芽,不能让自己的痴缠断了樛木通天蔽日的未来。

安眠香,香随雾起,十吸十吐使人眠。

歌未完,无恤早已桶边安睡。

一曲新妇祝愿夫君一生快乐福康的祝歌,唱到最后,竟唱得我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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