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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莫知我哀


两个月后,晋军得胜还朝。

赵鞅命军中将士一律黑甲持戈,却独赏我一人红衣入城。

那一日,我与赵鞅并肩站在战车上,手持青铜长戈,戈上是一颗发黑的半腐的头颅。

晋侯领三卿及诸大夫出宫相迎,从城门到公宫,长街两旁站满了驻足观望的人。

此后半月,战车上的红衣神子成了新绛城里最火热的人物。朝堂、市集、酒肆、教坊,几乎人人都在编造我的传说,神奇乃至荒诞的传说。

这一日,我来四儿府里赏杏花,也不知四儿提前同董石说了什么,三岁的小家伙陪着我们跪坐在杏树下,蜜蜂来了不躲,蝴蝶来了不追,小腰儿挺得笔直,大眼睛骨碌骨碌直在我脸上打转。我一瞧他,他就目不斜视,一动都不敢动。

四儿也不理他,只拉着我的手,一边摸一边叨念:“宋国、卫国跑了一圈,手糙成这样,脸也没肉了,为了他们赵家,你这是要把命都赔上啊!你和赵无恤是不是又好了?我可听说,他这一个月,天天都往太史府里跑,有好几晚还住在太史府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打算这么没名没分跟着他了?赵府里的主母早晚会知道你是个女人,到时候她要是撒起泼来,可不管你是谁的徒弟,是巫士,还是神子。”

“你怕她也拿鞭子抽我?放心啦,我的伏灵索可比她的长鞭厉害。”我反捏住四儿的手,转头对身旁的董石道:“小石子,你累不累啊?坐了那么久,起来跑跑吧!放心,小阿娘不气你皮,就算你掀了屋顶,小阿娘也不会打你的。”

“小阿娘……”董石眨着星星似的眼睛朝我靠了过来。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四儿一把拎过董石往自己怀里一放,一边揉着他的小腿肚子,一边继续同我苦口婆心道,“还有啊,你们去宋国没多久,赵府里另外一个侍妾就被狄女杖毙了,罪名说是私通。这几天,魏府给赵府送了十个女乐,一个当主母的人硬是堵着府门,让府里的管事把人又给魏府送回去了。府里府外闹成这样,赵无恤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心里也是有她的。阿拾,你别嫌我烦,我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主母,你伺候不起,你就狠狠心,断了和赵无恤的情吧!”

“谁说我要伺候她了?我这一年不在,你和新绛城里的孺人、贵女们混得挺熟啊!哪儿听来那么多嚼舌根的闲话?”我不以为然地去捏董石肉嘟嘟的双下巴,四儿叹了口气,蹙着两道弯眉一脸的忧心:“我还不是为了你?我就怕你一不小心怀上赵无恤的孩子,到那时候可怎么办?私生的孩子可比庶子都不如啊!”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哎呀,算了,算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让无恤留夜太史府就是。”我舍不得四儿这样为我操心难过,点头应承道。

“阿拾,要不,你回秦国去吧!”四儿看着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一愣,笑道:“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回秦国?”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赵家的伯嬴那年没嫁到将军府去,她被北面代国的国君娶走了。赵家后来又送了更年轻貌美的庶女去秦国,可将军也没娶,只把小姑娘嫁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想,你以后若真要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赵无恤,倒不如回秦国去找将军。将军府里,总没个主母压着你。”

“四儿,你老实告诉我,今日这些话可是我师父让你说的?”四儿提及伍封,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太史?太史让我同你说什么?”四儿奇怪道。

“没什么。”我被她说得心里发闷,枕着双手在杏花树下躺了下来,四儿抱着董石往我身边挪了挪,好奇道:“你和太史公闹别扭了?好久都没见你往城外竹林去了。”

“我上次回新绛的时候,同师父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叫他给赶出来了。”阿素在宋国时曾说史墨是我爹娘当年婚仪上的巫祝,他明明知道我爹的身份,却不肯告诉我。因此,我前些日子一回到晋国就跑到竹屋去与史墨对峙,结果把史墨惹恼了,他一根木棍就把我赶了出来。自己的徒儿宁可相信一个几次三番欺骗利用她的人,却不愿相信自己,也难怪他会生气。

“对了,于安今天怎么不在?你没告诉他我来了?”我同四儿坐了大半天才发现原本约好要一同赏花饮酒的男主人竟迟迟没有出现。

“宫里来人找他,事情完了他一准就来了。”四儿提到于安,紧蹙的眉头才总算舒展开了。

“他现在是有公职的人,手头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定很多。阿羊现在还跟着他吗?我这次回来怎么都没见到她?”

四儿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回道:“阿羊被夫郎送给太子凿了。”

“太子凿?于安什么时候和他搅在一起了?今天来的,也是太子凿的人?他们要找于安做什么?”

“哎呀,我又不是你,这些男人的事,我哪里知道。”四儿睨了我一眼,伸手将我额头的一朵落花拂开。

“那阿羊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说太子凿出城狩猎的时候和侍从走散了,又不小心遇上了野猪。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多人进山寻人,人就偏偏叫阿羊给找到了。太子凿后来知道阿羊是个姑娘,就亲自来府里把她要走了。”

“原来是这样……她当年是在山里迷了路才遇见了我和伯鲁,后来又跟明夷进了天枢遇见了于安。这一回,倒是换她自己找到了个迷路的人。”我看着春日阳光下一团团稚嫩娇美、烂漫多情的杏花,不由得唏嘘。

“也算是她有福吧!太子凿府里侍妾不多,她现在是独一份的恩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能找到这么个好归宿,我也算心安些。”

“是不是福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算了算了,咱们别聊这些了,把我的小石子都聊困了。走,小阿娘抱你去做杏花团子吃!”我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抱董石。

四儿把孩子往前一送,笑道:“你可小心点儿,他现在可重了。”

“才三岁,能有多重。”我自恃力大,只用一只手去抱董石,哪知这一年小家伙真的长成了块大石头,一抱没抱起来,倒叫我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菀草席上。

小董石顺势往我身上一压,瞪着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阿娘,周哥哥说你挽弓一箭能射下天雷轰开城门,怎么你连我都抱不动啊?”

“周哥哥?”我回头去看四儿。

四儿捂着嘴巴,笑道:“赵伯鲁的大子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天天说你一个人一把弓就能轰城裂地。”

“哈哈哈,哪儿听来的鬼话?小石子,你周哥哥骗你呢!小阿娘不会射天雷,也不会轰城门,可小阿娘会做甜甜的杏花团子,你要不要吃啊?”

“不要——不要——要射天雷,要轰城门!小阿娘要打雷,要轰门——”董石推开我,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就哭了,哭得还极伤心,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惊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四儿在一旁大笑:“你别理他,让他哭去。走,我给你洗洗面,抹膏子去。瞧你这脸裂的,跟水渠似的。”

“等等。小石子你过来!”我朝小董石招了招手,小家伙一边哭一边走到我面前,我蹲下身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只青色的小袋放在他手上,慎重道,“董石,小阿娘把这个送给你,你长大了可以用它造一支箭。这支箭定也能帮你射下滚滚天雷,轰城裂地。”

“这是什么呀?”董石抹了一把眼泪,打开小袋看了一眼。

“这是小阿娘在卫国射天雷的箭镞啊!”

“真的?!”小家伙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巴已经笑开了,“那我能拿去给周哥哥看吗?”

“能啊,可你们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将来可就不灵了。”

“嗯!”董石转身一把抱住四儿的腿,撒娇道,“阿娘,我想去赵府找周哥哥玩,行吗?”

“行,让家宰送你去。”四儿笑道。

“好嘞!”小董石把小袋往怀里一塞,刺溜就跑了。

四儿笑着转头问我:“你给他的是什么呀?”

“是我射在卫侯腿上的箭镞,本来是想留着送给明夷的。可现在想想,像他那样的人,这种东西他怕是看也不想看一眼。”

四月芳菲将尽时,明夷和伯鲁在一片如烟细雨中回到了新绛城。

无恤大喜,在太史府中设下私宴替他二人接风洗尘。

自上次云梦泽一别,我与他二人已有两年多未见,这次见楚国无忧无虑的水泽将伯鲁养得白白胖胖,心情格外舒爽。我给伯鲁斟酒,夹菜。伯鲁看看我,看看无恤,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明夷捏着酒杯,依旧是一副倾倒众生的模样。我将一豆切好的炙肉放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垂眸笑道:“偌大一个卫国都叫你这小儿拿下了,怎么赵府后院区区一个女人倒赶不走了?你二人为我二人接风,怎么也该在赵府,摆在太史府算什么道理?”

无恤放下耳杯正欲回答,我笑着接过话来:“这太史府也算师兄半个家,摆在这里可不都是为了师兄你?喏,这肉也是给你烤的,快吃吃合不合口味。”我笑盈盈地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送到明夷嘴边,明夷看了我一眼,居然张口吃了。

无恤见我喂明夷吃肉,笑着挨了过来。

我夹了一块肉往他嘴边递了递,见他凑过脸来,手腕一转自己吃了。

无恤面上神色不变,一只大手却在桌案底下狠狠地捏了我一记。我吃痛皱眉,他方转头对伯鲁道:“大哥,我听说楚国的白公胜已经被蔡地来的叶公所杀,此事当真?小楚王熊章复位了?”

“嗯。”伯鲁放下酒杯道,“是你回晋后没多久的事,白公胜被叶公所逼,在郢都城外的高山上自缢身亡了。”

“他当初不听我的话,杀了子西,却不杀楚王,就早该料到自己会有此一日。”无恤夹了一片炙肉在盐渍的梅羹里蘸了蘸,笑得淡然。

伯鲁倒是很可怜白公胜,叹气道:“楚王熊章是越王勾践的外孙,你让白公胜怎么敢杀了他?杀了,岂不是要与越国结仇?”

“他夺了熊章王位时就已经得罪了勾践,杀不杀熊章,又有何区别?”无恤吃了炙肉,又提袖给伯鲁斟了一杯酒,“该藏时不藏,该显时不显,那样的人终究不能成大事。不过也好,他这么一闹,总算为我们断了齐国联楚抗晋的念头。”

明夷在一旁听着,轻笑道:“就是可怜了咱们神子的那位好大哥,为了买一盒碧海膏,竟断送了齐楚两国的盟约。也不晓得被陈恒知道这事,会怎么处置他。”明夷说着提壶自斟了一杯,斟罢,又抬眼看着我,戏谑道,“所以我说啊,男人心太实的,不好。”

我想起明夷当日在云梦泽畔对我的调侃,不假思索地回道:“心实的不好,心有七窍的岂非更不好?既要怕他无情,又要恐他无信。”

“哦——这话有理啊!”明夷美目一转,已在无恤身上绕了一圈。

无恤眼神微微一动,我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起身道:“酒没了,我再去搬一坛。”说罢,撩开珠帘,推开小门走了出去。

关门时,只听见门里伯鲁对无恤小声道:“红云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好容易才回来,你怎么还不把那狄女赶走?”

“这事我比任何人都急,可我心急,事不能急。北方未稳,族中马匹紧缺,有些事既已做到这份儿上,若前功尽弃,如何对得起我与她分别的这数年。”

“可你这样待她也不公,她这次要是再跑了,我可不替你劝。”

“是呀,其实那义君子陈逆也挺可爱的,眼里心里都是你的女人,偏偏只有嘴巴笨。”

“智瑶逼得紧,你对北进之事有什么打算?阿嬴在代国可都还好?”

……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我木木地站了一会儿便挪着步子去了酒窖。

进了冰凉的酒窖,本想拿坛甜醴给伯鲁喝,结果抱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居然抱了一坛新酿的郁金酒,于是又回去换。

等我换好了酒,沿着府中小路走回小院,远远地瞧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婢子气呼呼地冲进了我的院子。

我赶忙抱着酒坛绕过前门,从偏门进了里屋,隔着一道珠帘,只见那狄族女人当着无恤和伯鲁的面一把扯开了明夷的衣襟。

明夷愕然,低头看着自己光洁似玉的胸膛。

“你,你怎么……是个男的?”狄女傻了眼,伸手去摸明夷的胸膛。

明夷嫌恶地一蹙眉,扯了衣襟一把挥开她的手,转头对无恤冷冷道:“赵无恤,管管你这不知礼数的妇人!”

无恤的脸色此刻已极难看,他抓住狄女的手,厉声喝道:“回去!”

“夫主?”狄女不知所措地看着无恤。

“你那北面带来的姆师既这般无用就赶紧打发了吧!我回府时若再见到她,就割了她的舌头给你添食。”无恤松开她的手,径自在酒案旁坐下。狄女连忙跪在他身侧,拉着他的衣袖,楚楚可怜道:“夫君,她不是姮雅的姆师,她养大了姮雅。”

“回去。”

“夫君?”

“孺人不走,难道是想等我太史府差人送你不成?”明夷大步走到门旁。

两个婢子见状急忙过来搀扶自家主母,狄女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她看了一眼无恤,终于僵僵地松开他的衣袖,起身抽噎道:“夫君,姮雅在家等你……”

原来,她叫姮雅。

原来,即便他日日待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与他的家。

“抱歉。”帘外,无恤对明夷道。

明夷拉好胸前的衣襟,扯了扯嘴角道:“你道什么歉?该道歉的是帘子后面的人,我今日可是替她遭了罪。”

“明夷,少说一句!”伯鲁朝我站的方向投来一瞥,拉了明夷的手道,“快别给她添堵了,咱们走吧!”

“也该走了,菜没吃饱,事看饱了。”明夷挪步走到案几前,提了一只姜黄色的包袱撩开珠帘对我道:“这是我从楚国给你带的茜草,本以为你这会儿定是闷在赵府后院闲得发慌,所以想叫你做些胭脂、口脂涂着玩。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卫国的事,谢谢你。这次你若要走,就走得再远些,别叫我们找见你。”

明夷说完回身牵了伯鲁的手,伯鲁朝我一点头,二人便走了。

待他们走远,无恤轻叹了一声将我从珠帘后拉了出来。他拿走我怀里的酒坛,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是我无情,是我无信,可你要知道,我赵无恤这颗心、这个人,从未负你。”

我默默地点头,因为除了点头,我还能说什么?明明是祝告过天地的夫妻,可在他人眼中偏偏又不是夫妻。今日是明夷替我担了羞辱,那下一次呢?若她再找上门来,我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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