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路途
夜色蒙蒙上来,传令兵一路疾驰。
“原地扎营!原地扎营!”
伴着这命令,行进中队伍停下开始扎营,营帐很快搭建,篝火也烈烈的燃烧,冬日夜空下的荒原变的热闹起来。
一个兵丁端着一盆热水走进一间营帐,营帐里一个年轻人正解下上衣露出后背。
“你出去啊!还看什么看?”他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谢柔嘉说道。
谢柔嘉正看着他后背上一大片灼烧的伤口皱眉。
这是那晚炸开机关落下的伤。
“有什么不能看的,该换药别乱动。”她说道,伸手按住他的头将他转过去,自己也转到他前面。
邵铭清做了一个抱胸的动作瞪眼。
“别乱动。”谢柔嘉瞪眼说道。
身后的大夫已经将草药扑在邵铭清的背上。
邵铭清整个人一僵,嘶嘶几声,谢柔嘉忙抓住他的手。
“不管是狗熊还是英雄,疼都是一样的。”邵铭清笑道,又看着谢柔嘉的脖子,“你这里怎么样?药换过了吗?”
谢柔嘉伤在脖子和耳朵,她转过头让邵铭清看,裹着伤布看不出伤口大小。
“没事了,听力没受影响。”她说道,“大夫说到京城的时候就结疤好了。”
大夫在身后将衣裳给邵铭清披上。
“好了邵公子。”他说道,“汤药一会儿熬好了就送来。”
“我的也送这里来。”谢柔嘉忙说道。
邵铭清瞪眼轻咳一声。
“时候不早了,你快回殿下那里吧。”他说道。
“殿下忙着呢。”谢柔嘉说道,“我在表哥你这里吃完了药再回去,免得熏到了殿下。”
她在表哥二字上加重语气。
邵铭清瞪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大夫施礼退了出去。
谢柔嘉坐在厚垫子上舒展了下身子。
“行进的速度是不是太慢了。”邵铭清说道,“你去跟他说咱们的伤都没问题,别动不动就休息。”
谢柔嘉笑了。
“休息就休息呗,你怕夜长梦多,镇北王的人来劫吗?”她问道。
邵铭清站起身将衣带系好,闻言哼声。
“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家夫君啊?”他说道,“人不是靠他抓住的,连押解进京都做不到?他还来这里干什么?”
谢柔嘉哈哈笑。
“我担心的其实还是回京城之后。”邵铭清在她身边坐下,皱眉说道。
谢柔嘉伸出手,手上也包裹着伤布,那是被匕首割破流血的伤口。
“你看,就用这么一点点血。”她说道,“不用担心,到时候给皇帝要几顿好吃的就补回来了。”
邵铭清看着她的手,又扫了眼她的全身,突然有些心酸。
这身上已经遍体鳞伤了吧,跳矿井,山坍陷,割血破阵,旧伤未愈新伤再添,每一次好容易都化解危难了,但紧接着更大的危难又来了,没完没了,连个喘息的时候都没有,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谢柔嘉见他看自己,便冲他嘻嘻一笑。
这傻丫头还笑得出。
邵铭清失笑,不自觉的想起在夹墙里听到的周成贞问东平郡王的话。
“嘉嘉,你怨恨吗?”他问道。
谢柔嘉似乎有些不解。
“怨恨什么?”她说道。
“怨恨你这么倒霉。”邵铭清说道。
谢柔嘉哈哈笑了,笑了一刻又抿抿嘴。
“怨恨没用的。”她说道,“既然已经这样,怨恨又有什么用,还是好好的活着吧,好好的活着,那些怨恨的事其实也没什么。”
邵铭清笑了笑。
“回去之后那个始皇鼎肯定没问题,我担心的是..”他看着谢柔嘉停顿一下,“要是还是练不成丹,皇帝会不会动了别的念头,比如干将莫邪,莫邪投炉终成名剑。”
那疯狂的皇帝如果始终得不到丹药,会不会也将谢家的小姐投入丹炉。
谢柔嘉沉默一刻。
丹药应该不会成的,上一世就没成,而且还几乎要了皇帝的命,皇帝虽然没有将谢家的小姐投炉,但却要了谢氏所有族人的命。
不过那一世是因为邵铭清将谢家绑住一起炼丹的缘故,那这次谢家无论如何也不参与炼丹就没事了吧?
邵铭清见她沉默,只当这件事真不好办。
“你放心,我和师父都不会让陛下做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的,师父也常常和陛下说道学是大道是天道也是人道,人祭这种事根本就是违背天道和人道,真这么做了,是绝对成不了大道的。”他忙说道,“我就是说回去之后你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了,而且你跟郡王已经成亲,成了他人妇,也不再是谢家的巫。”
谢柔嘉笑了点点头。
“我知道。”她说道,“你别太担心,我们遇到的难事不都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嘛。”
邵铭清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大夫亲自送了汤药过来,二人喝了药,邵铭清就催促谢柔嘉回去。
“你不累我累了,我要睡了。”他说道。
谢柔嘉这才笑嘻嘻的走了。
营地里还很热闹,说笑声饭菜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但四周的警戒也很严密,巡逻的马匹几乎一刻不停的走来走去。
围在最正中的除了东平郡王的营帐就是关押镇北王祖孙两个的营帐,谢柔惠的也安置在这边,至于镇北王府的其他随众则在牢车里另行押送。
谢柔嘉想了想还是先走向那边站在一间营帐外。
营帐里传出女孩子的哭声。
“我不要吃这些东西,求求你跟殿下说我要见他。”
营帐里没有人的答话。
“…我要见谢柔嘉,你去把谢柔嘉叫来…”
“…我有话跟她说,你去跟她说,她一定会来见我的…”
哗啦一声响,似乎什么被打碎了。
谢柔嘉微微掀起营帐的帘子看进去,见摆在谢柔惠面前的几案被她掀翻了,人也起身向外冲来。
营帐里的两个丫头却动作利索的将她按住。
“谢夫人,你再这样我们就只能把你绑起来了。”她们板着脸说道。
谢柔惠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伤口也都包扎好了,神情惊恐中又难言忌恨。
“别叫我谢夫人,我是谢大小姐。”她喊道,话一出口又忙摇头,“不,不,我不是大小姐,我是二小姐,当初是抱错了。”
谢柔嘉又气又好笑,笑又笑不出,滋味复杂的放下帘子。
谢柔惠还没十五岁,你说她是个孩子吧,可是又有哪个孩子这般年纪就做出接连杀了这么多人,心肠冷血如此地步。
说她胆子大吧,她对比自己厉害的人又卑躬屈膝。
谢柔嘉在营帐外默默的站了一刻,屋子里安静下来,适才的吵闹声消失了。
东平郡王安排的人自然能把谢柔惠看好。
她抬脚迈步,才走了没几步,耳边破空声传来,谢柔嘉猛地侧身躲过,见是一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滚落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向一个营帐,营帐外插着的火把映照下,周成贞从一个撕开的口子里对她一笑。
“媳妇,媳妇,来来。”他笑着说道。
谢柔嘉掉头就走。
“谢柔嘉!你给我过来!”周成贞在后喊道,“你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我可是全为了你。”
谢柔嘉走了几步又停下脚转过身大步走过来。
周成贞笑意更浓,营帐外站着的护卫却如同木头人一般什么也没看到。
“周成贞,你以后别再说为了我这种话了。”谢柔嘉看着他说道。
周成贞笑嘻嘻的点头。
“好啊,你说什么我就听。”他说道。
“我觉得你怪可怜的,一辈子连自己真正的想法都不敢说出来。”谢柔嘉接着说道。
周成贞脸上嬉笑散去,哈哈大笑。
“我怎么不敢?我就是对你好,难道不敢说吗?”他说道。
“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你对自己更好。”谢柔嘉说道,“你对我的好,是把我陷入困境,然后让我看到你的好。”
周成贞面色微微一滞。
“那次在皇宫方子元的事,是我安排的,我那时候并不是想对你好。”他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看到我多厉害。”
“你现在也是。”谢柔嘉说道。
“我现在不是。”周成贞说道,“那,你想想啊,我被你这个女人打了,我怎么也不服气吧,再说我当时也在场,肯定不会让方子元得逞的,只不过被周衍抢了先罢了。”
他说到这里吐口气。
“我跟你道歉,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可没有陷害你。”
谢柔嘉笑了笑,伸出自己的手。
“这个。”她指着自己的手,“是在镇北王府被你用刀子割伤的。”
“喂,那次是不得已,演戏啊,要骗的过别人,怎么会在乎流血,你这个女人可不是那种人。”周成贞说道。
谢柔嘉没有理会他,又伸手指了指肩头背上头上。
“这些是郁山塌陷时受过的伤。”她接着说道。
周成贞再次默然。
“这件事也是我不对,我不知道挖出经石会出现那样的结果。”他说道,“可是你相信我真的是要趁这个机会让你在人前坐实天命神授的身份。”
“我相信。”谢柔嘉说道,看着他,“你是真要对我好。”
周成贞的脸上浮现笑容。
“就像你当初在皇宫挑唆方子元欺负我然后你最终会跳出来,如天神下凡一般护住我一样。”谢柔嘉接着说道。
周成贞的笑再次凝结在脸上。
“你对我的好,就是把我打倒在烂泥里,把我陷入困境,然后你伸出手拉住我,然后让我看到你对我的好。”谢柔嘉说道,“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你甚至会伤害自己,然后让我看你对我多好,或者让我惭愧,看,这个人对我多好,她真该为此而高兴或者惭愧。”
她说到这里摇摇头。
“不,周成贞,我不会的,不会为此高兴,也不会为此惭愧,我现在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我不想要你的好,也不在乎你的好,这辈子绝对不会。”
周成贞看着她笑了笑。
“好,我知道了。”他说道,“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我以后不会了。”
说着又一笑。
“谢柔嘉。”他喊道,“我们这样说话,多好。”
谢柔嘉看他一眼转身。
“哎哎。”周成贞忙喊道,因为手被绑着,他一急将半个肩头从营帐里挤出来。
两边站立的护卫依旧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你别走啊,咱们好久没见了。”他说道,“谢柔嘉,我可想你了,你呢?是不是又想死我了?”
说着又大笑。
“没有天天的话,那肯定在得知我的事后就该想我死了吧?”
谢柔嘉抬脚走开。
“谢柔嘉,谢柔嘉。”
身后周成贞的喊声接连不断。
“谢柔嘉,见到你我可高兴了!”
“谢柔嘉,明天还来看我!”
“谢柔嘉,明天我们再聊天!”
一直迈进了营帐里,耳边的喊声才消失了。
谢柔嘉吐口气,坐在几案前的东平郡王放下手里的舆图信纸等物看过来。
“累了吧,快些歇息吧。”他说道。
谢柔嘉没说话坐下来。
“吃过药了吗?”东平郡王又问道。
“没吃。”谢柔嘉绷着脸说道。
小姑娘又生气了?
东平郡王笑了笑。
“是不是伤口疼?”他问道,“疼就证明会好,没知觉…”
“还不是怪你。”谢柔嘉瞪眼看着他,“你傻不傻啊,干什么就答应人家去拿鼎?要不是为了急着喊住你,我们怎么会受伤!”
东平郡王默然。
“是,是我冒进了。”他说道。
谢柔嘉神情窘迫。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已经报完救命之恩了,说好了两清了。”她说道。
东平郡王笑了。
“我一开始不知道,我以为真的需要伤害你..你们才能动用这始皇鼎,我认为这不是好的东西,用人祭的法子,不是大道,是邪术,那始皇鼎就是邪物,既然是邪物,就不该被皇帝用,否则必成打火。”他神情和蔼的说道,“所以按照周成贞说的,拿走也是件为君为国为民的好事。”
谢柔嘉愕然。
“这么说,你同意去从皇帝那里拿走龙鼎,是为了皇帝,以及为了国民?”她说道。
东平郡王点点头。
“是。”他泰然的说道。
谢柔嘉看着他,噗嗤笑出来。
“真是胡说八道的义正言辞。”她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我不让我觉得你是为我好而有负担。”
“并不是…”东平郡王端起茶说道。
谢柔嘉已经站起来。
“我是着急,当时真是要被你吓死了,你要去了,那你可怎么办,我也是担心你,所以想起来就生气。”她说道,“我是生气你一点也不爱惜自己,我不是生气你对我好。”
东平郡王握着茶杯,一向对任何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他,此时突然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
营帐里一时安静,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
自己这样莫名其妙的发脾气真是太丢人了。
谢柔嘉讪讪。
“我先睡了。”她忙说道,转身去了屏风后。
那里布置着小床给她用。
东平郡王放下茶杯摸了摸耳朵,想要笑一笑,又觉得不该笑,便再次拿起书信对着灯眼睛亮亮的看起来。
而再另一边,周成贞被守卫将头推进了营帐。
“世子爷,下不为例。”他们木着脸说道。
周成贞对他们呸了声。
“怎么她在这里时你们不说话?”他说道,“什么主子什么狗,就会装样子做好人。”
守卫们木着脸一语不发。
反正今晚已经如愿见到她,而且说了好几句话,也没有吵架。
周成贞的嘴边浮现笑意,转过身就迈步,却忘了腿脚还被绑着,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他干脆也不起身了,就地翻滚仰面,刚仰面就有人扑了上来,张口冲他的脖子咬下来。
我日!
周成贞骂道,弓身屈膝狠狠的击打在那人肩头,将人踹了出去。
周成贞跳起来,看着滚到一边的镇北王大公子。
“祖父你干什么?”他没好气的说道。
“你,你这个孽子!你害我一脉!我们父子几十年的心血就被你毁了!”镇北王大公子干涩的声音尖叫,“你这个畜生!认贼作父!”
周成贞嗤了声,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父亲。”他三跳两跳的到了镇北王大公子身边,啪的挣开了脚上的绳索,单膝跪下,压低声音,“这怎么是毁了你们几十年的心血呢?这明明就是你们几十年的心血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开花结果?
镇北王大公子一愣看着周成贞。
都这样了还能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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