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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雪荔听到了巷子外那些来找林夜的人的呼声。脚步声杂乱而人数众多,像一个包围圈,一点点朝着他们围来。

  建业是他们的地盘,林夜又布置好了这样的陷阱,想来逃脱不容易。

  而雪荔感受着刺入肩头那根针的毒素:毒性中上,随着运气而深入气脉,让人行动变缓,最后应当是晕或麻痹。

  死的可能性应当不大。用毒的这位公子,看着便是遵纪守法的那类人。那类人,轻易不和人殊死搏斗。

  但雪荔不同,她是从生死场中走出来的亡命者。

  如果不死,就打到死。

  雪荔将毒针抛之脑后,重新面朝这少年公子,再蕴杀气。在自己行动无力前,她得杀掉这个害自己的人。

  她并不多看那被掀飞的斗笠一眼,一手抓向林夜受伤的肩颈,另一手运起真气,掌风扫去。林夜肩膀朝上一顶,雪荔掌风堪堪擦过他下颌。她立刻变招,拧向他手臂,又曲腿踹中他膝头,让他一个趔趄。

  斗笠在地上打个旋儿,飞起的纱擦过两人衣摆,二人交错的气息急促而濡湿。

  粱尘等人到了巷口:“公子!”

  少女狠戾如狼,林夜身体不适,光靠躲有点吃不消。救兵来了,林夜本想传讯呼救,但听到了一个偏厉的声音质问:“小公子是被劫持到这附近了?”

  林夜余光一瞥,发现带人来的首领面俊身拔,健步如飞,果然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禁卫军步军都指挥使曹刑,寡恩刻薄,靠捐官走到这一步,又素有好色冷酷之名。听说落到他手里的女子,无一不惨。

  林夜望着面前小美人的漂亮脸蛋。

  林夜只一瞬便做了决定,他反手抓向雪荔,眼珠子锐利又明亮:“看我的暴雨梨花针。”

  少年指尖银光一闪,雪荔知他狡黠,当即招架他的新招式,掌风半途改向。然而她很快发现林夜手中闪银光的只是一片被揉碎的花瓣,根本没有针。与此同时,林夜手向上拂了一把。

  矮墙边垂落的一丛花枝被他抓下来,呼啦啦如雨如瀑,落了二人一身。

  这样的动静,吸引了巷外找过来的卫士们:“公子!”

  这样的动静,让卫士们第一时间没发现雪荔。

  雪荔不在意人多势众,她被花枝阻断视线,当她再次迎上时,靠在墙上的小公子朝她露出悠慢又顽皮的浅笑。

  他苦恼:“难道真想和我同归于尽?我不想啊怎么办?”

  雪荔空寂无神的眼珠子闻言晃了一下。

  生死之际,敌人从不会放过她。她做好了殊死搏斗、拼着毒发也要杀掉这小公子的准备。林夜却中途反悔,想退场?

  林夜见她没反应过来,竟然直接将她朝后推了一把。

  林夜转头捂着手臂,跌跌撞撞跑出巷子,奔向那些卫士:“我在这儿。”

  被丢在身后的雪荔愣一下后,余光看到卫士们的踪迹。

  她又不是找死之人,眼下未弄明白林夜的行为,但她知道自己有了脱离此困的机会。雪荔当机立断,翻身上墙,先藏入树间,再屏息几次翻越,离开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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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军都指挥使曹刑跟着侍卫粱尘,带禁卫军围住此巷。

  粱尘本气定神闲,觉得林夜不可能有事。但是此时,他看到年少公子青色罩纱上的血迹,当即色变:“公子,你受伤了?”

  林夜摆手。

  他虽摆手,却走路一步一摇,晃得人心凉,众人担心他死在这里。

  曹刑观察着这位无人见过的公子。

  其人苍然得近乎透白,漆睫长唇色淡,人如纸片一样薄,气如水仙一样净。这样的少年本应隽秀,偏眉目间又有一团稚气病弱与玩世不恭并存的混沌感,让他的气韵倒有些看不分明,显得中看不中用。

  北周使臣坚持要此人和亲,为何?

  曹邢眼睁睁看着林夜羸弱万分地靠着粱尘的搀扶,向下倒去:“心脏好疼,快扶一扶我。哎我受了惊吓,恐怕命不久矣。粱尘,心口疼会影响我娶妻生子吗?”

  禁卫军本要去追女匪,见小公子如此病重,又不敢离开。粱尘见林夜扶额呼痛,便小声提醒:“说心脏疼,你摸头干什么?”

  林夜面不改色:“头也疼。”

  禁卫军们惊疑,一下子不知真假。

  若说假的吧,小公子看着风吹即倒,若当真有个好歹,他们没法向陛下交代;若说真的吧,这也太假了。

  林夜抬手,抓住曹刑的手,朝曹刑感激一笑:“是皇兄知道我来了,派你们保护我吧?”

  曹刑扯嘴角:“是。公子既然知道,咱们便进宫向陛下复命吧。”

  林夜摇头:“那不行。”

  曹刑了然:“公子放心,我们必派人去追那女匪。”

  林夜责备:“我那个叫‘阿曾’的侍卫去抓女匪了。我答应阿曾,他抓了女贼,我就让他当个大官玩玩。你们武功高,万一抢了阿曾的功劳,阿曾哭鼻子怎么办?”

  曹刑无言,第一次见到有人比自己还不要脸,把“开后门”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粱尘在旁心想:阿曾可绝不会哭鼻子。

  他才腹诽,便见林夜扭头朝他望来,邀请他参与这出戏局:“阿曾是追女匪去了,对吧?”

  粱尘连忙挺腰抬头。

  他演戏水平虽不如林夜,但他身如修竹,看着正气凛然让人信赖。他大声应和道:“对,你们看,阿曾在追女匪呢。”

  禁卫军和林夜一同顺着粱尘所指的方向看,见巷外一高阁乌鳞瓦上,黑衣青年抱臂而立,睥睨四方,自是那正在追击女匪的阿曾。

  禁卫军众人继续面面相觑。

  曹刑沉思后,决定不和这人计较:“那我们送小公子入宫?”

  林夜立刻一口血咳出,粱尘连呼“公子好可怜”。

  众人快崩溃,曹刑感到额上一根青筋快断了,才听这小公子虚弱又坚强道:“我要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见皇兄。”

  他又不吐血了,朝几人腼腆笑:“我不熟悉建业,麻烦诸位领路了。”

  曹刑瞥他:“可公子在流血?”

  林夜坚持地扶着小侍卫:“我就是死,也要穿着干净衣服死。”

  曹刑啧一声:……行吧。

  林夜被簇拥离开前,回头看眼身后的空巷,乐观得近乎混不吝:不知道放任一个危险的女匪在城里乱逛,是否正确?不过她中了毒,以她的本事,说不定会找到自己解毒。

  那到时候他再关住她好啦。

  --

  出城的路被林夜毁了,雪荔只好继续逗留建业城,想别的法子。而在“秦月夜”的杀手们找到她之前,她得先把那根毒针解决了。

  雪荔重新回到了“春香阁”。

  这是明面上的青楼,实际上的“秦月夜”情报楼。她一路避着人走,自己之前威胁的那个女子,此时更要避开。

  她之前来过这里,对路径很熟。这一次重返“春香阁”,这里没有生出新的变化。院中烟柳花树,秋千掠风,落叶飘然,几多清幽。亭榭左右有回廊,垂花石门下才有一仕女路过,雪荔便翻栏躲开。

  此楼因她先前的闯入而戒严,那位女主事训话楼中人小心行事时,雪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间房,躲了进去。

  这里是女子闺房,绣幕罗帷,地铺绒毡,有一些雅致气韵。帘幕遮掩,雪荔入内室,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翻找出净水和匕首,便盘腿靠墙坐下,剥开自己的肩头衣物。

  那根针毒性不容小觑。

  短短一程路,雪荔不断运气躲避追捕。她将毒素逼在肩处,此时低头看去,原本肤色白皙的肩部乌黑间,丝丝藤蔓状的血线朝四下蜿蜒,看着狰狞而可怖。

  日光从厚帘缝隙间透出一线,雪荔脸上渗着汗,眸黑若滴水。

  她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但毒素的蔓延,是骗不过身体的。

  没有解药,不知如何解毒,但雪荔有最简单的法子。

  半昏的屋舍中,日光淋漓如白霜。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下刺去,将那一片地方的血肉,一点点剜出来。

  汗水滴在眼睫上,又落在肩头,她轻轻一颤。黑血混着肉,骨头染着红。

  人若是连自己也不在乎,又还能在乎什么呢?

  --

  雪荔剜肉削骨,找出那根针,将毒素止住。

  这间房舍暂时没有人来,而她做完这一切后昏沉迷糊,便靠着墙,昏睡了过去。

  事已至此,出不了城,她心中其实有些打算的。她要想新的求生路,但她现在太累了,等她醒来再说吧。

  何况对她来说——其实痛死了,被人害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

  半睡半醒间,雪荔感到周身冷极了。

  像被置身冰天雪地中,一直跪着,看飞雪淋身万物枯败。

  但她又习惯了这种冷,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来。她垂头跪在雪地中,视线一点点空下,耳边好像听到很多声音起伏——

  “怪物。”

  “她真的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吗?听说,她连自己人都杀。”

  “她简直不像人……那年宋家灭门,她在一个人身上割了几万刀,问她为什么,她居然说是练习刀法。”

  “也许楼主就是看中她这样,才收她当弟子,以后想把‘秦月夜’交给她。”

  “那惨了,世人会说我们这里是‘杀人魔窟’咯。”

  寒意在四体弥漫,似乎也在冻住她的心。雪荔安静地听着那些声音。

  从小到大,这样的声音往往复复。她孑孓长行,自顾都来不及,更没有心情去看世人的想法。

  她只是一直练武、练武。

  “雪荔。”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雪荔昏沉的世界中响起。

  雪荔怔然抬头,看到浓浓大雾中,有一道影子隔着石桌和帘幔,背对着她。那身影缥缈至极,是她记忆中长年累月的追随。

  居住成长的山峦终年笼雾飘雪,无数次梦里梦外,她总是跪在雪地中,跟着这道影子。这影子,是她的师父,玉龙。

  她是孤儿,自被师父捡到的那一日起,命就是师父的。习武,刑罚,试毒,师父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自小便知,这天地红尘浩荡,缘来缘去看似广大,最后能留于她身畔的,却足够稀疏。师父正是其中之一。

  奇怪。自己是做梦吗?梦到了师父?

  雪荔看着帘幕后的白衣身影,听那声音说:“这次执行任务回来,春君说你差点失手,放走了一个人。为什么?”

  雪荔思考。

  她听到自己很迟钝的声音,化在这漫天雪雾中:“忘吃饭了,那时候没力气,才差点失误。”

  玉龙隔了很久,问:“为什么忘吃饭?”

  雪荔沉默。

  玉龙清淡的声音微重:“回答我。”

  “不饿,没感觉,”少女道,“就是,忘了。”

  少女还补充:“忘记不算罪。”

  所以不该受罚。

  漫长的沉默如这场弥漫的风雪,裹挟着这对师徒。

  帘幕层层如皱,玉龙始终在后而不出。一重雪飞起,拂在玉龙的衣摆上。雪荔怔看着师父衣摆上的卷云纹,见背对着自己的玉龙站了起来。

  玉龙道:“你已经不在乎这些,感受不到这些了吗?”

  雪荔不语。

  玉龙:“不饿,不困,不痛,不哭。不疲惫,无所谓,没兴趣。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喜乐……人生一世,对你来说,已经全然寡味,没有了任何可求之处。”

  雪荔不说话。

  良久良久。

  雪荔听到自己空落落的声音:“师父……你说,人是为什么而生存此世?又是为什么,而流连此生呢?”

  也许玉龙又说了些什么,也许玉龙没说,但师父没有回答她。雪荔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回神时,玉龙的声音变得渺远:“你下山吧。你我师徒之情,就断于今日吧。”

  跪于帘后的少女闻言,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看向帘拢。

  雾气迷眼,少女乌发沾在冰凉唇上,风吹得她面容皲裂。或许有伤口,但感觉不到痛,便也不算伤吧。

  雪荔听到自己语调平得近乎诡异的声音:“为什么?

  “这不是师父你让我练的武功,不是师父你想要的吗?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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