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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陈礼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很短促一下。她没去看,视线紧随一步步走到露台最远处,被卢俞他们簇拥着站在中央的谢安青——朦胧月色将她打磨深沉,解开的扣子让她别具魅力,冷淡长相则在这一秒显得她生人勿进,但一开口,声音依旧风平浪静:“我拍照不好看,就不去拉低整体颜值了。”

  卢俞:“怎么可能!我这辈子要能有你这张脸,做梦都会笑醒。”

  谢安青:“拍照真不好看。”

  卢俞失望:“就一张,一张也不行吗?”

  谢安青:“散了吧,明天还有正事。”

  谢安青的拒绝不直白但直接,众人只能作罢,意犹未尽地应了声,相互搀扶着往下走。

  谢安青是今晚唯一一个没喝酒的,不放心他们自己回,遂让他们在门口坐着,自己送完一拨再送另一波,最后回来已经快十二点。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灯,没有声,只剩院里的蝉鸣还在继续。

  谢安青快速收拾了露台的残局,清理好厨房,在凌晨一点走进卫生间。

  里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水汽,毫无疑问是陈礼洗澡留下的,潮湿寂静,墙壁上挂满了坠落的水痕。

  谢安青被沉甸甸的湿气包裹,握着门把站了一会儿走进卫生间,和往常一样开着门脱衣服。

  大片的光从里面投出来,铺向连廊。

  谢安青站在花洒下,身体很快被浇透。她伸手挤了点洗发露抹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揉,揉到发尾时目光一顿,看见了手背上的创可贴。

  防水的。

  洗完澡还能继续贴。

  但谢安青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秒后,撇开泡沫把创可贴撕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

  次日清晨六点,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谢安青就接到了驻村干部山佳的电话:“书记,鸣玉婆想趁天凉快把地浇了,但电闸推上去之后水泵一点反应都没有。这问题应该找谁?”

  山佳是六月初被分配过来的,村里很多事情还不清楚,谢安青听言掀开被子说:“找我。我最多二十分钟过去。”

  山佳:“好。”

  谢安青简单洗了个脸,骑着自行车往过赶,到那儿之后发现是保险丝烧了。

  好在她随身带着的工具箱里就有备用保险。

  谢安青熟练地换上,开了水泵,顺便和山佳一起帮忙浇地。鸣玉婆已经八十多了,子女都在外地务工,她一个人干不了修田埂改水道的重活。

  谢安青忙完回来的时候,村子已经热闹起来了,小孩子在路上追逐嬉闹,猫猫狗狗上蹿下跳,老人们摇着蒲扇坐在门口,慈祥宠爱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家的孩子和猫狗。

  刚闹过离婚的张桂芬也在门口坐着,看起来有些寂寥。

  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都和鸣玉婆的孩子一样,在城里务工。

  这里八成以上的年轻人都常年背井离乡,留下老人和小孩靠寂寞度日。

  很无聊。

  张桂芬就和往常一样,力求完美式地指挥爷爷伺候养在石槽的蓝雪花,以此打发时间。

  “婆,爷。”谢安青在门口停车,和两人打招呼。

  两人同时应了一声,张桂芬说:“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

  谢安青:“水泵坏了,过去看一下。”

  张桂芬扇着扇子摇头:“这一村人离了你可怎么办。”

  “说的是,”爷爷把铲子往旁边一放,扶着腿站起来说,“爷正好有个事想找你帮忙。”

  谢安青:“您说。”

  爷爷抬头,指着低矮门楼下的灯泡说:“昨天开着开着突然就不亮了。你也知道你婆这人怕安静,晚上老喜欢坐门口听别人家院里传出来的那点孩子声。没灯晴天还行,咱这儿月亮亮,照着走怎么都不会走错,但要是阴天,你婆指不定磕哪儿,摔哪儿。她都快七十的人了,折腾不起。”

  爷爷说:“你今天要是有空赶紧给看看,不然你婆晚上听不到别人家里的声儿,肯定得看着自家孙女的照片抹眼泪。”

  爷爷说完后,谢安青转头看了眼坐在门墩上的张桂芬。她摇着扇子,脸上笑眯眯的,丝毫没有心事被揭穿的尴尬和恼怒,而是说:“小孩子的声音脆,好听。”

  谢安青喉头一紧,握紧了车把手。

  是他们村两委还不够努力。

  如果他们有足够的办法和能力提升村里的经济发展,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出去打工,不会留下那么多人寂寞的老人和缺少陪伴的孩子。

  谢安青把车停在路边,过去看电灯。

  “灯泡坏了,晚点我拿个新的过来换上。”

  “不是线路问题就简单,一会儿让你爷去买,你别跑了。”

  “没事,村部有闲置的灯泡。”

  “那行,辛苦你了。”

  “小事。”

  谢安青顺手帮爷爷把营养土加进石槽里,才洗了手准备离开。抬头看见不远处二楼被推开的一扇窗,她压在脚踏上的力道重了一瞬,整个人感觉变了。

  张桂芬以为出了什么事,想问。

  声音发出来之前,谢安青转头过来说:“婆,最迟后年年底,您就可以问谢宽和谢静愿不愿带着孩子回来发展。”

  张桂芬愣住,快速和爷爷对视一眼,像是没听懂。

  谢安青说:“我已经找到能帮我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了。东西能卖出去,我们就能赚到钱,有钱就不用等县里遥遥无期的指标。我们可以自己修路。路一修,外面的人就可以进来看您和爷爷做龚扇的手艺,买你们的扇子,到时谢宽和谢静给你们打下手,学手艺,挣得一定比外面多。”

  挣得多就不用再出去打工。

  不出去,就不会有人坐在自家门口,听别人家的欢声笑语;

  不出去,就不会有人强行被带走,怎么都回不来;

  不出去,就不会有人拼命去找,却没走过七月的暴雨。

  谢安青死死扣着车把,耳边轰隆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

  张桂芬依然愣着,直到爷爷过来提醒她,她的嘴才一动,眼眶倏地就湿了:“唉好,婆等你通知。你一开口,婆马上就打电话叫他们回来。”

  谢安青没说话,被轰隆声驱赶着快速骑车离开。进门前遇到逗国庆的谢槐夏,她脆生生地喊了句“小姨”,说:“爱你呦!”

  谢安青耳边的雷声蓦地就停了,身体迅速轻下来,她趴在车头上扯了朵波斯菊扔向谢槐夏:“一直爱我?”

  谢槐夏想都不想:“一直!”

  谢安青:“我不好也爱我?”

  谢槐夏:“对!不对!小姨你怎么可能不好!你最好!”

  谢安青自嘲般笑了声,已经压得很低的肩膀继续下沉,然后直起身体说:“记得你说过的话。”

  谢槐夏点头如捣蒜,惹得就住斜对门的张桂芬乐不可支,顿时更想自己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孙女。

  谢安青看着她,心里对后年年底这个时间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人变老的速度永远不会因为她没把握就网开一面,那她就只能回头来逼自己——两年半,不行也得行。

  那对陈礼,这个能帮他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

  她还不能撕破脸。

  可这也不代表她会继续无底线的退让,或者干脆把自己搭进去。

  希望陈礼看得懂她昨晚的意思,及时止损,否则,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和她和平相处多久。

  就像那枚被扔进垃圾桶的创可贴。

  她这人有时候可以非常不识好歹。

  谢安青把车撑在树荫下,顺手捏了点鱼食。

  二楼那扇窗依旧开着,陈礼疲懒地横趴在床上看昨天还开得正好,今天就几乎全部凋落的月季。花瓣层层叠叠堆在窗台上,晨光斜过去,把花瓣的轮廓描成窗台上的影子。

  很有感觉的画面,陈礼一整晚辗转反侧的起床气都被打散了。她撑坐起来,勾起右侧掉落的墨绿色睡衣肩带,准备取相机拍几张。

  余光透过窗户瞥见鱼池边的人影,陈礼步子顿了很长几秒,然后调转方向,侧身坐在飘窗上,单臂搭着窗棱,头靠上去,漫不经心地看着谢安青把落进鱼池里的花叶一片一片捞上来,之后拖来水管,把院里的花花草草全部洒了一遍。

  今天是晴天,早晨八点的阳光不慌不忙落上去,陈礼在白天看到了深夜闪烁的星空。

  谢安青只觉得再稀松平常不过,她身上覆了一层蒸腾上来的水汽,潮湿闷热,捂得人很不舒服,所以把水管盘好堆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她顺便弯腰在水槽前洗了洗脖子和脸,又凑过去喝了两口凉水,才顶着湿淋淋的水珠子往屋里走。

  经过屋檐,头顶忽地传来一道女声:“谢书记。”

  还是那副从容熟稔,游刃有余的,谢安青不喜欢的腔调。

  看来她没打算懂她的意思。

  谢安青映着水色的眸光有一瞬下沉,过后平静如常地抬头,水珠从她发根滚进耳朵,一些从脖颈滑入衣领。

  陈礼侧身趴在窗棱上,浑身沐浴晨光,她被晨光打亮的眼睫在触到谢安青下巴的水珠时轻轻一闪,短得她自己都难以察觉。

  谢安青就更看不见,她只是保持仰头的姿势,看见陈礼自然下垂在窗外的手里捏着一支月季。已经开败了,花蕊上剩孤零零一片花瓣,被陈礼在墙上轻轻一磕,旋转着飘落下来。

  二楼到一楼的距离本来就不远,这会儿还一个垂着手,一个站直身,距离进一步被缩减,于是飘落的花瓣只能荡短短一截,还没来得及改变方向,就按照既定路线落在了谢安青肩膀上。

  谢安青眼尾往下瞥。

  陈礼晃着彻底秃了的花蕊说:“早上好。”

  水从谢安青下巴滚落,同步着这一天的第一声蝉鸣。

  还不尖锐,穿过葳蕤树叶,和水汽一起蒸腾着向上,让人燥,让人湿,更让人闷。

  “早上好。”

  片刻后,谢安青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她已经进了堂屋,陈礼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前,看到她动了一下肩膀,花瓣便顺着衣服直直落在地上。

  陈礼嘴角刚刚扬起的弧度淡下去。

  然后手机响了。

  陈礼偏头扫了眼,起身走到北边窗下,拿过桌上的手机翻看。

  是一条的微信,发信人W。

  W:【很忙?】

  陈礼:【没有。】

  W:【那怎么不回我微信?】

  陈礼往上看,的确有一条昨晚十一点半发来的信息“那边怎么样?”

  她当时刚收到谢安青拒绝陪看月亮的答复,这个答复超出了她的预期,有很多后续问题亟待思考,所以没看手机。

  后来回房,她更是直接换了衣服躺下,在极端静谧的黑夜里分析目前形势——谢安青应该已经看出她的目的了,也给出了态度,但不够彻底。

  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有多少,陈礼辗转反侧许久也不确定,所以余光瞥见谢安青那秒,她脑子里萌生出一个想法:用一片花瓣,一句“早上好”试探。

  结果不好不坏,让人难辨。

  陈礼手撑在额角,看了很长时间窗下停滞不动的垂丝茉莉,才点击键盘回复那句“那怎么不回我微信”:【忘了。】

  W没揪着不放,再次问:【那边怎么样?】

  陈礼:【遇到个人,有点棘手。】

  信息发出,陈礼手指一松,漠然地看着手机从掌心滑落,重重砸向脚背。

  没什么声。

  倒是掉地毯上时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咚”。

  屏幕上方提示“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中断。

  陈礼俯身捡起手机,补了一句:【但很适合。】

  外形、职业,甚至收入背景,全部都很适合成为她的下一任女朋友。

  输入框提示再次出现在对话框上方。

  这次回过来了。

  W:【之前说过的那个村书记?】

  陈礼:【是。】

  W:【想好了?】

  陈礼蹙眉,W以前从来不会对她的选择提出质疑,现在她同她确认,就是不赞同她。

  陈礼:【?】

  W:【我找县委的人了解过,她任东谢村第一书记这六年始终负责认真,能力出众,为群众做过不少实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她已经亲耳听说过了,也亲眼见过。

  所以呢?

  陈礼脸上的表情沉下来,莫名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到底想说什么?】

  W那边感受到陈礼的情绪,停了几秒才回:【阿礼,你想要的女朋友只是一个幌子,等事情了结了,你能保证自己不歉疚后悔,可她呢?你能保证她就顺顺利利把你忘了,重新开始?】

  陈礼悬空的手指蓦地一蜷,呼吸有片刻停滞。

  W那边再没了动静。

  陈礼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盯到视线开始发白的时候,快速点下键盘:【不能。】

  【那又怎么样?】

  【我会给她钱,给她解决问题,给她成百上千倍的补偿。】

  她不正好需要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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