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锌加爽歪歪
“总要有一首我的歌大声唱过,再看天地辽阔。”
——《一颗苹果》
高三前的最后一个夏天,聂瑜仿佛明天就要上断头台一般,抓紧暑假的尾巴可劲儿挥霍时光,每天日夜颠倒,打游戏打到天昏地暗。
他凌晨四点刚刚躺下,梦里还在与敌方混战。清晨六点就被早起的奶奶吵醒,奶奶撞开十八岁男高中生的房门,毫无青春期隐私可言。
“你姑姑今天加班,我去帮她照顾念念。饭在锅里,中午你热一热再吃。要是下午客人来了,记得帮人家收拾一下屋子。我晚上再回来。”
聂奶奶扯开聂瑜的被子,嘱咐了一番话,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出去。
房门“嘭”的一声关上,睡梦中的聂瑜重新将脑袋埋进了被子里,重归安静。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摇头摆尾的小电风扇显然不足以驱散暑气,毯子被踢到了床下,聂瑜汗涔涔地醒了过来。
小房间内门窗紧锁、窗帘合拢,没开灯仍旧昏暗一片。
聂瑜望着虚空,过了好久才渐渐清醒过来,随手脱掉湿了大半的上衣,踩着拖鞋去了洗手间冲凉。
太阳能热水器的水被这几日的大太阳晒得滚烫。聂瑜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正是浑身燥热的时候,关了热水,接了些凉水直接往身上浇。
他前两天刚去理了发,对理发师说要个简单好打理的发型,理发师大手一挥,给他剃成了板寸。一层青色的短发贴着头皮,像春天新生的短草皮,摸起来还有些扎手。聂瑜取了块香皂就往头上搓了点泡沫,省了洗发水的钱。
洗手间的窗户没关,聂瑜开着透气。一阵似有若无的敲门声飘了进来。他关掉了水龙头,仔细听了会儿,敲的的确是自己家的门。
他胡乱地套了条裤衩,踩着湿答答的拖鞋穿过天井。
“怎么又忘记带钥匙了?你不是晚上才……”
家里已经两个月没来过外人,聂瑜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出门复归的奶奶,潮湿的手打开门锁,门槛外、台阶下,却站了个陌生人。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体格瘦削、身形娇小,穿着白色短袖T恤、七分裤、经典款黑白帆布鞋,干净整洁。他肤色白皙,脸颊因夏日炎热而泛着淡粉色。
大概是在外面等太久了,他表情不太明朗,藏在刘海后的一双琥珀色眼睛毫无畏惧地瞪着眼前人,带着几分初生牛犊的骄纵,偏偏那张脸又生得极精致,像贴在白墙上的偶像海报。
精致的五官与记忆中稚嫩的脸庞重合,聂瑜本能地拽了拽脖子上的毛巾,想说什么,开了口却发不出声。
滴答,滴答。
残留的水渍从宽厚的肩膀往下流淌,轻柔地抚摸过少年结实的胸膛、平坦的小腹,顺着肌肉线条的隐约纹路缓慢滑落。
一片好春光。
门里门外两人互瞪着对方,双双沉默,只有夏日的蝉扯着嗓子声音嘶哑。
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凉风蹿了进来,浑身是水的聂瑜当即打了个喷嚏,故作镇定地抹了把脸。
深黑的下垂眼警惕地瞪着来人,聂瑜抬了抬下巴,问:“找谁?”
门外的少年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机屏幕,回答:“刘美兰。”
“你找错地儿了,这里没这人。”聂瑜迅速地关了门。
少年皱着眉头朝四周张望起来。
齿轮厂家属区19栋2户。是这儿没错。
他正纳闷着,木门再次打开,聂瑜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问:“你找我奶奶有什么事?”
聂奶奶本名刘美兰,自从二十岁嫁人后,她做过聂太太、聂大嫂、聂奶奶,几十年过去,连自家孙儿都差点忘了她原先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拉起行李箱拉杆,答:“我是这儿的租客。”
聂家这套房子是几十年前工厂分配的,两层的“将军房”,名字听着豪气,其实上下面积加起来也不过五十平方米。但聂瑜老妈聪明,趁着房价没涨的时候把隔壁盘了下来,两家打通,足够祖孙三代一起住。
这户型并不常见,楼梯露天,日晒雨淋,纵宽极窄,挤挤挨挨。近百户的“将军房”连成阡陌纵横的小巷,夏天门窗大开,隔壁播的琼瑶剧、小两口的争吵都听得一清二楚。
唯一的好处是,家属区临近周边的学校,襄津市内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都在这附近,步行不超过十分钟。特别是附近的育淮高中,宿舍环境差,食堂又难吃,但凡家里有点能力的都不会让孩子寄宿,因而也促成了周边风生水起的租房和代伙一条龙服务。
聂瑜初中的时候,爹妈离婚了。他爹聂平献身艺术,扛着摄像机走南闯北,一年到头不着家。聂家老两口为了补贴家用,便将楼上两间空房租了出去,有时还做些代货的生意,每年的房租和退休金,也够一家子过得舒适自在。
上一个租客在今年六月高考后就搬走了。聂奶奶提过,新的房客这几天就会搬过来,估摸着就是门外的这个人了。
“你等会儿。”
聂瑜火速奔回洗手间,冲去泡沫、擦干身体,套了件宽大的黑色短袖。整套动作下来不超过两分钟。他抹了把脸,擦干镜子上的雾气。
镜子里的他很出众,剑一样锋利的眉毛和深邃的黑眼睛,鼻梁高挺、五官硬朗,紧闭双唇不苟言笑时颇有几分威慑力,很不亲切。
他尝试着弯起嘴角,光亮注入眼眸,溢出的热情如灼灼烈阳。
这好像又太过了。
聂瑜抓了抓脑袋,干脆顶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走了出去,给新房客开了门。
出租的房间在楼上,一共两间面积相当的卧室,还有一条打通的长阳台,两三个人一起住也算宽敞。
通往二楼的楼梯窄小而陡峭,聂瑜小时候经常从楼梯上滚下去,摔一头大包。那人细胳膊细腿的,还提了只齐腰高的黑色行李箱,聂瑜想也没想就伸手接过对方的行李箱,无视对方警惕的眼光,搬上了楼。
这箱子比聂瑜预料中的沉得多,也不知道都塞了些什么。他穿越几十级台阶,到了二楼时累得不行。回头一看,人家房客正不慌不忙地往楼上爬,东张西望地打量。
家里到底比外头凉爽些,几阵风一吹,那少年脸上的红晕已然褪去,面色越发泛白。他始终紧抿着唇,右手攥着单肩包背带,也攥着几分小心谨慎。
聂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楼上是你一个人的空间,平常除了打扫不会有人进去。你可以自己配把锁,贵重的东西锁抽屉里。楼下两间房是我和我奶奶的——哦,刘美兰就是我奶奶——厨房、洗手间和客厅都是公用的。”
“噢。”房客伸手接过行李箱,指尖擦过聂瑜的手背,冰冷的。
“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你有什么别的需要,可以随时找我。”聂瑜看着对方,伸出手掌。
“行。”房客仍是回了一个字,不冷不热的,说话时眼睛从不看向对话人。
他抬头检查了一下两个房间,挑了里头的那间,将行李箱塞了进去。他又转过头,见聂瑜仍站在阳台上,伸出的胳膊僵在空气里。
他问:“你还有事?”
聂瑜收回胳膊,不爽的心情表现在了语气里:“丑话说在前头啊。一年起租、押一付二、定金不退、损坏的家具电器另行赔偿。三餐全包,大家吃一样的,你要是想开小灶也行,每个月单交一笔钱。”
“哦。”
房客点点头,从单肩包里取出一个小钱包,抽出四张红钞票。
聂瑜以为他现在就掏钱,正想假客气两句,却听见对方说:“麻烦买点面包和牛奶,面包要全麦切片吐司,牛奶要全脂新鲜的。剩下的钱就当你的小费。”
聂瑜看着眼前崭新的钞票,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房客见聂瑜不动,又抽了两张钞票:“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晚饭时间再叫我。”
他利落地转过身,提着箱子往屋里走。
聂瑜的眉毛抽了抽。
“你先下去吧,我累了”。
这什么做派?给小费?把他当什么使唤了?
聂瑜“嘁”了一声,把钞票塞进兜里,骂骂咧咧。
“那个……”在房客关上纱门回屋前,聂瑜这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房客转过身,大眼睛沉静如水,逆着午后阳光凝视着眼前人。
“记得。”他表情平静地说,“小学六年的零花钱全交了你的保护费,四年了,利滚利连本带息,是不是该还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老熟人。
聂瑜抹了把脸,扭头就走。
债主上门,就不该问。
聂瑜家每天傍晚六点准时吃晚饭。
他们家没有餐厅,所幸厨房也不算小,摆了张折叠桌,吃饭时就将桌子拉开,其他时间则收在墙角,不占地方。
聂瑜一天没正经吃饭,饿得直叫唤。
一米九的大块头,抱着碗坐在桌边,像是只等待开饭的大狼狗,就差伸出舌头吐两口气。
聂奶奶一边盛汤一边说:“楼上那位你见过了吧?他是你爸朋友的儿子,人家年纪小,你就把他当成亲弟弟,多多照顾着。”
聂瑜白眼翻上天:“他不就是几年前住在前面那条巷子的小屁孩吗?听说前些年搬去了建陵,怎么又回来了?”
“你还记得他啊?”聂奶奶惊讶,“你们好几年没见了吧?他搬走后你就没提过,我以为你朋友多,早忘了呢。”
“也就四年吧。”聂瑜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人的一生里有挺多个四年的。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聂瑜从初三上到高四,将当年扛着铁棍走街串巷的不良少年打磨成“金盆”洗手的复读生。
聂瑜想起当年干的浑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良少年?有够“杀马特”的。
他想起楼上那位掏钱时的样子,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他就一小屁孩,哪儿算得上什么朋友。”
话音刚落,厨房门猛地被人推开,门沿擦着聂瑜的屁股撞在了墙上。
他捂着屁股连退三步,愠怒地看向身后,楼上的房客踏着天井里的阴影迈了进来。
“不好意思啊。”
这位不算朋友的房客声音阴沉。
“苍蝇叫太大声了,不知道门口有人。”
这个死小孩。
聂瑜舔了舔唇。
四年不见,人竟变得叛逆了。
新房客走进厨房的时候,聂奶奶已经将整张餐桌塞得满满当当。
“来来来,快来吃饭。你第一天住进来,奶奶请你吃点好的。”她热情地招呼道,“这是烤鸭,一定要蘸这个酱才好吃。这个是熏烧鹅,再吃点狮子头,我的绝活儿,小瑜最爱这个!”
老人家实在,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就是一片菜叶子都没有。
聂瑜捧着饭碗大口啃着狮子头,嘴边鼻尖沾的全是菜籽油。
这新房客瞥了他几眼,慢吞吞地夹了块烤鸭,咬一下,糊了一嘴的油。他再吃口熏烧鹅,嚯,皮比肉还厚。他生吞了几口肉,扒了几口白米饭,搁下筷子,再也吃不下。
聂奶奶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不吃了?不好吃?”
“我夏天胃口不好。”新房客看向她身后的冰箱,“有牛奶吗?”
“当然有啊。”聂瑜打开冰箱,“爽歪歪喝不喝?”
新房客看着他:“爽歪歪算牛奶?”
“怎么不算了?”聂瑜背出一串广告词,“15种益生菌发酵,甜甜的,酸酸的,锌营养,吃饭香——特别适合你这种挑食的小朋友。”
“小朋友”白眼一翻。
“说了不准欺负弟弟,你听不懂是吧?”他家老祖宗白眼一翻,双手叉腰,义愤填膺,“人家是家里有困难了才来咱家住的,你多照顾着点不行啊?”
聂瑜“嘁”了一声:“他能有什么困难,财大气粗,出手挺大方啊。”
聂奶奶看新房客一眼,不好明说什么,只能张口啐孙子:“不知道的事少瞎说,快二十岁的人了,跟你爹一样心智不成熟。”
得,又来了,每次骂我必定带上我爹。
聂瑜低头扒饭,怨怼地瞪着新房客。
新房客扫他一眼,哼一声,扭头走了。
夜幕降临,阴云遮蔽月亮,潮湿闷热的空气堵塞毛孔。
这是下雨前的征兆。
新房客出了厨房,穿过四四方方的天井,来到客厅门口,正撞见推拉门上挂着的今年的年历,五颜六色的笔圈出了好几个日期,旁边密密麻麻地记了些什么,字儿写得极难看。
他凑近了一瞧,辨认出了几行字。
8月1日,建军80周年。
8月5日,翠花生了四只小宝宝。
8月25日,世界田径锦标赛。刘翔!
8月30日,小屁孩住进来了。
今天,就是8月30日。
新房客转头看向厨房,暖黄色的灯光下,一老一小正在餐桌边斗嘴,极吵闹,也极热闹。
其实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柏林宣言》发表,北斗导航卫星发射,叶利钦逝世,布莱尔辞职……年历往前翻,大至国事、小至日常,都被零零碎碎地记录在这里。众生平等,连巷子里的母猫生产也不忘记。
特幼稚,特无聊。
他摇了摇头,转身上楼。
隔了一分钟,他又跑了下来,手里多了一支黑色水笔。
他摘下笔盖,将日历上的“小屁孩”三个字划去,一手漂亮的行书,在下面写下了“费遐周”三个字。
费遐周抬起头,日历上方的四个烫银数字是那一年的年份——2007。
2007年8月30日,是费遐周入住聂瑜家的第一天。
晚饭后,一阵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到了深夜,雨势越发猛烈。
第二天是育淮中学报名交学费的日子,聂瑜美好假期的最后一天。深夜一点游戏打了通关,他正准备就此躺下睡觉时,一道惊雷轰隆隆地敲响天幕。
雨下大了。客厅推拉门的密封条老旧而破损,门口不住地有风呼啸而来,发出呜呜的幽怨声。大雨冲刷屋檐、灌入天井,万年青宽大的叶子被击打得噼啪作响。
聂瑜想起天井里的那些花草,起身下了床。
他们家本就是两户并成的一间房,加上位置又靠近车行道,户型略大些,天井也显得比别人家宽阔。老人爱种些花花草草,但晚上睡得沉听不见雨声,全靠聂瑜照料她的宝贝盆栽。
聂瑜撑着伞走到天井,往盆栽架上盖了层蛇皮袋改的塑料布,用几块砖头压住,充当简易雨棚。
他收拾好一切,刚起身,就听见上方传来声响。
费遐周扶着楼梯栏杆,正往一楼走。
“大半夜的,你干吗呢?”聂瑜问了声。
那人步伐平稳,并不搭理他。
臭小子脾气还挺大。聂瑜正在心里抱怨着,一道闪电乍然划过,极短的瞬间内照亮了费遐周的脸庞。
——闭着眼的。
聂瑜呵斥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他握紧了手里的伞,忐忑地后退了几步,发现费遐周连鞋也没穿,是赤着脚往楼下走的。
楼梯上方虽有雨棚,但年久失修,大颗大颗的雨滴渗漏而下,费遐周的半边肩膀已经被打湿,而他本人浑然未觉,脚步稳健,平平稳稳地走到了一楼。
聂瑜倒抽了口凉气。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梦游?
以前听老人说过,梦游的人不能被喊醒,他不知这种传言到底有几分依据,也不敢轻易下论断,只好眉头紧皱,警惕地注视眼前人。
费遐周看上去睡得非常死,赤着脚溜了这么一大圈不说,还直愣愣地往天井里走。
聂瑜连忙撑伞上前,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他个高肩宽,胸肌还厚实。费遐周矮他一大截儿,脚步毫不停滞地往前冲,一头撞到了他胸口。
“咝——”聂瑜吃痛。
费遐周睡傻了,估计只当自己撞上了一堵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往客厅走去了。
聂瑜揉了揉胸口,内伤严重。
客厅空旷,除了沙发、电视机和条台没别的东西,费遐周一路没有阻碍,嗒嗒嗒地穿过客厅,进了一间没关门的房间。
聂瑜手里的伞有点握不稳了。
他刚才出卧室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关门来着?
费遐周一进聂瑜的房间,整个就乱套了。
“这是我的手办,别乱碰。”
“臭袜子,好几天没洗,你不嫌脏啊?”
“等会儿……你不能躺我床上!”
梦游的人都有什么臭毛病啊?乱闯人房间就算了,怎么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
聂瑜张开双臂挡在自己的单人床前,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地。
梦游中的费遐周不比电影里一蹦一跳的小僵尸好到哪里去,心里没半点方向感,没有障碍就往前闯,走不过去就先撞两下,撞不过去就换方向。
他往前拱了拱,被坚实的手臂给挡了回来。
聂瑜琢磨着这人差不多该走了吧,费遐周皱了皱眉头,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抱、住、了。
聂瑜僵住。
“喂……”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费遐周的额头,生出一分“管你被叫醒会疯还是会傻,敢吃我豆腐活腻了吧”的念头。
费遐周死不松手,倚着床沿坐了下去,头还在对方的胳膊上蹭了两下,还以为怀里抱的是个枕头。
聂瑜心中涌出许多暴力的想法。
“喂喂喂,你醒一醒!”聂瑜使劲儿地甩了甩手臂。
费遐周岿然不动,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对方身上,表情平和,肩膀均匀起伏。
你可别是……
聂瑜探出一根手指伸到他的鼻尖,呼吸十分规律。
还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费遐周是在沙发上醒过来的。
他被一条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像只结了蛹的蚕宝宝,挣扎了好几下才挣脱出来。
沙发是木质的,夏天铺了草席,费遐周枕在席子上躺了一宿,右侧脸颊上满是红痕,没有枕头,脖子也酸疼得要命。
他本能地想揉眼睛,伸出手才发现自己怀里正抱着一样东西,低头一看……
是个大冬瓜。
冬瓜?
费遐周满头问号。
他使劲儿地敲了敲脑袋,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从楼上的卧室跑到楼下的客厅。还……还偷了个冬瓜?
不会又犯老毛病了吧?
费遐周做贼似的看向隔壁两间卧室,大门紧锁,没有动静。
还好……他稍稍放心了。
梦里开别人房门这么损的招儿,他应该还没学会。
被毯子裹了一晚上,费遐周浑身黏乎乎的,抬脚一看,脚底板都是黑的,也不知道昨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上楼拿了身干净衣服,洗澡去了。
早上八点,聂奶奶踢开聂瑜的房门,右手锅铲左手平底锅,锣鼓喧天:“醒醒醒醒醒醒!都几点了还不起床!这么个大小伙子,好意思赖床吗?”
薄毯子被扯开,聂瑜挣扎着在竹席上打了个滚儿,艰难地坐了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赖床的人,但是昨天晚上折腾了老半天,又是搬冬瓜又要对付梦游的小屁孩,好不容易锁好房门回屋睡觉,一晚上净做噩梦了,根本没睡好。
聂奶奶去了厨房忙活,聂瑜出了卧室直奔洗手间。
大清早的,他眼睛还没全睁开,揉着眼,拉开紧闭的木门。
这门和整栋将军楼一样有好些年的历史了,生锈的门枢发出“吱呀”一声,哗啦啦的流水声灌进了耳朵,温热的水蒸汽扑面而来。
水雾氤氲,聂瑜掀开耷拉的眼皮,望见一个朦胧的身影。先是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蜿蜒的背脊曲线,视线再往下移……
“哎哟,我的妈!”
热水从花洒里涌出,对准聂瑜喷了一脸。他号叫一声退了出去,慌忙关上木门。
站在洗手间外愣了十秒,聂瑜抹了把脸上的水,彻底清醒了。
什么人啊,大早上洗澡还不锁门?
愤怒完了,他又忍不住再回味一下,这个人皮肤怎么这么白啊……
聂瑜赶忙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强迫自己清醒。
厨房里,聂奶奶正忙活着。
“来来来,洗洗手吃饭了,我特地排队买的王家烧饼。”聂奶奶拉开餐桌,布置碗筷,“一个咸葱的,一个甜芝麻的。咸葱的给小费吃吧。”
王家的烧饼,咸味的是长条状,甜味的是圆的。聂瑜摆了摆手,将咸味的抢走:“这个给我吧。”
聂奶奶瞪他:“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弟弟抢吃的啊?”
聂瑜翻了个白眼:“我至于跟他抢烧饼?他喜欢吃甜的好不好!”
“你咋知道?你俩很熟吗?”
“我……”聂瑜被奶奶噎得说不出话来,默了半晌才心虚地说,“我以前吧……老抢他的早饭吃……”
聂奶奶怒了,举起筷子敲他脑袋:“我就知道你这臭小子成天为非作歹不干好事!”
聂瑜辩解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以前不懂事而已……喂!您下手也太重了,我是不是您亲孙子啊?”
她这是动真格的,聂瑜惹不起但躲得起,刚往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在软绵绵的东西上。他扭头一瞧,刚洗完澡的费遐周皱巴着一张脸瞪着自己。
“脚!”费遐周咬着牙说。
聂瑜低头一看,自己正踩着人家的脚呢。他连忙跳开,对方崭新的白色球鞋留下一道清晰的鞋印。
得。
聂瑜在心里想——这下咱俩扯平了。
吃完早饭,聂瑜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了同学枚恩。
枚恩背着个吉他包,正被一圈女孩围着,俊美的脸毫无表情,动弹不得。
“学长,你是哪个班的啊?”
“学长,能不能留个QQ号啊?”
“学长,我认识你,你是不是上过电视?”
聂瑜笑了声,吹着口哨走了过去。
“枚恩,一大早干什么呢?”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正面印着杀气腾腾的图案,长到膝盖的黑短裤,兜里揣了两支笔,干脆连书包也没带。
聂瑜脚踩人字拖,嘴里叼着根牙签走了过去,一把揽住枚恩的脖子。瘦削的少年一下没喘上气儿来,活似被黑社会威胁的苦主。
“这是哪里来的痞子啊……”
女孩们忌惮地看了聂瑜两眼,拉着同伴的手,一溜烟地逃走了。
“咳咳——”枚恩咳了两声,抬眼瞪他,“撒手。”
聂瑜耸耸肩,放开了他。
枚恩打量对方一眼,清冷的脸上有了点表情。他眉头紧蹙,嫌弃道:“都高四了,你还这么不上心,成天穿得跟个流氓一样,什么姑娘看见你不得吓跑?”
“你这么能说刚才怎么一声不吭啊?不是我来,你能脱身吗?”聂瑜抬了抬下巴,指着枚恩的吉他,“你倒是上心,背着吉他来学校?”
枚恩讪讪道:“中午要去排练,来不及再回家一趟。”
枚恩和聂瑜一样,上半年高考失利,下半年复读,按玩笑话说就是读高四。他们都是文科生,以前就是一个班的。只不过枚恩是学艺术的,吉他不离身,音乐狂一个。
聂瑜拍拍他的肩,笑道:“走吧,迎接咱们崭新的高四生活。”
“瞧你这新鲜劲儿。”枚恩打趣。
今年育淮中学辟出了一个文科强化班,班里的学生大多是成绩好的尖子生,不然就是有人脉走了后门的。
当然,还有聂瑜和枚恩这样的,高考成绩还不错但偏偏选择了复读的高四生。
因为是新班级,入校第一天一片混乱。班主任姓罗,教英语的,进班级的第一件事是叫他们自由选择座位,给他们半个小时商量,自己跑去办公室喝茶了。
林丹青一身水蓝色连衣裙,黑色长发编成了麻花辫,背着小书包站在行道里,被一群陌生男生围堵着。
“你是林丹青吧?是不是还没同桌?你看我怎么样?”
“我……我听说你很久了,没想到真人比传说中还好看啊……”
林丹青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漂亮的脸蛋垂着,委婉的拒绝声被热情的邀请声盖过。
“都起开!”
不知从哪儿蹿出一个穿黑色运动服的高个子,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剑眉凌厉。穿衣风格虽中性,气势也又飒又酷,但这张脸分明是个样貌精致的姑娘的,只是比男孩还要帅上几分。
沈淼挡在林丹青前头,瞪着眼前的男生,宣示主权般说:“林丹青有同桌了,就是我。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有一个聂瑜还不够,怎么还来了个沈淼啊……”男生们低声抱怨着,作鸟兽散。
林丹青叹了口气,劝道:“以后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你别对人家太凶了。”
沈淼嚼了嚼口香糖,不屑道:“这帮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得提前给个下马威,省得以后邪心不改。”
“先想想我们坐哪里吧。”林丹青四处张望了一下,“靠窗那个是枚恩吗?咱们坐他前面吧?”
沈淼嫌弃地摇摇头:“不要,这小白脸太招蜂引蝶了,你看多少女生围着他坐呢。”她转头看向角落,乐了,“咱去找聂瑜吧,他附近没人敢去。清净。”
林丹青犹疑:“他看起来好凶啊……好相处吗?”
“我们聂哥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内心还是很柔软的,相信我。”沈淼拍着胸脯保证。
你确定他内心柔软?
林丹青深感怀疑。
聂瑜是全班个子最高的,理所当然地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缩在角落里,打瞌睡开小差都不容易被发现。
大部分人对聂瑜的第一印象跟林丹青想法一样,瞅着他这面相,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再加上他恶名远扬——哪年哪月将哪个人给打了,眉角那道疤是哪场火拼留下的……总之,传得神乎其神,人送外号“育淮山鸡哥”,左踏黑、右吃白,打个喷嚏黑白两道都要抖上三抖。
——都是《古惑仔》看太多罢了。
林丹青跟随沈淼在聂瑜前头落座时,聂瑜正打着哈欠挖眼屎,抬手朝二位说了一声“哦哈哟”,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用日语在说早上好。
好像也不是那么吓人,甚至还有点蠢萌。
沈淼跟聂瑜有些交情,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很不客气。
“哟,哥,你这一个暑假搬砖去了吗?怎么黑成这样了?还有你这黑眼圈,跟被人揍了一拳似的。第一次上高四,太激动了吗?”
“滚。”聂瑜翻白眼,“昨晚家里闹耗子,没睡好。”
沈淼以为他说的耗子是真耗子,没往心里去,换了个话题问:“说真的,我其实挺好奇的,您老人家到底哪儿想不开要来复读啊?建陵财经虽说算不上‘985’‘211’,好歹也是个一本学校,在咱们省也算可以了。您可真舍得。再说了,我们这一届高考改革,您万一越考越差怎么办?”
聂瑜脸都黑了,眼皮上翻,下垂眼瞪人威慑力十足。
“你早上刷牙了吗?口气这么臭?”他回怼。
林丹青好奇地问:“你是复读生?那你们俩怎么会认识?”
聂瑜淡淡地说:“哦,年初的时候吧,在网吧认识的,当时有点状况,我替她解了围。”
“解围”两个字未免太轻描淡写了点。
沈淼虽然走酷帅风,但也是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那日去网吧打了会儿游戏,很快就被一群混混盯上了,一口一个“小妹妹陪哥哥聊聊天呗”地缠着她。她拼命反抗,隐隐有要打起来的架势。
挣扎中,沈淼不小心碰到了隔壁的聂瑜。聂瑜鼠标一滑,动作停了三秒,血条瞬间被砍光,当场Game over(游戏结束)。他一怒之下摔了键盘,站起来狠狠瞪着沈淼。
沈淼本以为自己倒霉了,又惹上了一位,还没来得及道歉,聂瑜一拳朝她身后挥了过去。
“欺负小姑娘算哪门子的男人。”
“育淮山鸡哥”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揍得兔崽子们屁滚尿流。
“原来是这样啊。”林丹青微笑,“可你不是说自己从没去过网吧吗?”
沈淼慌了:“这个我可以解释的……”
聂瑜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线,自己却从容地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补觉去了。
费遐周是转校生,来之前已经办好了手续,今天不用去报到。
他吃完早饭后去了趟超市,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聂奶奶虽然给他准备了全套的用具,但他还是要全换成新的才安心。
出租车停在家属区门口,费遐周拎着大包小包往家走。他伸出手要敲门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退后看了两眼,走错了。
准确地说,也不能算走错。
这儿虽不是聂瑜家,却是他自己家。
过去的。
费遐周从小生活在这个家属区,直到小学毕业后才随经商成功的父亲搬去了大城市建陵,住进了小高楼里。
四年了。他四年没回来了。
可本能地,老马识途一般,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牵引着他回到了这条巷子,这扇门前。
这间房子不知道被卖给了哪户人家,此刻家里没人,很安静。
费遐周怀旧似的仔细打量着陪伴了自己一个童年的旧家园,时过境不迁,墙面更加斑驳,经年的油烟污渍下藏着五个歪歪扭扭的字——实小的希望。
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想起来了。
这是聂瑜写的。
这家伙的字跟鬼画符似的,偏偏喜欢在墙上涂鸦,毁了好多面墙。
“记住了,以后看见这五个字,就知道是你家了,不会再走错的。”
彼时,刚上初中的聂瑜手握粉笔,对这位迷了路的弟弟这样说。
聂瑜这个人啊……费遐周想起他来,心情总是很复杂。
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如往昔。
在外头耽误了老半天,费遐周才终于回到家里。
其他东西都是次要的,他今天主要是出门买了一把锁。
不是锁柜子锁抽屉,而是锁住自己的卧室大门。
他小时候就有这毛病,压力过大、睡眠不好时就会犯夜游症,治也治过,但时好时坏,一直无法去病根。平时在家里乱走也就算了,现在租住在别人家里,吓着人还是次要的,要是被聂瑜揪着这事调侃自己,那可有够受不了的。
费遐周将新买的锁挂上门把手,暗自下了决心。
夜游可以,但绝不能丢人。
早上交了学费、领了书就放学了,聂瑜中午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家的菜谱全换了。
昨天晚上,聂奶奶见费遐周吃饭没什么胃口,便问了句:“小费啊,这些饭菜是不是不合口味?你喜欢什么,奶奶明天给你做。”
这姓费的小子还真不客气,撕下一页草稿纸,写了满满两页的饮食需求清单。
小祖宗的嘴刁得很,不吃辣也不吃酱油,不吃猪肉、胡萝卜、黄瓜、芹菜、菠菜、番茄、生姜、蒜,饭菜要少盐少油,保持食物的本味等等。
这可就苦了聂瑜。
聂瑜随他那位川渝出生的亲妈,平时无辣不欢。最爱吃的就是他奶奶做的油泼面,胡椒粉、花椒粉铺满碗面,浇上一勺滚烫的热油,那滋味——啧!
不吃猪肉也就算了,牛羊鸡都能满足他对肉食的需求,但是不吃辣算怎么回事?不加辣椒的中国菜还有什么滋味可言呢?
聂奶奶才不听他的。
聂奶奶本就爱养生,费遐周的口味和她一拍即合,彻底忘记了自己的亲孙子。
今儿一上饭桌,聂瑜就窒息了。
清蒸鱼、萝卜骨头汤、凉拌生菜、白水煮青菜……
水煮白肉配绿色蔬菜,健康归健康,但令人毫无食欲。
聂瑜怒了——
“我起早贪黑地上学,就想吃点好的,这要求过分吗?”
“过分,当然过分了。你比人家小费大三岁,能不能有点哥哥的样子?就知道在吃的事情上计较,你怎么不跟人家比成绩呢?男子汉大丈夫,小气死了。”
聂奶奶啐他一口,扭头就给费遐周夹了块蒸紫薯。
聂瑜想了想,也是,他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大哥,不能因为吃饭这芝麻大点的事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多跌份儿啊。
聂瑜摆摆手,没事,我忍。
一扭头,他就去超市买了十瓶老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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