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拐角
煤炭形势的一蹶不振,让减人提效这项措施成为整个煤炭集团蜗速发展的万全之策,特别是有着近百年兴衰史的兴隆堡煤矿,更是将减人提效玩到坏:效益上不去,减人;工资上不去,减人;就连煤炭挖不出来,也被领导者说成是“人多瞎胡乱,鸡多不下蛋”,大手一挥,减人。仿佛只要减了人,所有的发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上行下效。
矿上这些减人提效的手段,被某些心怀叵测的承包企业老板借用去,更是玩得花样百出。
孙植是玩阴术的高手,最善于游走在法律和政策的边缘,钻空子,耍花招,损人利己;有时候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也干,只要他不爽,他就挖空心思让那个让他不爽的人哭。总之,万物沦丧,他在中央。
孙植对夏荷,已经由最初的见色起意、念念不忘的执念,逐渐演变成求而不得、不如毁掉的恶念。他心里整天想着的,不是如何让他的企业更高效,而是盘算着如何让夏荷屈服,直至最后匍匐在他脚下求和,报他因为索情不得而自尊受伤的一箭之仇。
而矿上提出的减人提效口号,正好是他报复夏荷万事皆备后所欠的一股东风。打着政策的幌子来铲除异己,修理旁枝斜叶,被孙植运用得理直气壮,得心应手,而且屡试不爽。被打击者有苦说不出,对孙植恨也找不到理由,只能自认倒霉。
夏荷每天兢兢业业的工作,孙植暗地里时刻觊觎着,就像一只饿极了的非洲鬣狗,时刻警惕着眼前的猎物,并伺机冲上去绝杀。
机会终于来了。
矿上要求各单位实行一人多岗制,大力削减办公室人员,让富余人员去充实生产一线岗位。洗煤厂财务科就划在了被精减科室里,按要求应该减掉一至两人,去补充厂里最脏最累的洗选车间。
科长张强来宣布此次减人提效的新政策:“同志们,这次咱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或抓阄或投票,结果都难免有失偏颇。孙厂长说了,这次采用优胜劣汰制,结合大家伙平时的工作态度,工作量和早来晚退的情况,逐月考核,年终评选出得分最少的那位,就是我们要精简的同志。所以大家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触碰了红线,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这还不是换汤不换药呀,”于曼丽又抢先发声,“如果大家都不违犯劳动纪律,最后得分都一样,是不是这个减人名额就取消?”
“那怎么可能,现在是考核一年的业绩,有些同志头几个月有迟到早退的现象。这些都有孙厂长让文书从矿打卡中心抄来的数据,并且记录在案,这些都会汇入总考核。所以大家以后要小心了,别成了出头鸟,撞到孙厂长上了膛的枪口上。”张强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夏荷一眼。
夏荷瞬间明白了:迟到早退的那个人,说的就是自己。她以前因为照顾公婆和女儿,确实有迟到早退现象,没想到被孙植在这儿截了胡。
“张科长,考核制度应该从现在开始往后算才对,为什么还要翻以前的老账?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现在再翻出来有意思吗?不觉得是故意整人吗?”辛丽美早从张强宣读的新政策里嗅出了一丝孙植的馊味,她鄙夷地说道,“看似无懈可击的新制度,别是某些人掩盖心机的遮羞布才好。”
“唉,都是领导的决策,咱们只要执行就OK了。”张强也是一脸无奈,“再说,不是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嘛,争取以后别犯错误就行。”
“哼,某人的司马昭之心!”辛丽美冲着张强的背影哼了一句。
如此考核执行到年底,夏荷果然是那个综合得分最低的人。没有任何寒暄和说情的时间,夏荷第二天就被下放到洗选车间去了。
洗选车间是整个洗煤厂最脏最累的车间,负责把从井下运上来的原煤,用水洗的方式,完全把煤炭和矸石分离开来。
操纵洗选机的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老师傅,夏荷到这个车间来,先被分在了清扫队,主要工作是给师傅们打打下手,干干粗活,把从皮带上溢落的煤炭,用铁锹铲出来,再重新倒入机器洗选。
这个活平时倒不算太累,可就怕机器出毛病,一旦洗煤机堵塞,一皮带的原煤就得全靠人工堆卸清理。如此一个班的劳动下来,工人们的脸上和身上落满了炭尘,甚至面对面也看不太清彼此的颜面。
“哎呀,夏会计,你说你这是得罪哪路神仙了,好好地怎么从办公室流放到这儿来了?”开洗煤机的杨师傅是个四十开外的老师傅,也是这个车间的副主任,平时报销东西没少和夏荷打交道。如今见夏荷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和平时清清爽爽的样子判若两人,顿时心生可惜。
“整个财务科就我迟到早退的次数最多,综合得分最低,所以我就被减下来了。”夏荷实事求是地回答。
“可是,你这生来就拿笔杆子的手,也不是这出大力的料呀。你说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什么会计证经济师证的拿了那么多,最后在这儿干,那不白瞎了你一肚子的文化!”杨师傅可惜道。
夏荷苦笑笑:“杨师傅,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这点苦我吃得下,没什么的。”
与夏荷同组的小李也接过话说道:“夏姐,你说你家条件这么好,老公又不少挣钱,干嘛不回家做全职太太?我们其实心里都明白,你被某些人算计了,你何必在这儿受他们的气?再说了,你这证那证的都全活,去外边随便找个工作就比这儿强。我姑家的表哥就是咱们矿上精简下去的工人,人家现考了个会计证,应聘到市里的一家大饭店干会计,一个月二三千,比咱们这点工资高了去了。”
夏荷苦笑着没有说话。自从被精简下来的那一天起,夏荷就在考虑自己何去何从的问题:是放弃这份工作,像许多停薪留职的年轻人一样,离开兴隆堡,到市里或更遥远的地方打工,开始新的生活?抑或白手起家,就地创业?夏荷是个恋旧的人,特别是到了三十多岁的年龄,本来工作已稳定,家也已稳定。如今却突兀让她丢掉这一切,一动百枝摇,谈何容易。
夏荷有自己的理想生活。
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就是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群至亲的人,能陪伴自己平平安安的终老。
兴隆堡煤矿是带给夏荷幸福憧憬的地方,因为自从爸爸来到兴隆堡上班,她的命运似乎就改变了,家境富余了,母亲脸上笑容多了,父母对自己的感情也好了。后来她自己也来到了兴隆堡,还如愿干上了自己对口又喜欢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亲密爱人,有幸福的家。夏荷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从小到大的经历和教育,让夏荷渴望国企职工的身份,渴望在兴隆堡煤矿工作的资质。可现在却让她丢掉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就好比让她丢掉深爱多年的初恋,那份不舍和心痛,是别人无法体味的。兴隆堡这个名子已经在她血液里扎下了根,自从离开半洼村,这里就成了她的第二个故乡。这里有她抛舍不下的家,她的丈夫,孩子,父母和公婆,这里有这个世界上她所有最亲的人。如果真有一天离开这里,她害怕自己会像一棵无根的浮萍,四处漂泊,何以为家?
对自己拥有的这份工作,夏荷更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恩情愫在里面,因为除了知足,这份工作还寄托着朋友丁杰的期望。虽然丁杰已经走了十多年,但夏荷还常常在睡梦里见到她,梦见她对自己倾诉当年对工作的渴望和对生活的无奈。夏荷常常泪流满面地从梦中醒来,告诫自己要努力,因为这份工作不仅是自己谋生的工具,还背负着一个朋友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和梦想。她想用努力工作来告慰朋友,换得灵魂的安宁。
所以尽管夏荷难以忍受现在的工作环境的恶劣,也听够了别人的好言相劝或冷嘲热讽,但她仍难以最后下定决心割断这自己与兴隆堡煤矿的唯一联系纽带一一工作。
但有时候理想和命运安排却是迥然不同的布局。人生轨迹都是老天给事先划定,即使你心有不甘而走出不循轨迹的脚步,老天也会创造条件逼你就范。夏荷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许多难以割舍的东西,最后却不得不狠心割舍。
比如工作。
夏荷在洗选车间干了一个月。月底厂里盘点这一天,孙植带着一拨检查人员来了。夏荷正和同事们打扫车间卫生,孙植色眯眯地踱到夏荷跟前,皮笑肉不笑地小声说:“小夏,工作怎么样,吃得消吗?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去办公室找我面谈,我会尽量给你解决的。放心,我办公室的门随时为你敞开,欢迎你的光临!”
夏荷朝地下“啐”了一口:“谢谢领导关心,托你的福,我很好!”
孙植脖子一拧,满脸的假笑瞬间被恶狠狠的样子代替,“好,有志气,在我手下干活,我看你能捱多久?”
下个月开头第一天的班前会上,车间主任宣布了一条新的劳动纪律:由于人员不足,原来上大班的清扫队员,全部编进三八制的洗选组,洗选车间以后不允许有大班人员出现。
这个决定一下子就断了夏荷的后路。夏荷上大班时,时间点紧卡着女儿上学放学的时间,她可以有充足的时间给婆婆做饭,陪女儿学习;可一旦上班点改成三八制,白天黑夜地轮流倒班,既照顾不了婆婆,更照顾不了女儿。女儿正逢小升初的关键节点,如果因为自己工作的不规律而打乱女儿的学习日常,夏荷想想就不能原谅自己。
两者相较取其轻。
自己的工作相比女儿的学习和成长,夏荷决定放弃自己的执念。工作没了,自己还可以重新开始;而女儿的这段成长经历错过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
为了女儿,她终于逼着自己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停薪留职,全力支持女儿这最后几个月的小学学习和生活。至于自己的工作,她想等女儿顺利升入初中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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