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晋江
邺澧是一个不喜欢提及过去的人。
曾经凡人的经历之于他, 是一道千年未曾愈合过的伤疤,只是被掩盖在鬼神的威严之下,没有人能够窥视。
对一名以守卫生命为己任的战将而言, 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庇护的百姓被尽数屠戮, 更加沉重的伤吗?
不会再有了。
一生转战三千里, 一剑曾当百万师。
可曾经战场上的凛然威势,最终都化为血色的不甘怒吼。
长剑卷了刃, 战场上血流成河,旌旗折断。
他没能保护住邺地的百姓。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以惨烈收尾。
也成为了他深深埋藏于魂魄深处的愧疚苦痛,化为执念, 支撑他在死后奔袭千里, 杀进酆都, 诘问鬼神。
那是令所有人神鬼震惊的一战, 甚至掀了天地法则,重制规则,让死亡不再纯粹,却怨恨可平。
即便是再对邺澧看不顺眼的天师,也必须要承认,他所完成的,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再不会有这样疯狂却强力的战场。
千年前的驱鬼者们虽然无法理解邺澧,也跟随门派一起怒斥邺澧,但私下底, 他们是佩服邺澧的。
——想想如果是他们被人杀害, 是否会有人为了他们的死亡和怨恨而出头, 掀翻了天地只为求一个公道?
不会有的。
只有邺澧。
所以, 即便邺地屠城惨烈,但很多人却暗中羡慕邺地的百姓,羡他们有人护。
但是对于邺澧而言,他能够为百姓们平息怨恨,报复仇人,送冤魂前往投胎。
却独独无法颠覆生死,让惨烈死去的百姓们复生。
他是执掌死亡的鬼神,能做的事情,是审判他们的罪孽与功德,送他们重入轮回。
但是,他必须悍守阴阳生死平衡,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破坏生死的循环。
这是他身为酆都之主的职责。
所以,邺澧将自己属于凡人的那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邺地,和一城的百姓们,葬在了一起。
即便死后,也想要送百姓们最后一程。
但是,鬼神可以回避自己的过往,大道却不可回避。
想要成为大道,就必须能够客观到冷酷的旁观自己的一生。
无论过去,现在,或者未来,都没有任何可以动摇自己的事物和情感。
只有这样,才能公正的为万物引导一个灿烂平和的未来,不掺杂任何私欲。
于是,当邺澧靠近自己的埋骨地,属于过去的记忆,终于如附骨之疽,血淋淋的扒开在他和燕时洵的眼前。
邺澧抿了抿苍白没有血色的唇,在片刻的沉默后,重新向燕时洵笑了起来。
“别担心,时洵。”
他缓步上前,用力的臂膀将燕时洵紧紧环抱在怀中,在爱人的耳边低语:“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
“不管我走到多远,在何种境地,只要我知道你的方向,就一定会回来。”
如果大道阻碍我奔向你……那就,颠覆这无用的大道!
邺澧微微垂首,紧贴着爱人的脖颈,掩去眸中的坚定。
燕时洵没有拒绝邺澧的靠近,即便耳边的温热气息好像吹进了他的心里,羽毛般撩拨着他的心弦,令心跳开始加速。
他笑着慢慢伸出手,也环抱住了邺澧结实挺拔的身躯。
“我知道。”
燕时洵轻声道:“我还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信任,所以……不用有任何顾虑,做你想做的事情。”
“如果大道真的要你灰飞烟灭——我也会把你救回来,拽回到我的身边。”
“从大道的死局里。”
邺澧微讶,眼眸缓缓睁大。
他没有想过,以天地苍生为己任的驱鬼者,也会有与大道抗衡的时候。
从来无私公正的驱鬼者,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私心,将他放在了心里,摆在了与天地同等的位置上。
不懂情爱的深爱,才更为动人。
那一瞬间,邺澧耳边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一片空白的安静之中,唯一能够听到的,只剩下燕时洵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
每一声,都踩在邺澧自己的心跳上,撞入他的神魂。
有燕时洵这一句话,邺澧只觉得,就算他真的在此灰飞烟灭,身死道消,也已经无所憾事。
邺澧拥抱着燕时洵的手臂渐渐用力收紧,像是想要剖开自己的胸膛,将燕时洵放进自己的心脏中,无论生死,永不分离。
燕时洵也难得没有拒绝邺澧长时间的靠近。
但半晌后,即便邺澧心有不舍,还是慢慢放开了燕时洵。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捧住燕时洵的脸颊,轻笑着缓缓落下一吻。
气息交融,目光交汇。
那一吻中没有天地众生,只有名为邺澧和燕时洵的爱侣。
“我很快就回来。”
邺澧的笑意温柔:“等我。”
溶洞中不见天日,终年阴冷。
但是那个拥抱,却足够驱散所有的寒冷和黑暗。
燕时洵向着邺澧轻轻点头。
他就站在原地,手中捧着阎王交给他的光团,注视着邺澧转过身,长袍曳地走入黑暗中。
一直平静注视的战将,也在邺澧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深深的看了燕时洵一眼。
无论是千年的我,还是千年后的我,不管我是谁,都会义无反顾的爱上你,时洵……
战将顿了顿,却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给燕时洵听。他只是垂下了眼眸,良久后,轻笑了起来。
下一秒,他挺拔修长的身形溃散成无数光点,消失在了原地。
战将与邺澧是同体异位,是鬼神不肯接纳的凡人那一部分。
既然邺澧决定接受试炼,重新回到千年前的战场,成为大道,那战将,自然没有再存在的可能。
对于他们而言,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种,是邺澧成功突破自己残留的伤疤,身魂合一。
另一种,却是身死道消。
世间最后一位鬼神,也身死于此,化为雨露与流云。
无论如何,这都应该是战将与燕时洵的最后一面。
没有了邺澧的阻碍,战将似乎可以向燕时洵吐露心意,趁着珍宝失去守卫的时机,窃取珍宝。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在天地苍生与燕时洵之间,战将选择了天地。
他清晰的看到了大道的心意,知道大道是想要为以后留下一种可能。
——就算大道崩塌,也有新的大道可以撑起天地,庇护众生的绝对安全。
为此,战将甘愿放弃一切。
包括他自己的存在,以及对于燕时洵的爱意。
融身天地。
而在邺澧的气息消失之后,燕时洵唇边的笑意缓缓回落,怔愣的站在原地,竟然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寂寥之情,心脏像是消失了一部分。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不知道何时,已经习惯了有邺澧在身边。
好像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回身,就永远能够看到邺澧在向自己微笑,似乎在说——
不管何时,他都不是孤身一人。
死局险境,有人陪他一起闯。
这是燕时洵曾经所没有过的感受,但是现在,他懂了。
并且不想要放手。
阎王平静的看着燕时洵,手中的折扇半掩去唇边的笑意,心中感叹,最不理解情爱的恶鬼入骨相,竟然也真的被酆都之主捂化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以我对那家伙的了解,只要是他所言,就不会失约。”
阎王拢袖驻步,笑吟吟的道:“比起担心他,你不如多关心下你自己,燕时洵。”
“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无论是邺澧还是我,都无法再帮你半分。不过……”
他歪了歪头,轻笑出声:“魂魄本就是独身走入生死的,不是吗?对于其他人而言绝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却是你早已经习惯了的寻常。”
“那就往前走吧,燕时洵。”
阎王向燕时洵微微点头致意:“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燕时洵敛眸轻笑:“大概在我回来之后,再看到的,就不是你了吧,阎王。”
阎王挑了挑眉,颇有些惊讶,随即笑吟吟回道:“被你看出来了。”
“早已经在百年前就已身死道消的鬼神,又何必紧紧霸占着一具肉身不放。”
他向燕时洵眨了眨眼眸:“我虽处处皆不存,却又无所不在。”
“不必担心,你的小傻子,会平安的回来。”
阎王摊了摊手,平淡道:“我停留太久,对他的身体也会有损伤。他毕竟不是你这样的恶鬼入骨相,对于鬼气,他承受不住。”
从溶洞外面隐约传来异响,以及狼群的嘶吼嗥叫。
两人都听到了,但谁都没有回头去看,只是了然的向对方点了点头,便同时转身。
一个手捧光团,向溶洞更深处的黑暗处坚定走去。
一个笑吟吟拢袖抬眸,视线冰冷的看向头顶洒下来的月光。
“月圆夜,起尸夜……”
阎王轻声呢喃,轻蔑的哼笑了一声:“有罪厉鬼,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轻巧的布鞋踏过嶙峋巨石,长衫衣角翻滚在身后。
他背过手去,不急不缓的向前走。
身后犹如有千军万马跟随,凶兽嘶吼咆哮,威势万千。
……
在踏进黑暗的某一步中,邺澧只听到脚下的土地一沉,耳边传来轻微的声响,随即便踏空进了黑暗中。
当他再睁开眼时,最先感受到的并不是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天地大道,而是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作为酆都之主时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力量,在从他身上迅速消退。
随之一起被抽离的,还有他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燕时洵的笑颜。
邺澧知道,这是他踏进了曾经的战场,大道在拿走他的力量和记忆,让他孤身一人重走成神路。
他不舍的多看了记忆中燕时洵的模样几眼,爱人的名字在唇齿间呢喃缠绕,却最终散落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当邺澧扶着剧痛的额头坐起身时,记忆已经彻底清零。
拔地而起的酆都,十万阴兵旌旗烈烈,万鬼哭嚎刀山火海,地狱嘶吼锁链响动……
全都已经消失不见。
站在这里的,不再是酆都之主。
只是凡人战将。
邺澧单手支着头,抬眸冷眼看去。
天际残阳如血,空气中都是不曾散去的弥漫硝烟,城墙上的将士们不曾放松过心神的死死紧盯着远处,手中弓弦已拉满。
这场战争持续了太久,已经打到城中粮草断绝,孤立无援的硬生生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城战。
但如今,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邺澧一生南征北战,从无败绩。新的势力忌惮邺澧至深,抽调了大量的兵力物力对付邺澧。
唯恐邺澧不死,战局有变。
更糟糕的,是来自身后的猜忌和中伤。
粮草和钱财早已经断了供给,全靠邺澧和这支精锐之军咬牙支撑。
可即便如此,每位将士心中,都已经很清楚这一战最有可能的结局。
但却无一人逃脱。
主将在,城在,百姓在。
将士们便在。
支撑着他们坚守到现在的信念,就是邺澧所言——绝不允许任何百姓,死在他们前面。即便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滴血,也决不放弃。
就算被砍断了双腿,折断了双手,爬,也要爬着冲向敌人,撕咬下一块肉来!
邺澧眯了眯眼眸,总觉得记忆中似乎有另外一个人,也常常带着一身血肉淋漓的重伤,不拼杀到最后一刻不罢休。
对于那人而言,只要不是最后一秒的死亡,就永远有翻盘的可能,足够他绝地反杀,于死局之中力挽狂澜。
但……那人是谁来着?
脑海中,只有居高临下恣肆的睥睨一眼看过来,一闪而过间,邺澧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但是那一刻,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和无法克制喷薄而出的爱意。
邺澧下意识伸出手向身前的空气,想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找到那个令他心动的人。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或许这不过是他将死之前的臆想。就算不是,他和那人也注定有缘无分,危急的战局不会再留给他机会,让他去找到那人。
于是,伸出去的手掌僵在了半空中,随即,缓缓收了回来,无力的紧握成拳。
百姓的呼喊和祈祷声从身后传来,哭泣着求大军弃城离开,不要再管他们,自己去寻找生路吧。
他们很清楚,是一城的老弱病残拖累了这支精锐之军。如果不是顾及着他们,为了保护他们,将士们又怎么会处处掣肘,无法施展手脚。
即便是再最艰难的战场,这支军队也能够拼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
可邺澧却没有那样做,而是率领着将士们,誓死守护这座城里的生命。
百姓们抬起头,看着城墙上那道在殷红残阳下的高大剪影,眼含热泪的深深躬下身,感激那位将军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他们想要与将士们一起守城,却被邺澧冷言劝了回去,让他们尽可能的躲藏,叮嘱他们就算将士们全部身亡于战场,他们也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
百姓们在哭泣,怒骂着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可长鸣的号角声已经从远处传来,百万铁蹄动地而来。
尘土飞扬间,邺澧目光如厉电,直直看向远处大军的最前方。
敌军的将领高高的昂起首,耀武扬威以为这已经注定是一场轻松战斗。
他们有百万大军,精兵良马,粮草充足,但对方却已经疲惫饥饿,犹如困兽之斗,不堪一击罢了。
邺澧冷笑一声,挽弓搭箭,利箭疾射而出。
速度之快甚至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敌军将领察觉不对赶紧抬起头时,却已经晚了。
利箭直射进敌军将领的咽喉,不可置信的错愕定格在他的脸上,混杂着还没有消退的洋洋得意,狰狞而扭曲,成为了他对于人间和战场留下的最后情绪。
怎么,可能……
敌军将领死死的看着远处城墙上那道坚毅高大的身影,仿佛穿过尘埃与那位主将对上了视线,只觉遍体生寒。
直到死亡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所有人对于这位主将的恐惧和忌惮。
一生百余战,未尝败绩。
有那位主将在,叛党休想越界半步。
敌军将领后悔了,但是,已经太迟了。
他无力的缓缓从战马上坠向大地,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错愕惊呼声,战马嘶鸣焦躁踏蹄,尘土飞扬。
战斗还未正式打响,敌方百万之军,却已然混乱失序。
邺澧看着城墙下的混乱,冷笑着缓缓收起重弓,长臂重重挥下。
瞬间,早已经埋伏在四周的将士们立刻高吼着杀将出来,从四面八方驰骋冲向敌军。
本就因为将领死亡而大乱的敌军,立刻陷入了更加无序的混乱,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原本威风凛凛的队势,被冲散成了一盘散沙。
敌军的士气接连受挫,不战先畏,他们仰头看着城墙上的邺地旌旗,心中已经先有了退缩之意。
那样的人物,真的是他们能够战胜的吗……那哪里是将军啊,分明是神,未尝一败的战神!
但是,即便局势大好,邺澧却半点没有松懈。
他没有盲目自信的习惯,永远警惕谨慎才一直为他带来胜利。
邺澧很清楚,这是一场艰难死战,即便他和他所率领的将士们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微小的几率能够让城中百姓们顺利活下来。
他的名字,对于举国上下,就是一种标志。
一种绝不会败落的安定。
就如定海神针一样,镇守着这个王朝的兴盛与存在。
想要取旧朝而代之,唯一的可能……就是杀了他,摧毁立在每个人心中不曾倒下的旌旗。
邺澧知道,即便他能够凭着十万将士反杀百万大军,但后面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军队涌上来,蚂蟥一样的落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倒下。
战场上,血肉纷飞,厮杀声响彻天地。
当将士们抬起头时,就能看到他们的主将如山岳一般,撑着他们所有人的信念,坚定不可摧毁。
被刺穿了胸膛的将士含笑,坠落战马。
而血色的天空无限高远。
“噗呲!”
邺澧闭了闭眼,然后转身走下城墙,跃身上马。
这场压上了生死的战斗,足足打了三天四夜。
即便敌军有百万大军,丰足粮草,源源不断的增援,但打起这支精锐之军,依旧无比艰难,每向前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以万计的死亡代价。
到最后,敌军的士兵们打得胆颤心惊,根本无法理解为何这些人如此拼命,虎狼之军令所有人心生畏惧。
‘因为父老在我身后,我无处可退,一退,就是百姓们的死亡。’
将士盔甲破烂,满身血污像个血人,却依旧执着向前,手中长剑指向敌军,气势震慑得周围敌军无人敢上前。
‘我的身后,是我保护的百姓,我怎能后退……’
尸体垒成了城墙,满地流淌着血河。
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终于在第四天天际将要泛白之际,重新恢复了安静。
十万将士对上百万敌军,却死守阵地,真的没有让敌军踏进城池半步。
百万敌军,都将性命留在了这里,作为他们轻蔑张狂的代价。
但是邺澧,也已经倒在了战场的血泊中。
尸横遍野。
百姓们颤抖着哭泣,为邺澧和将士们的死亡,为不停歇的战乱。
可当太阳升起时,百姓们迎来的并不是平静的生活,而是新一支敌军。
失去了将士们保护的城池,轻而易举就被敌军破门而入。
大刀从战马上挥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火焰燃烧在每一家的房屋上,仓皇奔逃中头颅滚落,血液汩汩流淌在长街的青石板缝隙间,汇聚成一条血河。
天光渐暗,整座城失去了声音,只剩下熊熊烈焰依旧在燃烧。
一只手臂从战场的尸骸间伸向天空,带着血污和纵横交织的伤口,死死撑着断剑艰难起身。
魂兮归来。
死亡后,将士们的英魂归来,重新回到冰冷的尸骸中,带着未曾完成的执念,想要看一眼自己以死亡守护的城池。
可邺澧和将士们看到,却只有城池里横倒满地凄惨死去的尸体,和燃烧后残留的余烬。
百姓们的脸上尚带着惊恐的神色,泪水冲开了脸上的灰尘,勉强辨认出他们的面庞。
有笑着为将士送过包子的妇人,有街头闲坐的大爷,有蹦跳跑过街头的孩童……
但是他们现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将士们听到,百姓们的魂魄在哭泣,想要问问天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鬼差拖着锁链前来,居高临下的蔑视百姓和将士们不甘的魂魄,说因为他们对死亡有所抱怨,所以他们有罪。
罪无可赦。
锁链绑缚魂魄,人们不甘的怒吼。
可他们能做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人,如何能够与鬼神斗?
只有邺澧,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断剑,眼眸中怒火燃烧。
“你要去酆都吗?”
一道平静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邺澧赤红着眼眸缓缓回身看去。
那青年一袭长衫,长身鹤立,风姿卓绝。
他拢着衣袖,清隽的俊容上一派平静,似乎早已经知道邺澧会作何选择。
阎王静静看着眼前的邺澧,似乎重新回到了千年前那一眼。
遗忘了所有记忆的酆都之主,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愤怒和坚定,是不曾改变过的坚守。
他浅浅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像千年前那样试图劝说邺澧,而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西南的方向。
“你要找的酆都,在西南。”
阎王敛下眼眸,平静的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杀了北阴酆都大帝,,夺去死亡的权柄,你将得以重新规划死亡,使得冤魂复仇,平息愤怒,前往轮回。”
天空中有闪电划过,惊雷如怒吼,大地震颤。
鲜血从阎王的唇边缓缓滑落,可他咧开了唇,却笑了起来。
“对我而言,从来没有觉得北阴酆都大帝做的事情是对的。即便他是我的上司,压着地府动弹不得,我也依旧轻视于他。”
“邺澧,我好像没有说过,在我看来,在你执掌下的死亡,才是死亡本该有的模样。有怨者报怨,有仇者报仇,血债血偿,以命抵命。”
血液滴落在刺绣精美的衣衫上,洇开一片血迹。
阎王却好像感受不到一样,依旧站在邺澧的对面,轻轻笑出了声:“我修行不够,做不到释然面对杀死我的仇人,抱歉,我只是个寻常鬼神,没有大道那样超然的境界。”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大道才不曾向我托付重任吧。不过,我不在乎。”
阎王耸了耸肩,笑道:“对我而言,因果循环,才是正道。”
“所以啊,邺澧……”
他伸出手,拍在邺澧的胸膛上,轻轻将邺澧向后推去:“去杀死北阴酆都大帝,接纳过去的你自己,成为新的大道吧。”
“你可以和千年前做出不同的选择,不要排斥身为战将的你自己。城破人亡不是你的错,你所做,已经远远超出凡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人事已尽。奈何,天命不放过你。”
邺澧错愕的向后倒去,身周的战场不断变化,黑雾翻涌,乌云低低压下来,惊雷怒吼不断。
但一切都好像是坏掉了的电视屏幕,雪花点不断上涌,模糊了本来真实的场景,让所有的尸骸和血色隐没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
阎王却在笑。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在阎王看来,邺澧从来不曾做错过什么,即便令邺澧悔恨了千年的邺地屠城一战,也并非是因为邺澧的错误。
酆都之主从来只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多,却没有想到过自己。
从这一点上来,邺澧这家伙,和燕时洵还真像啊……
阎王无声的叹息。
在邺澧戒备的注视下,阎王轻声道:“有罪者,不是你这个守卫者,而是加害者。正如燕时洵所说,真正有罪的人并不会反思,只有良善之人才会自责。”
“过去的你不应该成为你的伤疤,而应该成为你未来的奠基石。你见过曾经的死亡,痛恨北阴酆都大帝高高在上的冷漠,所以你才知道,你想要的未来应该是怎样的……你的道,足够有力,足以将你带向任何地方,即便是大道。”
血液从阎王的耳边流淌了下来,他喉咙间的鲜血更是让他的声音逐渐嘶哑低沉。
可他依旧笑得轻松,好像丝毫都不在乎自己这副七窍流血的虚弱模样。
从他介入大道对邺澧的试炼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下场。
但,那又如何?
阎王绝不会留下一丝会让邺澧魂飞魄散的可能。
就如他向燕时洵承诺的,即便是最艰难的局面,他也一定会把邺澧平安带回去。
从百年前他逃脱了诸神死亡,硬生生割裂开神名与力量镇守地府,却自己强撑着一缕残魂转世轮回,寻找生机开始,他就没打算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他理解并敬佩大道,但是,他不信任大道。
正如他曾经并不相信北阴酆都大帝。
即便他不过是大道之下的小小鬼神,但是,他依旧有自己的力量和自由,去选择自己信任的大道和天地。
邺澧和燕时洵,让阎王看到了这份希望。
所以,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邺澧会做出和千年前一样的选择,他也绝不会让那种可能发生。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啊……你不是知道吗,又为什么这么生气。”
阎王低低笑着呢喃,似乎在向大道对话。
但他笑着笑着,却被喉咙间的血沫呛到,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颤抖着捂住唇的白皙手掌中,是鲜红到刺眼的血迹。
阎王却只是以扇掩唇,笑眯眯的向邺澧道:“换季感冒,失礼了。”
但失去了一切鬼神记忆的邺澧,却已经被身后的黑雾包裹,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消失在了战场上。
刚刚还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随着邺澧的消失,瞬间清扫一空。
没有满地的尸骸血河,没有残破的城池和燃烧后的余烬,鼻尖也不再缭绕着血腥硝烟气息。
只有一望无际的旷野,以及翻滚着咆哮怒吼的黑云层层压下。
天地四合,像是想要杀死阎王。
阴冷的风烈烈吹卷起阎王的长衫,血液滴落在精致的刺绣上,山河日月都染了血。
可他却眯了眯眼眸,站在原地缓缓仰头看向阴沉天幕,不曾有半分动摇和畏惧。
血液从阎王的眼底涌出,顺着清隽俊美的脸庞滑落,像是血泪哭泣。
但他的唇边,却依旧噙着不曾更改的笑容。
“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吧?”
阎王的声线沙哑,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愉快笑意道:“难道邺澧不是你想要的大道吗?难道燕时洵不是你想要的生机吗?你该不会以为,如果邺澧死亡,燕时洵会像从前一样继续撑你的天地吧?”
“燕时洵啊,对感情迟钝得要命,可一旦真的爱上,就不会有任何抛弃爱意的可能。”
阎王轻声叹道:“如果邺澧身死道消,那燕时洵最可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掀了你,换一个大道来,天地依旧在。”
他耸了耸肩,轻松笑言:“我救了你,不过不用谢了,反正我也没想要为了你,只是为了万物生灵罢了。”
阎王背手而立,任由狂风吹刮过自己的脸庞,刀割一样的疼。
发丝缭乱了他的视野,让他看不清远在北阴酆都的邺澧,此刻是何种模样。
不过,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阎王相信,邺澧绝不是固步自封的人,他只是一直掩藏着自己的伤疤不肯示人。
即便千年过去,但邺澧的神魂,其实一直被困在邺地的城池上,为当年百姓们的死亡耿耿于怀。
邺澧需要的,只是其他人的一句话,点醒他。
然后,他自己就可以看清这辽阔天地,从樊笼中挣脱出来。
大道的试炼,也是为了这件事。
可大道不肯明说,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一切,想要让邺澧依靠他自己的力量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为足够强力的存在,甚至能够将大道替换下来。
不过,阎王却很不喜欢大道的这副“我不说,但你要懂”的做派。
他是个实干派,既然如此想,那就如此做。
为了这一句话,即便压上这缕残魂又如何?
他本就是个在百年前就该和诸神一起殒身的鬼神,应该随着旧的地府一同坍塌。
如今,有燕时洵在,地府有了新的阎王,以后的天地,也有邺澧支撑。
已经在没有什么,会令他挂心了。既然如此,身死又何妨?
阎王笑吟吟的看向天空,无所畏惧的准备迎接自己越界的惩罚。
“轰隆——!!”
惊雷劈下,大道震怒。
可刺眼的光亮中,阎王却笑得开怀。
“这天地啊,不是你一个的天地,而是众生的天地!”
“鬼神的时代已经过去,苍生不再需要鬼神,他们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鬼神只需要守卫阴阳,不使鬼魂侵扰人间。可你,大道,你让我觉得讨厌……”
“苍生,自立!”
阎王手中的折扇直指向天空,贯穿神魂的剧烈疼痛让他的笑容减弱,可他眼眸中的光亮,却锋利如刀,雪光明亮。
下一刻,一直被阎王紧握在手中的折扇脱手,坠向地面。
阎王却直到最后一丝力量耗尽之前,都没有露出半分折服之意,只是轻笑着呢喃:“谁让你给我留了机会骂你呢……”
然后,阎王终于失去了全部力量。
他缓缓阖了眼眸,张开双臂,微笑着任由自己向后倒去。
如云鹤展翅,清脆啼鸣。
击长空,制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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