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尽管陆悬鱼有充分的信心打赢这场战争, 但战场毕竟是战场,她还是得将非战斗人员往后撤一撤。
百姓们是撤了,士人们还有点犹豫。
当她告诉他们把粮食放下, 人可以撤出三十里时,这些体面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甚至连送上来的野菜饼子都可以优雅地啃一口了。
但他们也没有立刻表示赞同。
啃完了那口野菜饼子后,有人皱起眉头, 有人勉强露出微笑,总之频率很是参差不齐地看向了钟演。
他们的目光似乎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就有点让她不太理解。
“仲常公, 诸位都在看你, ”她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未尽之言?”
也在一脸面瘫地啃着那块野菜饼子的钟演被噎了一下。
下首处的司马懿就非常敏锐,伸长脖子过来给她打眼色。
于是陆悬鱼赶紧给他倒了一杯酒, 让他得以将喉咙里的饼子咽下去, 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
“将军率直。”
她展开了一个笑颜, “大家都这么夸我, 我是不敢当的。”
……钟演又赶紧喝了一口酒。
这群士人挤眉弄眼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
虽然出身世家,祖上都是当官的,看不起商贾, 但都有数算的本事, 而且某些特殊时候也会把商贾的技能拿过来用一用。
现在中原到处打得稀烂,粮食就很宝贵, 他们凑了这么多粮食过来,显然不是因为她天真率直温柔可爱, 而是因为她声名在外, 战功赫赫。
那大家就有点不放心, 既不放心她到底是怎么打的仗,也不放心她在打完这仗之后领不领他们的情,领多少——没错,正常人肯定是意会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是看看这个憨憨!她哪里像个正常人了!
要是军中有颍川人也就罢了,比如说他们也联系过刘使君那边,好歹是有个徐庶徐元直可以说得上话啊!虽说徐庶年轻时在颍川的名声不太好,各家都拿他当熊孩子看,好歹人家现在也出息了!老乡们也能借他的光了!但是看看这个陆廉!她这军中哪有一个颍川人!武将不是青州的就是并州的,文士也只有幽州的和徐州的——明明陈家也去徐州这么久,据说那个陈长文很有才气,又是个年轻郎君,居然到现在也不曾得了这个女将军的青眼!
……她这里竟然还有一个自称汉室后裔的匈奴人!
……他们还得去寻那个河内司马家的小郎君来代为引荐!
所以这群做起吕不韦的老本行,准备先投资一位将军,再顺杆投资一位未来大汉皇帝的颍川士人们就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位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兵去打曹操的青州军。
既然她看钟仲常很投缘,那还是留他下来吧。刀枪无眼啥的大家是不考虑了,什么男女之事大家也不在乎了。钟演已近四旬的人,要说他得了陆廉的青睐,这几率略小,但万一陆廉就是开窍了,想寻一门颍川的亲事,那大家也有一堆好郎君……
总之,刷刷将军的好感度,不显眼,不会激怒袁绍,还能看看她这一路的仗到底怎么打的——后世某群不争气的群体有句俗语,“哪有小孩夜夜哭,哪有打牌天天输”,他们也好奇陆廉怎么就打了十年的仗,一次也不败呢?
她认真听完钟演委婉又直白的话语后,终于恍然大悟。
“仲常公想留在军中。”
钟演看着她那轻松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直觉地转过头去看这营中唯一一个既了解陆廉,又跟自己算是相识的文士。
司马懿连筷子也没动,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看他转头看向自己,粲然一笑。
于是这位颍川文士就更不安了。
这场战争开始得很早,但这位文士醒得更早。
天还是完全黑的,民夫营已经先有了动静。有人拎着水桶,拖着草鞋在地上走,有人扛着干柴,每走一步身后的木柴在轻微地摇晃。
他们走过一个接一个的灶坑,有小吏指挥他们,锅里倒多少水,锅下塞多少柴。
远处的天空终于露出一抹暗红与金红分庭抗礼的光,将漆黑的天幕照亮时,巡夜的士兵交接过岗哨,敲响了焦斗。
士兵们早上吃的仍然是麦饼,但那锅热水里会加不少食材,有菜有肉。也有士兵打了一碗,送到钟演的帐中来,他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点咸。
“每逢出战之时,总得吃咸些,”士兵这样同这位士人科普了一句,“吃些咸的才有力气。”
钟演道过谢后,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被他发现汤里面还有一点小东西。
那条小青虫应该是挣扎过,努力过的,它很有骨气,虽然无法避免被烹煮的命运,但也还是毫不妥协地将自己脆弱的身躯展露在这位尊贵的食客面前,让他一瞬间胃口全无。
这是一种智慧。
……毕竟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光线不好,跟士兵一起吃大锅饭是有这个坏处的。
……但在这碗汤被士兵又欢欣喜悦地端出去喝光后,钟演又有点怀疑这不是青虫的智慧,而是士兵的智慧。
……青州人还是挺狡猾的,钟演这样一想,就对那支即将到来的青州军更加忧虑了。
尽管这群投资人对这场战争有点紧张,但陆悬鱼什么也没感觉到。
原因挺简单的,在她摸索完地形,并且斥候报告给她青州军的行军路线后,这场战争在她看来就提前结束了。
她之所以没有快速奔赴襄城去与刘备合围曹操,原因有粮草,也有兖州多水泽的缘故。
几百里路听起来并不算远,但在这样的沼泽地中行几百里路绝对是一件苦差事,天气渐渐寒冷,但水没有结冰,沼泽中有大量的蚊虫,百姓则早就逃走,而辎重又要怎么运呢?
那些士兵也许渐渐开始溃逃,数量刚开始不多,但越临近目的地时,他们的士气就会越低落。
“我观陆辞玉将军倒是游刃有余。”
“嗯。”
“她每次出征,皆如此么?”
“这倒也未必。”
钟演转过头看了一眼司马懿。
他们在一处山坳之后,除了满眼的芦苇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偶尔还有几只鸟扑腾起来,大声鸣叫。
那个年轻人坐在胡床上,一脸平静,两眼放空,看起来一付庄生梦蝶神魂出窍的模样。
见到钟演的目光投过来,他倒是很快就有反应了。
“仲常公不必忧心,”他说道,“曹操的青州军与陆将军的青州军并不相同。”
“……如何不同?”
司马懿听了这个问题,想了一想。
“小陆将军于地势总是熟稔于胸的。”
“曹孟德长年屯兵兖州,他岂会不知地理?”
司马懿笑眯眯地,也没有反驳,但钟演立刻就意识到其中一个很浅显的问题。
陈留是大郡,甚至曾为当今天子的封国,坡洼相连,水泽连片,其中无数河流又常常改道,除非有心在这里打仗,否则谁能记得住这样复杂的地势?
两位文士在后面聊天,陆廉在山坡上站着,离了几十步开外,她身边人又多,就只能看到一个远远的背影。
钟演原本也想跟上去,但这位统帅行动力太强,从这边山坡跑到那边山坡,刚一个来回,这位不善奔跑的文士就放弃了,转而和自从来到这里后就没动过地方的司马懿为伴。
司马懿还是坐得很稳,一旁甚至有仆役端上来两碗油盐煎过的茶。
“将军治军甚严,仆役们便是带了炉子,也不能生火,”他遗憾地说道,“此茶尚温,尚可入口,过一时就喝不得了。”
这位文士有点牙疼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低头决定喝一口茶时,一阵尖锐而响亮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那也是一支青州军。
他们刚刚从一条泥泞的土路上走过,许多人的两条腿上沾满了泥巴,其中隐隐可见水蛭的身影,这显然是很不舒服,阻碍了继续前行的一件事,因此那些人在走出泥泞之后,立刻坐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开始一心一意地解决水蛭问题。
有军官在谩骂,收效甚微。
于是又有高一级的军法官骑马而至,狠狠地抽下鞭子。
被鞭打的士兵立刻跳起来了,恨恨地瞪他一眼,勉强地向前走。
于是军法官骑着马,继续向前,不断地鞭打那些怠于行军的士兵,不断地咆哮,呵斥,要他们遵守军纪,追上自己的队伍。
但当他一路向前时,那些被他鞭打过,跳起来行路的士兵立刻又跑到路边坐下了。
这里没有村庄,没有可以掳掠的对象,于是也就没有酒肉,没有妇人,没有钱粮布帛,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坡洼和蚊虫,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
有人在行军路上装病躺下了,很快就真的染上了疫病;有人想要逃走,进了水泽深处后就再无消息。
这段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寂静得像是走在坟墓中一样。
可是他们又忍不住要怀疑,也许没有活人在与他们同行,但说不准是有鬼差的。
他们在很遥远的岁月之前,都曾经是大贤良师的教众,他们是很信这个的,尤其是在走了这样一段路,又要面对那样一个传奇的将军时,这些曾经凶残而贪婪的青州兵心里就更不安了。
——听说陆廉麾下也是青州兵啊,咱们大不了降了也就是了?
——说不定我还能寻到几个家乡的熟面孔呢!
——咱们若是去了,必定也能受小陆将军的重用吧?
陆悬鱼的兵卒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支敌军。
他们衣衫褴褛,士气低迷,走入了埋伏圈中也浑然不觉,听见四面八方的金钲声,立刻开始溃散逃跑,甚至见到她的旌旗竖起时,有些人连逃也不逃了。
一个双戟兵狠狠地踹倒了面前的降兵,那人个头是不小的,肌肉虬结,满脸横肉,可是跪在那里涕泪横流,用一口标准的东莱话求饶的模样,让他心头一下子就火起了!
“你们怎么会是青州兵!”他破口大骂道,“你们哪里配称青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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