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其实,申嬷嬷的心思也不坏,以为是林氏年轻,听不懂老太太的意思,又怕林氏费心费神,出钱出力,却讨不着好处,于是急着站出来规劝而已。
申嬷嬷又道:“老太太摆明了是要夫人自掏腰包来办这场大礼,若是办得好,未必有人惦记着夫人的心意,若是办得不好,却叫人在后头嚼舌根……再说了,有一便有二,继而连三,这后头,又是嫁妆,又是昏礼[1]送嫁,这麽大的窟窿洞,夫人添补得过来麽?”
裴少淮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想——
这申嬷嬷虽是个一口三舌,有些招人烦的老婆子,可她的这番推断,也不是不无道理。林氏若是接下来及笄礼,后头的送嫁,恐怕也要一同揽下来。
裴若莲的生母宁氏从安远伯爵府嫁过来的时候,虽说带了不少的嫁妆,可养病的那两三年,细软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城里的几间铺子,又不在那繁华的地段。真算下来,唯有郊河外的水田,还值些银两。
拢共就这几样,老太太便是把宁氏留下来,统统让莲姐儿带走了,这嫁妆也是不够看的。
裴少淮一时半会,亦拿不准母亲是个甚么态度,因为在原书中,压根就没有这一情节。原书里,因为老太太从林氏身边抢走了淮哥儿,这会儿,两人斗得正凶,水火不容,老太太岂会让林氏操持这样的大事,林氏又岂会给老太太体面。
至于莲姐儿的昏礼,书中并未细述,唯有只言片语提到,莲姐儿平平静静嫁了过去,未抱怨甚么,只道,未曾承了谁的好,往后自也不用还谁的债。又因沈姨娘以前是伺候宁氏的,莲姐儿念她的情,总叫自己的夫君不时扶持庶弟一把,在裴少津读书的路上,提供了许多帮助。
如今却不一样了,因为裴少淮换了“芯”,形势发生了变化,老太太林氏没有斗起来,伯爵府里是和睦的。此时,婆媳二人心里虽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表面上,还是相互敬重的。
裴少淮以为,按目前这个状态发展下去,就很好。
倒不是他图长姐帮他甚么,而是觉得,若是林氏手有余力,力所能及帮一把这个继女,也挺好的。
说是雪中送炭也好,说是锦上添花也罢,总之,做的是好事,谁不喜欢呢?
一个家族,若是大家都过得不赖,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相互扶持着,便会越来越好。反之,若是大家过得都不好,相互妒忌猜疑,你扯着我,我拖累你,任凭你再丰厚的家底也会被拖垮。
有了这样的心思,裴少淮暗想,不能让这个嘴碎的申嬷嬷干扰到母亲的决定。
……
申嬷嬷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道:“咱们英姐儿才是您的亲闺女……”
未等申嬷嬷继续说,裴少淮便打断了她,小手指着案上的点心,闹着道:“嬷嬷,嬷嬷,点心。”
屋里没有别的下人,申嬷嬷只好去净了手,将那点心端到淮哥儿跟前,给他掰了一小块,道:“淮哥儿慢些吃。”
申嬷嬷打算继续道:“英姐儿才是咱们淮哥儿的胞姐……”
一句话没说完,又见淮哥儿指着案上,说道:“嬷嬷记,嬷嬷,喝水。”
申嬷嬷走过去,探了探茶壶边沿,发觉是凉的,嘟囔一句:“这些丫鬟片子愈发懒了,改日叫我狠狠收拾她们。”免不得亲自去取了一壶温水来,倒了小半碗,用小勺喂淮哥儿。
这一来一往的,叫她一下子记不起自己要说些甚么了,道:“上年纪了,脑子愈发愚钝了,话都到嘴边了,还能叫忘了。”
“我知晓申妈妈的好意,你素来都是向着我的。”林氏说道,“此番,我接了老太太派遣的事,十成里头,只有两成是因为莲姐儿早早没了生母,可怜见儿的,别看她平日里规规矩矩,不怎么说话,却是个心思剔透的,藏着心事呢。我既然嫁入了伯爵府,成了她的继母,注定跟她有一段缘分,索性就做周全了。”
及笄这样的成人礼,没有娘亲在身边帮着操持,确是可怜。
林氏又道:“另外的八成,则是我自己的私心。一则是,我想要个好名声,不想叫人说我亏待了她。二则是,我听元郎说,那徐家是个读书人家,家公、大伯、丈夫都是读书人,在勋贵人家,这些听着好似没甚么,却是林家那头结交不起的。况且,英姐儿、淮哥儿还这么小,再过个十年八载的,谁又知晓那个时候,是个甚么光景……往后淮哥儿读书了,我不求她还我甚么,只需她惦记着,能帮扶一二就成。”
这世道里,士族和商贾之间,终究是有壁的,林氏意识到,自己碰巧成了两者间的一个纽扣,岂会放过这样的良机。
裴少淮感慨,自己的母亲跳出宅斗的恶性循坏以后,思路愈发清晰了。把买卖的思维,用到人情世故的交往上,有时候也是行得通的——押准了,价低时买入,才有待价而沽的时候。
申嬷嬷不知道听懂了几分,但她听明白了,这件事夫人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必她再规劝甚么,应道:“夫人有了主意就好,是老奴多嘴了。”
申嬷嬷方才说那样出格的话,林氏原是有些生气的,可看见申嬷嬷尽心尽责照料淮哥儿,又发不出火来,一番责备的话咽了下去,只道:“申妈妈是大兄专程送过来的老人,我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自会主动与申妈妈一同商讨。我精力有所不及,这朝露院里,上上下下恁多婆子丫鬟,还得靠申妈妈看管着。”
裴少淮又赞叹,母亲这是拐着弯打一巴掌给个枣——言下之意,我若是没有主动找你商讨,你以后就莫要再说这些出格的话了。话虽如此,我还是十分信任你的,不然也不会让你看管整个院的下人。
申嬷嬷眉梢略喜,应着退下了。
……
林氏则盘算着,明日要出去一趟,一是拿钱票从钱庄里兑换些银子回来,二是,后头要操办这么多事,她心里没个底,涉及拿多少银子,这裴府里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回去问问大兄最合适。
……
……
翌日一早,林氏向老太太请安,提了想带淮哥儿、英姐儿回一趟林家的打算。
两家虽都在京都之内,相距亦不远,可老太太并不想让林氏把淮哥儿带回去,沉默了许久,没有应声。
大抵是想到,早前淮哥儿周岁礼时,林家给伯爵府留足了体面,淮哥儿如今已不小,回去看记看也是情理,老太太这才开口:“明日再去罢,这月份,日头渐渐热起来了,早些出门,午后再回来,当心淮哥儿在车里热着、闷着。”
又道:“也叫我有些时辰,给亲家母略备薄礼。”
“是,儿媳省得。”林氏应道。
……
又过了一日,林氏早早便带着淮哥儿、英姐儿坐车出门,由京都城东向西走,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
到了林家后,林氏许久未见娘亲、亲人,妇人间戚戚泪流,互述思念,自不必多言。
坐下以后,裴少淮心中默数了一番,发现大舅林世运算是儿女“成群”了,除了蒋氏以外,还纳了两个妾,小子生了六个,姑娘生了五个。
三四个半大的小子,好奇地围着裴少淮,争着掏出各类新奇的玩意,说要送给表弟拿回家顽,什么陀螺、弹弓、九连环、小瓷人……堆成了“小山”,任由裴少淮挑。表兄们只怕自己的小玩意不够奇特,这个小表弟不喜欢。
那群姑娘则抱着英姐儿,都夸她长得好看。
三表姐拿出一方算盘,问英姐儿道:“英妹妹,你会打珠盘吗?”
英姐儿满眼好奇,摇摇头,根本不知这黑漆漆的珠盘是何物。
“我给你演一个。”三表姐道,“大姐,你帮着出个题,读个数……今日在英妹妹跟前,我断不会出错的。”
于是啪啪啪打起珠盘,手指灵巧得很。
小孩儿们顽得开心,林氏和大嫂蒋氏坐在堂前,正闲聊着。
蒋氏指着几个小子道:“大的那两个,已经跟着你大兄,学着料理家中的生意了……四个小的,送去了学堂,你大兄盼着,当中能有一两个读书的料,便烧高香了。”
又指着几个姑娘道:“你大兄说,你的这些侄女,恐怕难有你这样的福气,这几年找了老先生,教她们识字、看账、算数,好叫她们学些本领,以后带着嫁妆嫁出去了,也能自己料理生意。”
林氏了然,问道:“几个小子在学堂,学得如何?”
“听夫子说,最小的那个反倒坐得住,学得不错。”蒋氏应道,“其余几个,就看长大些能不能开智了。”她也感到无奈。
林氏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大侄子今年十七了罢,嫂子看好了哪家的姑娘?”
“快别提了,你大兄让再等等。”蒋氏抱怨,又道,“你大兄说,遥儿贪玩,要挑个有脾气的姑娘,才能镇得住他……你说说,哪里见过父亲给自己儿子找个凶婆娘的?”
林氏略显尴尬,她知晓大兄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定了,断不会改的。
大兄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
……
一大家子用过午宴之后,林氏才跟大兄聊起伯爵府的事,先是介绍莲姐儿许了甚么样的人家,才说老太太让她操办及笄大礼的事,让大兄帮她参谋参谋。
“办,理应好好办,那嫁妆,你也该给她添置一些。”林世运一锤定音,又道,“你若是手头紧了,哥哥再给你添补一些。”
林氏知道大兄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只静静听着大兄为她梳理个中缘由。
小娃娃裴少淮亦眼巴巴地听着,他前世不过是个大学生,这个世界的许多条条道道,他亦要跟着学习领悟。
林世运慢慢道来——
“记徐家老爷虽只是个司业,可那是国子监的司业,国子监门生遍布朝中各部,便等于一条线牵住了千百条线,关键时候,或许能从这一头,牵到那一头。说得简单些,咱们淮哥儿往后要读书、要求学罢,单是找老学究,这个亲家便能替伯爵府解决不少问题。”
“你把莲姐儿风风光光嫁过去了,给了徐家体面,他们多少总会念你一些情分。兴许淮哥儿身为伯爵府嫡长孙,不缺那读书机会……可林家这几个小子,若是有哪一个长进的,考了茂才,还想读书,少不得要仰仗你这个姑母,帮着引荐找个好学堂。”
“再说说安远伯爵府那头,如今外甥女要说亲,他们却充傻装楞,佯装是两家人,不管不问,只想当个便宜大舅……你这个当继母的,若是给莲姐儿抬一抬嫁妆,再找人把消息放出去,到时候,安远伯爵府那边或许会送来惊喜。毕竟这京都里,勋贵人家的脸面比钱财重要。”
“你这般做,也是在给英姐儿、淮哥儿做打算,伯爵府的嫡长孙女嫁得风光了,名声好了,等英姐儿大一些的时候,长姐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以后也好找人家。”
……
林世运一条一条地说,中间还添了好几次茶水,林氏亦听得仔细。
后头,具体到该如何去办,林世运又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譬如找甚么样的匠工打造簪子,给甚么人发请柬,添甚么样的嫁妆看着最气派……不一而足。
裴少淮的小脑袋瓜子听得有些晕乎,等到要走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埋在母亲的怀了睡着了,不知何时回到了伯爵府。
他只记得,他那位大舅,有些利己,亦有些本事。
……
……
之后的日子,林氏忙碌起来,不能时时陪着淮哥儿。
裴少淮如今快一岁半,走起路,说起话,都比普通小娃娃要利索一些。
这段时日,裴少淮总喜欢往父亲的书房跑,并非他喜欢这个寡淡的父亲,而是他急着向大家发出一个信号——该教我读书认字了。
这日,裴少淮又来了父亲的书房,一进来便道:“书,书书。”
裴父已被他卷走了许多书,有些不舍,又怕儿子拿书当玩意,扯坏撕坏,于是,他抽了一本空白的簿子给裴少淮。
谁料,裴少淮翻开一看,道:“空的,不要。”把簿子扔回了父亲的书案上,又道,“换一本。”
裴父正在写文章,被吵到,皱皱眉,无奈只好放下笔,重新给裴少淮拿了一本带字的《诗经》。
裴少淮终于安分了。
裴父打算找下人将这个小娃娃抱走,免得打扰他写文章,却见淮哥儿小手指着书卷封皮上的“诗”字,仰着头,巴巴地望着他,道:“爹爹,这是甚么?”
裴秉元先是一愣,又是一惊,最后转为一喜,抱起小娃娃,露出难得的慈爱,问道:“咱们淮儿想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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