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季随云的眸子在昏黄的壁灯下显得更沉,郁郁的半分光亮都没有,他还是那个侧过身的姿势,看了宋白良久才道:“明天再收拾,过来睡。”
宋白没再坚持,他走回来,却只在床沿坐下,久久没动。宋白身上瘦了不少,哪怕套着厚厚的睡衣也只显出一点点虚张声势的圆润。
“在想什么?”季随云问他。
宋白这才回神,脱鞋躺了回去,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行动被打断后,宋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无端觉得很难受,脑袋里隐隐作痛。
季随云不再追问,用遥控器关上了那层遮光的窗帘,灯一灭,卧室里黑的不见五指。
宋白把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上,可能是满目的黑暗让他心情更沉闷,仿佛整个人都浸在了无法挣脱的沼泽里,越挣扎束缚便越紧,看不到光亮,也等不到救赎,只有下沉,下沉到无边无际的角落里。
妈跟他说过,男孩子不能怕黑。她伸手关了宋白床头柜上的小台灯,可宋白并不恐惧,他等妈走了,就悄悄亮起陆伏成送给他的星空灯,小小的一盏,用的是五号电池,小星星亮了好多好多夜晚。
很多亲戚笑宋白要是个女娃指不定更要娇贵到什么程度,陆伏成不笑宋白娇气,他也不觉得男孩子一定要刚硬勇敢,柔软细腻并不是女孩子的专用词,陆伏成只把宋白当心肝宝贝,心尖尖上很珍贵的那一块肉。
可陆伏成在电话里喊了他的全名,冷冰冰说分手。就仿佛这两个月是宋白自以为是的报应。
宋白想,陆伏成怎么可能舍得呢,只要一见面,自己红一红眼眶,陆伏成肯定就要道歉了。这回宋白才不轻易原谅他,毕竟他怎么敢惹自己那么伤心。
季随云同样没有睡意,他很明白他做的那些事对宋白的伤害,强行留他不过是再徒增他对自己的厌憎罢了。但季随云已经做不到及时止损了,他尝过了甜头,知道夜里有一个人躺在身边抱在怀里契合又舒适的滋味,就像一个在暴风雪里哆哆嗦嗦迷失方向的人,终于望到了视线所及内灯火通明炊烟渺渺的小屋,哪怕那屋不是他的,哪怕温暖全是假象,也是甜头,是慰藉。
对不起。季随云心里轻声喃喃一遍,脸上却是如黑夜一般的冷硬漠然。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着,哪怕距离不到半臂,也只是同床异梦的各怀心事。
黑暗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宋白浑浑噩噩的像是经历了一场不短的轮回,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动传进宋白耳朵里,如同忽然间五感被唤醒,重回人间。
张嬷在准备早饭了。
“季随云,天亮了。”宋白的声音很缓慢,每个音节都浸着嘶哑的疲倦。
季随云凑过去在宋白的耳后轻轻亲了亲,慵懒的低音极近的钻进鼓膜:“陪我吃早餐。”
宋白不舒服,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除了收拾东西离开,什么兴趣都没有:“我没胃口。要收拾的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我该动起来了。”
季随云揽着宋白的腰,态度不容置喙:“吃完饭再说别的。”
两人洗漱完下楼已经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宋白昨天的伤过了一晚上果然发了,腿比昨天跛的更厉害。
“看看医生吧。”季随云坐在餐桌旁对宋白说。
“嗯,我下午就去医院挂号。”
季随云哪能看不出来宋白所有的顺从和果断不过是一遍遍的强调离开,但他不想吃饭的时候让宋白不痛快,便沉着脸一声不响地动起筷子。
宋白勉强自己多吃了点,几乎是哽着吞下去。
“季先生,这段时间麻烦您了。”宋白率先站起来,他佯装放松的笑:“不管咱们谁亏欠谁都好,现在就算都扯平了,对吗?”
季随云放下筷子,掀起眼皮睨宋白一眼,竟点了点头。
“被药物控制的感觉很糟糕,连一点点尊严都没有……那盘录像,删掉可以吗?”
季随云仍是点头。
“您以后仍是光芒万丈,我贱如浮草,再也别有交集了,好不好?”
季随云却没有点头,他的眼神定定放在宋白身上,只有沉默。
“季先生,求您说,好不好?”宋白脸色惨白下去,带着颤音的调子写满了哀求。
季随云莫名也觉得窒息,他看着这样苍白脆弱的宋白,喉咙里很难发出半个声调。
“上楼,我有话对你说。”
宋白大骇,无意识的退了两步,他转身想跑,受了伤的腿却不受控制。
季随云两步就跟上他:“阿白,乖乖听话。”
季随云的突然靠近让宋白更心慌,他脑袋里一直紧绷着的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弦啪就断了,宋白失了控的尖叫了一声。他像被捕杀的兔子,四处搜寻一个可以躲藏的土窠。终于,飘忽的眼神落在躲在厨房不出声的张嬷身上,宋白像握了跟救命稻草般喊:“阿姨!阿姨!您帮我报警!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求你!”
“宋白!”季随云攥住宋白的腕子,厉声朝张嬷喝道:“出去!”
张嬷低眉顺眼地快步溜出去,她只当宋白闹小性子,矫情的让人麻烦。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别抖了。”季随云把宋白摁在怀里,可任凭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安抚下宋白敏感的情绪。他只会,让宋白更紧张。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季随云的下巴抵在宋白发顶上,声音很温柔:“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去给别人打工了,我给你把店都开起来了,就在思南路,请了国外很出名的设计师装修的,特别漂亮。你要是觉得没安全感,那就找好地段再挑一套房子,写你名字,我再给你开一张储蓄卡。阿白有驾照吗?男孩子不是都喜欢跑车的吗……”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就想回家,我不要看到你,只要不看到你我怎么样都愿意……”
“小孩子说话就是这么幼稚。”季随云捧起宋白的脸,细细地吻他通红的眼角:“我带你回卧室揉揉腿吧,刚刚是不是疼了?”
“季随云,你说你不骗人,你说两个月放我走,你原本在我心里只是冷血狠毒,现在又要加卑劣无耻吗?”
季随云道:“你撒谎,至少在你心里,我打一开始就是冷血狠毒兼卑劣无耻吧?你恨我恨得要死,现在却婉转迂回起来了?但你既然肯给我扣高帽,那我给你选。”
“你要不要自愿留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季随云又问一遍。
宋白正要一口回绝,却下意识顿了顿,他惶惑地看着季随云,心里微沉。
季随云笑着摸了摸宋白的脸颊,不过那笑里说不出的冷:“你看,你其实这么聪明。那要不要给你母亲打个电话?”
宋白一阵眼花,如果不是季随云扶着他,他估计已经腿软的跪在了地上。
“你,你对她做什么了?”好端端一句话,宋白磕磕巴巴地说完,舌尖都被咬破了,满嘴血腥味。
季随云把宋白手机递过去。
宋白的手都在抖,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号码拨出去,接通后嘟嘟嘟的声音小锥子一样砸在心上,砸一下就是一个坑。
第一遍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宋白木木的拨了第二遍。幸好,有人接。
“妈……”这一声,带着颤。
“诶崽儿,妈刚刚忙着呢,你怎么了?”
宋白不是傻子,他听得出他妈这句话后的揪心和故作镇定,毕竟是血脉相连,怎么可能这样被骗过去。
“妈,你别瞒我,出什么事了?家里怎么了?我是你儿子,你不跟我说跟谁说!”
任含桃那边静了很久,慢慢传出了点啜泣声。
宋华峰现任高三普通班的班主任,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期末考了,离高考还有半年了,宋华峰又是个极有责任心严谨刻板的老师,每天陪着学生上晚自习加班加点给学生开小灶已经成了正常事,平时任含桃拿他没办法,渐渐也不再多嘴劝,就热好饭等他回来。
昨晚十点多宋华峰还给任含桃发微信说要晚点到家,任含桃就等,等到了半夜都没等到人。任含桃担心极了,打着手电就出去找,结果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
他们说宋华峰强.奸未遂。报警的是一个不良女学生,她说自己刚从游戏厅出来,就被一个大叔尾随,夜里看不清路跑进了死巷子,要不是拼死反抗差点就被强.暴。
女孩身上的伤痕不假,是与男人奋力挣扎造成的,但宋华峰一口咬定他只是见义勇为在几个流氓手里救下了那女孩。
可棘手的是,那条待拆的旧巷子,没有摄像头。
女孩的父母哭天抢地地搅浑水,反反复复只说自己家女儿怎么可能自毁清白去诬陷一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骂宋华峰一口一个“畜生”、“衣冠禽兽”。
宋白心神恍惚地安慰了母亲几句,挂断电话之后看向了季随云。
这种诬陷的手段何其眼熟。宋白觉得,自己不是单纯,是被陆伏成宠的没了脑子,蠢,蠢的该去死。
“陆伏成工作室那些事,是你指使冯正麒做的吧。”
季随云算的出他可能恼怒,可能无措,可能憎恨,可没想到宋白极平静地问出这样一件事。
“是我做的。”没什么好掩饰的,这种手段用第二次的时候季随云其实能想到宋白会有回过味的时候。只是没想到宋白想的这么快。
宋白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点了点头,脑子晕晕乎乎。
宋白觉得自己很无力,就是一只没了脑子的灰溜溜的脏老鼠,季随云似笑非笑地拿脚尖逗引着他,连手里的面包屑都掺了毒药。
“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坏事……不恃强凌弱,不小偷小摸,哪怕学习不好也没有逃课溜号抄别人作业。我一直很努力的活着,我爸说我一有点阳光就灿烂,我权当他夸我。我工作也认真,不至于鞠躬尽瘁,可也对得住工资,对得起良心……”
“我明明,明明没有一点错处,为什么偏偏就,偏偏就遇上你了呢?”宋白不是诘问,不是发泄,他像是自言自语,他在质问自己,为什么就遇上季随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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