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月下对酌了尘嚣
日傍九霄,流云千丈,如火的光华灼灼烈烈,斑驳的光点在林中随风摇曳的翠色枝叶上逡巡不定。幽幽碧草如丝,团团繁花锦簇,江水环绕苍山,自幽谷中湍流不息,载轻舟飘摇而行。
两岸青山连绵,峰壑争秀,高耸入云,行在山中好似心静谧,身舒畅,伸手可攀轻云,拨落万紫千红,郁郁葱葱。
刀鸑鷟置身这青山之中,看见一抹翩然白衣,负手而立,她才迈开步子向那抹白衣走去,四周却忽然云雾缭绕,只见无数参天大树粗壮的枝干犹如被施了法般扭曲变形猛然向她袭来,就在她将要被那枝干刺穿的一刹那,她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
她坐在床榻之上,气息不匀,静下来后才惊觉自己的背后已被汗水浸湿,额间也尽是汗珠,她伸出素手轻轻擦拭一番。
撑在床榻上的那只手突然间被一块寒凉坚硬之物硌住,她低下头仔细一看,是那块苏老将军的玉佩。
不禁陷入深思,那日苏辰砂在她的额上落下轻吻,她本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为何她这梦中没有那美好的憧憬期待,却还增添了这般凶猛怪物。
这落差实在让她难以接受,赌气般的从床榻上下来,忘了穿鞋,便径直向苏子亭的方向跑去。
她顾不得脚下被石子剌出的血痕,更不顾得脚心传来的刺痛,只是一个劲地闷着朝苏子亭跑去,她想见到苏辰砂,想要马上见到他。
黑夜里的凉风肆虐,“呼呼”地刮过小径旁的翠竹,在它们身上留下道道印记,但它们却似乎也与刀鸑鷟一样,不论风吹亦或是雨打,都韧而不弯不折。
至苏子亭内,她远远便望见了小楼之中还燃着的暖黄的烛光,她加快了步子,从有些湿滑的小桥上踉跄着踩了过去,在攀上阶梯时,还不小心磕了一跤,但她丝毫不在意,哪怕手心已被蹭破了皮,挂着血丝,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她站定在房门外时,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个梦境真实的让她喘不过气,压在她的心上,郁结成相思。
她轻轻推开房门,原以为只有苏辰砂一人在屋中,却不想秦羽涅也在。
他们二人听见声响,皆转过头来看向门外,只见刀鸑鷟赤脚站在那里,衣衫单薄,眼眶发红。
二人都当即心下一惊,眼里是抑制不住的心疼,秦羽涅因坐在外边,离门很近,他来不及多想,便走到门边,不顾刀鸑鷟惊异的眼神,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你怎么光着脚?为何不披件衣衫?”秦羽涅将她抱起后,她脚底的擦伤便直接暴露在了苏辰砂的眼中。
再仔细一看,她的掌心竟也蹭破了皮,翻出血肉,苏辰砂赶忙取出药箱,对秦羽涅说:“将她抱过来。”
秦羽涅一路将她抱至床榻上,轻轻放下,紧挨着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执起她受伤的那只手,不敢触及到她破皮的地方,只捧在手里细细地看。
心口像是被人用棍棒狠狠地锤了一下,闷得难以喘息。
苏辰砂半蹲在地上,打开药箱,轻轻抬起她的玉足,白皙柔嫩的脚现在满是伤痕,他没由来的气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刀鸑鷟看着他们两人为自己忙前忙后,一瞬之间心生内疚,暗骂自己任性妄为,双眸轻眨,豆大的泪珠便如同断了线般滴落下来,无休无止。
“怎么了?”秦羽涅低声问到,伸出手去为她拭去眼泪,但那泪水就好似汹涌的波涛,丝毫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多大了,还哭鼻子?”
刀鸑鷟噙着泪怒瞪了秦羽涅一眼,看在秦羽涅眼中却全然没有威慑之力,反而觉得好不可爱,苏辰砂为她处理好脚底的伤口,又执了她的手过去,用清水轻轻地为她擦洗干净那潜在伤口里的细小砂砾。
“是我任性了,对不起。”看着苏辰砂眉目间的焦急难安,看着他轻柔的动作,刀鸑鷟忽然觉着自己很蠢,太过肆意妄为,恃宠而骄。
又觉得自己异常幸运。
她本是幸运的。
“今夜的事,阿梨你若是不愿说,那我便不问。”苏辰砂为她缠好纱条,“伤口处理好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嗯。”她乖顺地点点头,任由秦羽涅和苏辰砂将她安置在床榻上,苏辰砂去清理被鲜血浸染的污布和水,秦羽涅则帮她盖上锦被。
“睡一觉吧。”秦羽涅柔声安抚她,见她只顾着点头,眼睛却依然睁得浑圆,“闭眼。”秦羽涅将冷凉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眸上,感受到她闭上了双眼,才缓缓拿开,执了火烛朝案几旁去了。
“她睡了?”苏辰砂收整好东西,又回到案几前坐下。
“刚睡下。”秦羽涅将烛火搁置在靠窗的一边,怕太过明亮扰了刀鸑鷟。
“救阿梨师傅一事本意是从长计议,计划周密后动手,但我心中实在惴惴不安,此事拖得越久越难办,不知道九幽圣教之后还有什么手段,所以昨日我派了银决去将阿梨的师傅救了出来。”苏辰砂忽而抬头望着他,“她的师傅竟是刀叔叔。”
“刀叔叔?刀客影叔叔?”秦羽涅不禁反问,难以置信。
“是,是刀客影叔叔,我也不曾想到,竟会如此巧合。”苏辰砂显然对于还能再见刀客影一事十分欢喜。
“刀叔叔将十五年前他所知晓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我了。”烛火映在苏辰砂白玉般的面庞上,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羽睫在轻轻颤动,“我们的猜测没错,阿梨她的确是十五年前那个传言中能够启动玄天令的人,荆漠的公主——凤阿。”
“凤阿......”秦羽涅呢喃着她的名字,“凤阿......曾传言十五年前她失踪了?是谁救了她?”
“十五年前,救阿梨那个人是我爹。”苏辰砂在秦羽涅诧异的神色下继续道:“刀叔叔说,十五年前的那场大战中,苍玄军之所以全军覆没,是因为战争开始后不久,苍玄大军就犹如着魔一般互相残杀,敌我不分,不,应该说他们杀自己人!”
“什么!”秦羽涅神色一动,“听你如此描述,这应该是九幽圣教的巫蛊之术才能做到。”
“的确,只是我在想,如此庞大浩荡的军队,他们究竟是怎样做法才得以成功的?”
“九幽圣教的武功向来诡异,我也并无研究。”
“大军灭亡后,刀叔叔寻了父亲很久,无果后本想独自回南朝谢罪,但就在他要走的时候,他在一处断崖旁见到了父亲。”苏辰砂顿了顿,似是在平复心绪,“父亲当时怀里抱着一个婴孩,那便是阿梨。父亲将阿梨交给了刀叔叔,还告诉他,他日若能回到南朝,一定要好好调查云苍阑。”
“哼!”秦羽涅一声冷哼,若不是刀鸑鷟正在安眠,他早已一掌断了这案几,“果真与那云苍阑脱不了干系!”
“羽涅你可还记得当年朝中有位安陵侯?”苏辰砂思及今日刀客影所说之事,他想秦羽涅常年在宫中,应当会记得。
一些零碎分散的画面忽然闪现在秦羽涅的脑海之中,他不禁垂眸细思,片刻后坚定地对苏辰砂说:“的确有一位安陵侯,他是七皇弟生母的兄长,常在宫中往来,与父皇也犹如亲生兄弟一般。只是......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人?”
“你果然记得。”苏辰砂颇为欣喜地点点头,“今日刀叔叔还提及过此人,说当年那场宫变最后以此人暴毙收场,皇帝念及往日情谊保了他全尸,只有云苍阑全身而退。”
“云苍阑若不是与他狼狈为奸,便是用了他当替罪羊,现下我们又多了一丝线索,只有慢慢沿着这些线索往下查了。”
“没错,接下来你我分头调查,绝不要给他一丝机会。”苏辰砂的眸子是温润的,极少看见他眸中的狠厉,“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可是关于安永琰的?”秦羽涅心中隐隐有种猜测,这诸多事情聚集在一起,之间必有联系。
苏辰砂点点头,“没错,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今日,父皇传我入宫,在养心殿见到了他。父皇一口咬定他便是我那失踪多年的七皇弟,我知道父皇是欣喜过望,未对安永琰产生一丝怀疑。”秦羽涅有些无奈,“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换上了皇子常服,穿戴整齐,我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到往日的神情,但是太难了。我对他心存怀疑,不愿轻易相信他,可是......可是他竟然唤了小时他私下叫我的称谓,那是只有我与他才知晓的称谓。”
苏辰砂知道,秦羽涅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当安永琰坐实了是他亲皇弟的身份后,竟还被他发现他别有居心,一时间,苏辰砂竟不知如何开口将今日所知之事告诉他。
“我派人去调查了他的来历,发现他在万欲司中身份竟与名册上所写不符。”秦羽涅回想起夜里询问安永琰时他的回答,“我方才在府中便以此事询问他。”秦羽涅便将安永琰的解释一一说与苏辰砂听了。
“他编造的倒是行云流水,并无什么破绽。”苏辰砂眸色一沉,“羽涅,我要告诉你的是,安永琰并不是你表面所见的那样,你的担心疑虑都没有错。”
“辰砂......”秦羽涅心中不好那股不详的预感已经无法压制。
“他的确是你的七皇弟,但他也是九幽圣教的教主!”
此话,犹如一声惊雷劈下,几乎要将秦羽涅的思绪全部撕裂开来,他只觉自己现在脑海之中一片混沌,犹如被蒙上了一层桎梏着他的黑布,无法挣脱出来。
“羽涅......羽涅!”苏辰砂见他神情有些恍惚,赶忙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案几之上,制止住他。
“辰砂,我浴血疆场这么多年,血肉模糊,尸骸成山,哪怕是敌人的剑插进我的胸膛里,在我的躯体上留下无数深刻的印记,我都从来没有害怕过。”秦羽涅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可是......你让我怎么面对我寻觅了多年的皇弟,竟然要成为我的敌人,哈哈哈哈哈......老天爷怎么总是喜欢捉弄我?”
面对秦羽涅的质问,苏辰砂说不出话来,他明白他心里所有的苦涩和疼痛,所以他觉得此时,他也不用说什么来宽慰他,他需要的是倾诉,你发泄,不是一味的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不想再看秦羽涅永远都只能将自己的苦楚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也不愿在看到他在边关苦寒之地,任由大漠的猎风把他的心刮伤一道又一道伤口。
但他同时也清楚地知晓,这么多年以来,秦羽涅内心深处所有的希冀都已经成为了此时此刻伤他的利刃。
“羽涅,你还有我。”苏辰砂掷地有声地说到,“你把你所有的苦痛都发泄出来吧。”
秦羽涅感受着苏辰砂掌心源源不断的温热向他传递而来,他沉重地摇了摇头,埋首在案几之上,“我想是我此生命途多舛,老天爷太过眷顾。”他拔高音调,仅有几分洒脱豪迈之气。
“羽涅......”苏辰砂轻声唤他。
“辰砂,道理我都明白,不过是自己一腔执念,越不过自己心里那关。”秦羽涅剑眉飞张,星眸冷亮,“你放心,我没事。”
“羽涅,安永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稚气天真的孩童了,你们之间失掉的不仅仅是十五年的光阴。十五年,足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你看不透他,看不清他自是正常的。”苏辰砂突然敛衣起身,“他回来的目的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早已经不再将你当作多年以前的那个皇兄了。”
“是啊,他许是早在多年以前就开始憎恨我了,憎恨我当时为什么不及时赶去救他,为什么要抛下他,为什么要任由他被歹人带走,即便当时他还那样小,但他却记得那样清楚,他当时定很难过。”秦羽涅叹了口气,神色怆然,“他这些年一定受了许多苦。”
苏辰砂和秦羽涅都知道,要成为魔教的教主,并不是世人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他们需要在试炼营中摸爬滚打,勾心斗角,甚至自相残杀,只有足够冷血,足够残忍的人,才能从中脱颖而出。
因为魔教的教旨便是从小教给他们不能够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但是他们也必须清楚,苦难不是让人心存恶念的理由。
秦羽涅在失去他们之后,被内心的歉疚苦苦折磨,他在朝中被压制,长年累月置身疆场,和敌人浴血厮杀,受过无数刀剑枪伤,那些都在他的身上乃至他的生命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他被派至边疆戍守,被派至灾祸频发之地,那些年岁里,又有谁陪在他的身边呢,就连自己也不曾陪在他的身边。
他一个人独自承受着这一切,但他从未埋怨过任何人,他被苦难磨练,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
苏辰砂只看到他成为一个更加耀眼的王将,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心系苍生,忠于家国。
好像无论何时,苏辰砂都能够看见他身袭金甲,手持长枪在大漠之中迂回往来,骁勇善战的模样。
他与安永琰,是兄弟,却被命运碎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样子。
他是替安永琰感到可惜的,他当年也曾是被大家捧在手中的小皇子,拥有着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但他却陷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苦难中,陷在一场误会重重的恨意里,十五年。
“辰砂,我想喝酒。”秦羽涅此刻只想要忘掉这个世上的一切,麻痹掉自己的所有感官。
“好!”苏辰砂爽快应下,“那树下还埋了两坛竹叶青,你同我一起去将它们挖出来,我们喝个痛快!”
“好!”秦羽涅也敛衣起身,与苏辰砂一道出了小楼,在苏子亭的那处桃花树下。
那绽放在暗夜里的桃花曳着明艳妖冶的身姿,影影绰绰,似是会在这夜里发出清亮的光华。
“上次不是喝了两坛,竟然还有存货?”秦羽涅不禁问到。
“你这记性也就只能用在熟记那大漠地形之上,何时还有位置挪出来记着这些小事。”苏辰砂忍不住怼他,“这酒是你十七岁那年开府建衙时带来的,一共四坛,那日喝了两坛,这不是还剩了两坛吗?”
他们两人各自出力,徒手将那土壤挖开来,果然里面还存放着两坛竹叶青,秦羽涅与苏辰砂一人抱出一坛。
坛壁上的泥土落在他们的手上,他们却也不去在意,许是来不及顾及。
秦羽涅抱起酒坛,揭开盖去,仰头便灌入口中,苏辰砂见他如此豪气,也同他一样,揭盖牛饮。
月色正好,两人站在桃树之下,看那纷飞飘落的桃瓣落在对方的发冠,肩头,相视一笑,坛子撞击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听得尤为清晰。
“他受了很多苦,念及我与他的兄弟之情,我盼望着他有朝一日能够改过自新,若是他就此悔改,我便还当他是我兄弟。”秦羽涅说着猛地灌了一口酒,“若是他执迷不悟,那么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心慈手软。”
“你知道,不论你做怎样的的决定,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此生有你这样的挚友,我秦羽涅死而无憾。”
“羽涅,我敬你。”
“好!”两人对饮月下,暂且抛去这尘世间诸多纷扰繁琐之事,只愿在这一刻做一次潇洒自在,无拘无束之人。
最终,两人都醉倒在那桃树之下,簌簌飘落的花瓣拂过他们的面颊,惹得一阵酥痒,他们抵头而眠。
眼角眉梢都是被酒气逼得艳红,口中还不住地呢喃细语,想是醉的不轻。
“辰砂......你知不知道,我心中竟然也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嗯......”苏辰砂睡意朦胧,醉的神志不不清,却仍旧迷迷糊糊地应着秦羽涅。
“你猜那人......是谁?”秦羽涅伸出手去指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即便那在他眼中早已成了一片光点。
“唔......”苏辰砂努力地想要撑开自己的双眸,找回一丝清明,但却是徒劳,“是谁啊?
“哈哈哈......是......是阿梨......”话音才落,只听得一阵均匀的呼吸之音,秦羽涅已倒头睡了过去。
“呵呵......阿梨......我也很喜欢......很喜欢......”苏辰砂也终是抵不过侵袭而来的睡意,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们二人明日清醒过来,怕是会忘了今夜曾说了过些什么话。
冷月清冷的银辉洒在林间小径之上,洒在苍郁的翠竹之上,洒在秦羽涅和苏辰砂的睡颜之上,甚至连他们丢弃在一旁的酒坛也受到照拂。
风过,酒暖花深,此间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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