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隔烛悭为缘

　　厚厚的云层笼罩了月亮，大地陷入夜的沉寂。

　　太子云乾结束了一场谈话，仆役将客人送走，他从坐榻上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

　　房里幽暗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清冷淡漠的侧影。

　　侍女将书房的门推开，一位衣衫华贵、面容秀丽的女子随之走了进来，她示意身旁的侍女，侍女忙将手中的托盘举高。

　　女子开口了，声音很温柔：“殿下，就寝之前先喝一盅炖梨吧，去去火气。”

　　云乾没有答言，只是伸出了左手。

　　女子忙将托盘上一盏玉色的瓷盅揭开盖子，送到云乾手里。

　　侍女见状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殿下，这是太子妃亲手为您做的，足足熬了两个时辰才得了这一盅呢。”

　　云乾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瓷盅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这女子便是太子妃窦访桐，此刻她转头轻轻呵斥侍女道：“多嘴！”但脸上并没有责怪之意。

　　侍女微微低头躬身，从门出去了，还顺手将门扇关好。

　　云乾把瓷盅随意放在案几上，踱到窗边将窗子推开。可惜外面乌云遮月，看不到今晚的夜色。

　　“要下雨了。”云乾的声音很冷静，听不出感情。

　　窦访桐见太子说话，心里一喜，忙接道：“外面暑气大，下一场雨冲一冲也是好的，不然也太热了。”

　　云乾依旧沉默。

　　窦访桐想了想适才和云乾谈话的那两个人，兵部尚书蔡成和，汉王云昌，她都是认得的。

　　这两个人虽然经常出入太子府，但很少一同出现。窦访桐知道，每次云乾和这些人谈过话之后，他都会沉默很久，难得这一次居然开口和她说话。

　　“殿下，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明日还要读书。”

　　“孤今夜睡书房。”

　　云乾冷淡地甩出几个字，顺势坐在窗下的圈椅上，拿起手中的书册，不再说话。

　　窦访桐愣了片刻，向云乾施了一礼，走出门去。

　　门外的侍女迎上来：“娘娘，殿下今夜还是睡书房？”

　　窦访桐微微点头，怅然若失，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向外走去。侍女急忙跟上。

　　自从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之后，五天中倒有三四天太子是要歇息在书房的，这件事阖府上下都知道。窦访桐是当朝司空梁国公窦照的嫡女，论样貌论家世恐怕仅次于公主，可太子却对此似乎置若罔闻。

　　有些仆役称赞太子不近女色，一心只读圣贤书，是为了将来承继大统，也有些人私底下为太子妃鸣不平。但说到底这些事是下人们触及不到的主子家事，个中的原因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

　　但窦访桐将太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件事倒是大家有目共睹。未来太子持掌国祚，太子妃也将成为一国之母，大家都觉得窦访桐行事为人很像当今的有琴皇后，端庄平稳。所以太子府里面倒也一片清平。

　　云乾放下手里的书册，脑海里回荡的是刚才的谈话。

　　“……今日朝堂上卫澄又向陛下进言，说太子殿下您对他挑选的陪读不满，任性妄为，请陛下多多约束殿下，否则于江山社稷不稳。真是一派胡言。”这是兵部尚书蔡成和，声音中充满了不屑。

　　“太子殿下贵为太子，竟然连自己的陪读都不能找个可心的，历朝历代恐怕也没有这么荒唐的事了吧？”这是汉王云昌。

　　云昌是太子云乾的叔父海陵王的次子，自幼和云乾交好。

　　见云乾不语，云昌又补充道：“卫太师一向敢于直言，芝麻绿豆大的事到了他那里就成了事关社稷的大事。”

　　“他这就是想挣一个谏臣的青名，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丝毫不顾及殿下的感受。”蔡成和捻着胡须慢慢说道。

　　云乾嘴角微微上挑，一抹毫无笑意的笑容。

　　虽然贵为太子，但他已经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处境中了。他仔细想了想，除了晚上自己可以选择睡卧房还是睡书房，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由他自己来决定的。

　　从选择府邸到大婚，从读书到平日出行，他的每一件事都有人盯着。

　　就连他穿件新衣服，也要提防被人进言不合祖制，偶尔郊游也要小心被进言生活奢靡，和相熟的朋友说几句话也要选择在这没有月亮的晚上漏夜前来，还要分别从不同的门先后进来。

　　是要防止有人参奏太子结党。尽管圣上虞太宗治世清明，结党在任何时候都是皇帝的大忌。

　　他放下手中的书册，揉了揉酸胀的额头。

　　从四岁开始他就一直读这些圣贤书，成为太子后并没有荒废，反而越读越多。太子太师卫澄说过，太子不可一日不读书。

　　云乾三天才参加一次朝会，也不过就是列席旁听。卫澄说了，太子应知天下事，但只是知而已，还不到置喙的时候。

　　所以作为太子，云乾唯一做了还不会出错的事，就是读书。

　　可如今读书也成了错，就因为选陪读。

　　太子太师卫澄居然就因为这件事在朝会上参了太子一本。云乾几乎都能想象出卫澄奏本的时候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而阿耶也一定对卫澄的话心有戚戚，于是二人都将矛头再次对准自己。

　　约束太子？他现在被约束的难道还不够吗？

　　云乾看着眼前的烛花，没有叫守在门外的仆役，自己用一截铜灯棍拨了拨。烛火亮了几分，在眼前微微跳跃着。

　　他好像看见烛火中有一个男子的笑脸，哦，那是他被卫澄参了一本的罪魁祸首，那个太学里伶牙俐齿的学生。叫叶蓁么？

　　能有那样笑脸的人，每一天都一定过得很开心吧。

　　魏王云泰也很爱笑，虽然笑起来远没有叶蓁好看，但也是同样的开心的笑。阿耶的宠爱，来去的自如，没有双双利眼时时盯着，又怎能不爱笑呢。

　　将魏王云泰从脑海中甩掉，云乾再次回忆叶蓁的笑脸，那样轻松，那样无所谓的笑容。即便知道了自己是太子，仍然语藏机锋，寸步不让，胆子大得很那。

　　云乾忍不住微微一笑，笑得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枯燥的日复一日的读书，如果有这样的人陪伴，是不是也会变得生动一点？可惜了。

　　可是自己是太子啊，未来的一国之君，可能这些就是作皇储的代价，和天下相比微弱的不值一提的代价。

　　云乾是清醒的，他虽然有不甘，有反抗，有抱怨，但他知道该怎么做。

　　十几个皇弟都看着呢，二十几双眼睛啊，还有阿耶的，阿娘的，那些大臣们的。云乾知道该怎么做，而他也只能这么做。

　　等。

　　等阿耶传位于他的那一天，或者，等一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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