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帝后(六)
端午过后, 日子一晃便要到八月中秋。
中秋是大节,宫中素来要办宴席,一来有普天同庆、官民同乐之意, 二来,中秋意喻团圆,皇室宗亲亦要趁此机会齐聚一堂, 皇帝更是会趁着这样的日子,赏一赏重要的臣子们, 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
端午宴已免,中秋宴自不能再免。
恰好秋芜的身孕已满五个月, 胎象平稳, 身体康健, 于宫宴一事十分期待。
元穆安见她高兴, 干脆下令, 让六局与太常寺好好操持,难得破例, 不必像先前一般太过简朴,花销上, 可稍增加二三成。
毕竟, 宫中例行节俭是好事, 但一年之中, 也需有那么一两次的破例, 好让文武百官稍稍放松,让京城百姓和四方使节也看一看大燕的繁盛。
许久没有热闹过, 兴庆宫中, 上至帝后二人, 下至普通宫女太监, 都显得期待不已。
秋芜本想亲自操办这次的宴席,无奈元穆安坚持不愿让她太过劳累,只愿让宫中女官们操持,顶多有不明的事项来请示皇后。
秋芜拗不过他,只好勉强答应了。可她偏偏也是闲不住的人,前面一年下来,已经适应了皇后的身份,如今,是时候在宫里做些别的事了。
她始终记得,前年谢颐清才入宫时,曾向谢皇后谏言,要放出一批到了年纪的宫女回乡,让她们自行嫁人、过日子,不用在宫中蹉跎岁月。
偌大的宫城里,困了太多正值青春年华的年轻女子。她们也有满腔热情,对将来也有自己的憧憬,却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做着宫中一眼能望到头的活计。
出宫无望,她们想要过得有盼头些,只好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
毕竟,除了未成年的皇子,皇帝是唯一一个常住宫中的男子,想要过得好些,只有成为后宫妃嫔这一条路。
就连当女官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秋芜思来想去,又询问了几位女官和宫女,决定明年年初时,多放出部分出宫的名额,再让尚宫局挑出几人,试着准备一场考核,专门拣拔宫女中的有才者,列入女官之列。
消息一放出来,宫女们震惊的同时,纷纷激动、期盼起来。
从前,宫中的女官一向由皇后直接指派,通常都是出身士族的管事宫女,普通宫女几乎没机会当上女官。如今有了考核的法子,便是给她们寻了一条新的出路。
是以,这两个月,除了忙碌手上的日常事务外,许多宫女都利用闲暇时间学数术、记账等,以期能在考核中得到不错的结果。
元穆安本意只是想让她好好养胎,见她如此闲不住,又的确并未影响休养,反而因为有了要操心的事,越发显得容光焕发,便也不再阻拦,甚至有时还会主动问起来,与她一同商讨。
除此之外,她起居上的其他细节,他也时刻留心。
每日晌午,他在前朝处理完政事,都会让膳房再做一道点心或是汤羹给她;每日夜里,不论前朝有没有事,都会腾出时间来陪她在宫里走走,消消食。
有时,夜里见她睡不好,他第二日便会格外关心,趁着清早起来上朝之前,先让海连去请奉御。
等她起来时,奉御便已在殿外等着替她诊脉。
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秋芜自然觉得十分熨帖。
只是,有时难免感到烦闷不耐。到底怀着身孕,比平日更易烦躁些。
譬如宫宴这日,两人从甘泉殿同去,原本好好的,可行至含元殿时,面对高高的台阶,元穆安坚持要牢牢搀着秋芜一道走上去,让她很是不快。
尽管知晓他只是担心台阶太高太多,她走起来吃力,一不小心会出意外,可身边有那么多已然先行赶到的宾客看着,她身为皇后,让皇帝一路牢牢搀扶着上去,实在有失体统。
顾及人多,不能让元穆安在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面前丢面子,秋芜没有当场与他争执,面上仍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只是趁着他靠近时,悄悄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元穆安“嘶”一声,忍着痛看向她,嘴角却带着笑容,悄悄捏一下她的手背,压低声道:“芜儿别生气,如今,人人都知咱们两个感情和睦,他们看见了,只会赞叹咱们是神仙眷侣,是天下夫妻的楷模。”
秋芜笑着举杯,向下首一位向她致意的长辈点了点头,饮尽杯中的梅子茶,闻言睨了元穆安一眼,道:“郎君倒是一贯的心思缜密。当初,外人还都觉得郎君是个关爱幼弟、体贴至极的好兄长呢。”
这话说的是当初元烨还在时的事,元穆安接连处置了两个弟弟后,对最小的那一个格外开恩,这才挡住了朝臣和百姓们对他残忍无情的非议。
其实,事情过去也不过两三年,可元穆安听了,却有种恍惚的感觉。
就连秋芜也愣住了。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转头有些愧疚地看着元穆安,轻声道:“对不起,郎君,是我一时失言。”
这一年里,大约是出于某种默契,两人几乎从不曾提起与元烨有关的往事。
九皇子元烨,如今已被废为庶人,幽禁在皇陵之中,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一个本就不算亲近的弟弟,后来还牵连进谋反、行刺案中,而她更是曾与元烨关系亲近,这些往事自然是他心头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疤。
“没有,”那一阵恍惚后,元穆安很快回神,冲她笑了笑,摇头道,“你愿意说起这些,足见对过去的事都已释然,对我也并无怨怪之意。”
附近还不时有人捧着酒杯与酒壶上前,与他们二人同饮,说两句问候、祝福的话,元穆安无法好好说话,只能暂时先应付这些宾客,等整整两刻下来,才有了片刻间隙。
“芜儿,我也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也自认是个有几分心思和计谋之人,否则,也没法在这宫中好好地活到如今。你说的话,本也没错,不必因此觉得对不住我。”
秋芜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神,见那双漆黑的眼里,除了一片笃定外,并无不满之色,遂也放下心来,重新露出调侃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当初郎君那样做,是为了安抚百官,如今这般难道也是如此?”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从前是假意,如今却是真情。”
秋芜噗嗤笑了一声,趁机在他指尖又掐了一下。
“郎君如今越发不正经了!”
“是啊,”元穆安只是稍顿了片刻,便坦然承认,“从前耻于言说真心,如今学会了,再没什么顾忌。”
若是从前,莫说是这般在宫宴上与她悄悄玩笑,便是私底下,只怕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深究自己的心意,也不顾及她的感受,所以将她弄丢了。如今,他知道开口言说,对于真心爱重的人有多么珍贵。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见秋芜有些发愣,他忍不住拍拍她的手背:“还生我的气吗?”
秋芜才想摇头,一见到他面带微笑的样子,连忙肃然坐直,告诫他:“那是自然,郎君以后不可如此。”
“好。”
帝后二人坐在一起絮絮低语,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们面带笑意的样子。
都说二人感情甚笃,恩爱非常,对此,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羡慕欣慰。
不少高门出身、年纪适婚的小娘子,原本多少对这位年轻的天子有几分憧憬,然而,近来天子几次在与朝臣们闲谈时,说起不愿因女色而耽误正事的话。
这几乎就是在明示,后宫之中,不会再有其他嫔妃了。
失望之余,好几位小娘子都不再对此抱有希望,而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秦衔便是最引她们关注的那一个。
出身清白、前途无量,又年轻英俊、文武双全,在不知不觉中,便俘获了许多春心萌动的小娘子。
一场宫宴之上,除却与元穆安和秋芜二人饮酒说话的片刻工夫,其他时间里,他几乎都在应付那些大着胆子主动上前攀谈的娘子。
幸好,这次宴上准备的是不易醉人的清酒,他一连饮了不知多少杯,也只稍稍有些头晕,并无醉意。
只是,这些打扮得如鲜花一般美丽夺目的小娘子中,却没有一个让他感到欢欣雀跃的。
他的心里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远处,临近长廊的一处偏远坐席间,一抹鲜亮的鹅黄色时不时从他眼前掠过。
那儿明明离他很远,一点也不起眼,可他偏偏总想往那边看。
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期待的人,他踟蹰片刻,趁着应酬的间隙,借口有些累,要先下去醒酒,从人群里脱身,朝着那抹鹅黄的方向行去。
宴席还未过半,长廊下没几道人影,魏芝兰已离了座,正一个人坐在月色下的木栏边,对着潇潇的竹林出神。
中秋之夜,含元殿中热闹非凡,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可到了这里,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冷清与寂寥。
“魏娘子,”秦衔站在原地看了那道背影片刻,才慢慢走上前,“怎么一个人坐在此处?”
魏芝兰的背影僵了僵,转过身来,有些诧异,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连着看了两眼,才赶紧站起来,道:“秦侍郎,我方才饮了酒,觉得殿中有些闷,便过来透透气。秦侍郎呢?里头人多,想必侍郎应当很忙吧……”
秦衔点头,看着她低头时露出的漆黑浓密的发顶,忽然觉得心头砰砰跳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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