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羊宫先生
小九提着饭盒自食舍内出来之时,已经是申牌时分。
枝桂早就背着阮锦园同陆黑子一同离去,门外围观食客自然散去,枝桂也是人精,临走之时扔下一锭二十两的白银,算是赔偿今天在食舍内的胡作非为。
秦三娘虽然惊魂未定,但是在小九保证之下好歹把紧绷着的心神放松下来,嘱咐后厨伙夫替小九烧了几道丰盛菜肴之后,这才扶着桌椅回到房中,等待儿子下私塾归来。
小九所住之地距离食舍不远,就在同一条弄巷之中,不过食舍开在巷首,小九所住院落在巷尾最深处。
此院落不大,但是经过柴门进入其中之后却是别有洞天,一间青砖黑瓦之主房正对院门,主房东西两侧是两间客房,虽然规模小一些,但是修缮得却还算完备,只不过东边客房较为精致,西边客房较为粗犷,明显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在庭院之中,鸡舍、菜圃、水井一应俱全,一派世外桃源之祥和景象。
小九刚刚进入院落之中,便有一只小黄狗张牙舞爪地从犬舍里冲了出来,看这小黄狗肥嘟嘟的模样,奔跑起来煞是令人担心它这四肢会支撑不住这肥胖的躯体。
小九一脚轻轻踢开这凑上来的小黄狗,笑骂道:“去你的,自己都胖成个球了,还好意思上来讨吃的。”
小黄狗不满地哼哼两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之后再度不屈不挠地扑将上来。
此时,一道清冷声音从东侧客房内传来:“这小黄就算再胖,好歹也知道忠心护住,不像有些人,吃饱了也不知道吃饱了,就知道装作滥好人、假圣贤。”
果不其然,小黄狗一听这声音便马上松开抱着小九大腿的前爪,屁颠屁颠地朝东侧跑去。
房门悄然打开,一袭窈窕紫衣自房内举步走出,此紫衣身材高挑,曲线玲珑,面容姣好,五官更是精致,只是原本脖颈就修长白皙,走路又喜昂首,神态便略有清傲高冷之色,使得她有些不近人情之感。
小九展颜一笑:“海婵师姐,几日没见,你身段又苗条了几分,这几日恐怕是没吃好吧?”
海婵琼鼻里娇哼一声:“我身段本就纤弱,还用你说!”
小九也不为海婵清冷所动,继续笑眯眯说道:“看海婵师姐这意气风发之模样,想必与南瓮道人论述儒、道之争,定是大获全胜了。”
海婵毕竟年龄尚幼,纵使清冷亦是少女心性,提到自己得意战绩之时哪怕面无表情,话语里还是透漏出难免的欣喜之意:“仅仅七个回合,这老头便口不择言连连败退,九个回合之后,已经是瞠目结舌不知其所以然,最后四个回合是由这老儒的徒子徒孙替他上阵,不过都是徒增笑耳罢了。”
小九满面真挚笑容,竖起英雄指大力赞叹道:“海婵师姐不愧是女中豪杰,那南瓮道人是德高望重之辈,没想到连七个回合都在海婵师姐手下支撑不住,假以时日,海婵师姐定是咱东陵道文坛魁首啊。”
海婵抿嘴强行压住志得意满的笑意,蓦然从袖口之中掏出一件物件朝小九投掷过来,嘴里清声说道:“你要是再敢把这玩意给拓跋东床那个傻小子,我就把你的一双手给你斩下来。”
不等小九说些什么,海婵已经砰然一声把房门重新关上。
至于原本清冷高傲的海婵师姐在门后是如何脸红耳热,自然不为小九所知晓了。
门前原本屁颠屁颠的小黄看着紧闭的木门一时间呆在了原地,不知是该继续等待,还是回头另觅出路。
小九一手提食盒,只能以另一手多费些力气轻轻打开怀里的木盒。
里面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只是一件南山郡特有的君子云簪罢了。
按照大乾规矩,还有一年小九便满十八岁,到时是要行及冠礼,束发的。
达官贵人家的孩子到了十八岁就要分府出去单住,而穷人家的孩子,在十八岁也要赶出门去,不过是自己找活路刨食吃罢了。
小心地把云簪收入怀中,小九轻咳一声,提着食盒往主房之内缓步走去。
说是主房,但是里面装设却极其简陋,除了简单的桌椅板凳之外,剩下的全是典籍。
典籍有新有旧,有百年前的孤本,亦有流传广泛的《四书》、《五经》,典籍放置散乱,竹简古书交相辉映,毫无规章可言。
若是生人来此,恐怕一进房门就无从下脚,所幸小九已经轻车熟路,提着食盒越过脚下散乱典籍,径直朝里屋走去。
里屋稍微规整一些,虽然典籍尚多,但是放置好歹有一些规律,里屋正中有一破旧方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有一枯槁老人正伏桌皱眉苦思。
此老者身披粗布麻衣披头散发,面皮苍老枯槁,浑身瘦弱如鸡子,表情刻板僵硬,浑身上下丝毫没有活人气息。
见到小九进来,老人头也未抬,只是闷声闷气吐出一字:“坐。”
小九慢悠悠地来到老人对面坐下,表情镇定不言不语。
十余息功夫过后,老人收起笔墨,抬头看向对面小九,没好气开口道:“有种你再晚回来一个时辰,干脆把你这个便宜师傅饿死算了。”
小九一边拿起食盒一边笑吟吟开口道:“哪能啊,就算我不在,不是还有海婵师姐在家里做菜吗,大名鼎鼎的羊宫先生,能被一顿晚饭饿死?”
羊宫先生,当世大贤,东越出身,学冠天下,先后求学于十余位当世儒家、兵家、法家、道家等学问巨擘,现在一身学问穷极天人之际,宛若羚羊挂角之天成,已然集各家学说于大成者。
说羊宫先生是天下文坛魁首或许有些夸张,但是在当今天下名家之中,能与羊宫先生平起平坐者,不超一手之数。
不论哪国士子,只要是求学之人,无有不想败在羊宫先生门下者。
小九不过一食舍小厮耳,却有如此幸运际遇,若将此时传将出去,恐怕会羡煞天下读书人。
不过看此情此景,羊宫先生不像先生,小九弟子不像弟子。
羊宫先生双目一瞪:“小子你是诚心要气死我是不是,就海婵那丫头做出来的东西,现在小黄都不爱吃了,你让我以后倒给谁去?”
小九幸灾乐祸一笑,自从他半年前去食舍跑堂以后,便再也不用面对海婵堪称登峰造极的厨艺了,也算是在生死边缘之上侥幸活了下来。
把食盒放到桌面之上,小九一碟一碟地把里面的菜肴取出:“三娘鱼羹、炭烤猪蹄、鱼头豆腐汤,还有一角烫好的二十年份黄酒,怎么样?”
羊宫老人双眼之中饥渴神色已然溢于言表,自第一道菜出现在桌面之上之时他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到小九把烫好黄酒取出来之后,嘴角涎水已经快要肆意流淌出来。
小九把黄酒摆到羊宫老人面前,笑眯眯道:“成了吃吧,还剩一道菜是带给叶叔叔的,就不能给你端出来了。”
此言话语未落,羊宫先生已然捧起酒壶有滋有味啜饮一大口,看其陶醉神态似乎是尝到了琼浆玉露一般。
刚刚放下酒壶,羊宫先生便徒手抓起猪蹄狠狠撕咬了一大口,同时含糊不清开口问道:“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又是好酒又是好菜?莫不是大乾那无德无能的皇帝老儿终于死翘翘了?”
小九以手托腮,叹了一口气:“我每天也都这么想着,不过很遗憾,今天他起码还活的好好的,这些饭菜是三娘为了答谢,给我做的晚饭,我在食舍用过了,你好好吃你的吧。”
羊宫老人稍微放缓了进食的速度,淡然开口道:“馆子里出了什么事儿也让你连做晚课的时间都耽误了?”
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让小九绝对信任,羊宫老人肯定算一个,所以小九没有丝毫避讳,直接把食舍里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羊宫老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等到小九说完之后他手里的猪蹄也已经吃完,他一边端起鱼羹一边淡然开口道:“徐桐此人不是酒囊饭袋,恐怕他已经注意到你了。”
小九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徐桐能成为东陵王麾下八虎之一,自有他过人之处,但今日白天我不得不采取如此下下策,否则能否活着回来都值得商榷。”
羊宫老人以汤匙取了一勺乳白色鱼羹放在嘴边轻轻吹着气,无所谓道:“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东陵王麾下八虎之首的东陵战虎曾受我提点两句,今夜我与他飞鸽传书一次,这事儿压下来不成问题。”
小九伸手轻轻敲打着桌面:“但是此事一出,恐怕先生的隐居生活就要被打破了。”
羊宫先生讲鱼羹放到嘴里,不以为然道:“你以为在之前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可别小瞧东陵王,尽管他现在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但这些都是做给长安城里那位看的,要不然如此富足流油的东陵,能一直是铁板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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