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晋江
导演张无病颤巍巍的缩在柜子后面, 门缝中透过来的一丝光亮投在他的脸上。
他听着从外面传来的“沙拉……沙拉”,什么东西从地面上拖行过的声音,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在拍摄节目, 然后司机为了躲避前面的人,突然急刹车造成了车祸。
就在张无病合上眼睛前,脑海中还在疯狂思考着对策,想要确认其他人是否安全。
这个念头一直跟着他,让他连昏迷都做昏迷得不安稳, 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那个时候,导演张无病清晰的知道那是梦境。
他能听到耳边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但是却唯独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甚至试探性去摸自己的脉搏, 都是一片安静,没有任何活人的跳动。
就好像,他被困在了一具尸体里。
张无病茫然四望, 发现他所身处的,竟然是一片阴森灰暗,四周都是浓郁淋漓的血液碎肉。
他甚至看清了挂在他旁边的一根长长的舌头。
从他脚下红到发黑的土壤里,一根根枝桠破土而出,蜿蜒生长,像是人在舒展着四肢。
而在那些人形树上, 到处都挂满着人体的内脏和碎肉块。
张无病惊恐的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却只听“吧唧!”一声, 自己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像是被他踩爆了开来。
他当时脸都绿了。
当他鼓起勇气, 颤巍巍的低头向自己脚下看去时, 就看到一块像是肺叶的东西, 被自己踩得稀巴烂,鞋跟上沾满了碎肉。
血腥味直冲天灵盖。
张无病只觉得胃部翻涌,一股冲动直往喉咙上面顶。
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拼尽全力制止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但还是发出了“呕”的轻微声音。
旁边的人形树摇了摇。
干枯的枝干发出轻微的晃动声,然后,那些枝干上,竟然缓缓睁开了一双眼睛。
先是一双,然后是两双,三双……
密密麻麻的眼睛遍布在人形树的枝干上,那些眼球转了转,然后遵循着细微的声音,向张无病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一瞬间,黑暗血腥中,成千上万双眼睛无声而专注的盯住了张无病。
张无病眨了眨因为制止呕吐而泛起水雾的眼睛,模糊的视线终于看清了现在自己周围的景象。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恶寒沿着他的脊柱慢慢向上攀爬,直至整个大脑都嗡嗡麻木。
那些眼睛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空洞,浑浊,无光。
甚至有的眼睛已经腐烂,血水和脓水凝固在眼球上,黄红交织下眼球泛着死寂的色泽,让被盯上的人,感觉自己是被一个亡魂死死的注视着。
而现在,千万亡魂就在无声的看着张无病。
这片黑暗中唯一活着的魂魄。
在这种情形下,张无病觉得自己腿肚子有些发软,抖得几乎站不住。
泪水几乎要从眼睛中喷射出来,张无病非常想要像往常那样抱住燕时洵的大腿求助。
但是他刚刚看过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论是燕时洵,井小宝,还是其余的嘉宾们,统统不在这里。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梦境,除了他之外,不会有人来救他。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无病心中升起一丝绝望。
他甚至自暴自弃的想着,反正是梦,那就大不了让这些怪物吃了他好了,赶紧解脱从这里逃出去,梦醒了就一切正常了。
但是,当那些人形树晃晃悠悠的从土地中拔出根茎,从四面八方向张无病所在的地方走过来的时候,张无病还是身体先大脑一步,非常诚实的迈开了脚步。
张无病的眼睛瞪得老大,眼角还堆积着泪水,在血腥味的风中疯狂飙泪。
他错了,他不想死啊啊啊啊!!!
就算是做梦也不行,万一这个梦有什么诡异之处,他在梦里死了身体就变成了植物人了呢?
以前也不是没有听燕哥说起过这种事!
尤其是那么可怕恶心的东西……
张无病只要稍稍想一下他刚才看到的画面,就觉得浑身发抖。
——人形树的根茎,竟然是骷髅头骨。
在干枯的大腿骨上,瘤子一样长满了一个个枯黄的头骨,那些头骨早已经被血液渗透,变得黑红丑陋。而较深的眼窝里,在从土壤中拔出来的一瞬间,还有些积蓄的血水从里面流淌出来。
恐怖渗人,令张无病汗毛直立。
但是,即便张无病有心想要逃离这片空间,那些人形树却一再的挡住他的去路,逼得他连脚步都慢了下来,不得不不断调换着方向,让自己不要和那些诡异的树木撞上。
即便如此,不少树枝上挂着的肠子或者别的内脏,还是在张无病狼狈躲避的时候,甩在了他的身上,留下了一大片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已。
并且,张无病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具死人的尸体——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尸体,但是肌肉已经僵硬,血液不再流淌,连脉搏也消失了。
尸体的四肢僵硬而笨拙,甚至力道大一些,张无病就能听到韧带撕裂的声音。
即便他拼了命的想要驯服自己的四肢,但是还是两条腿各跑各的,手臂也经常自己莫名其妙的抬起,想要摸向自己的眼睛,时常挡住了张无病的视野。
这搞得他在一头问号的同时,好几次都没有看清前面的路,差一点撞上旁边冲过来的人形树。
堪堪避过后,张无病顶着被甩了一身的血点,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已经投入了下一轮的逃亡中。
如果现在有其他人在旁边看到张无病,一定会觉得他滑稽得像个鸭子,说不定还会有人嘲笑他是驯服野生四肢现场。
但是,张无病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东西。
他跑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经失去了收缩性的肺部肌肉撕裂,疼得他几乎想要昏过去。
而双腿的关节也像是被人用钝刀反复磨来磨去,强烈的疼痛让张无病的体力迅速消耗干净。
但更糟糕的是,张无病眼睁睁的看到,自己的双腿上竟然开始向下掉着肉块!
就像是那些肉块早就被人割下来了一样,身体最开始还能保持完整,不过是因为有人将这些肉块和内脏缝合到了一处。
像一个被撕得粉碎又被缝上的布娃娃。
表面上看着还算完整,其实早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终于,张无病听到清晰的“咔嚓!”一声。
他下意识的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的膝盖竟然硬生生折断,刺破血肉而出。
下一刻,视野陡然下降。
“砰!”的一声。
在失重感之后,张无病狠狠的摔在了地面上。
土壤中的血液沾了他一脸,也让他鼻尖萦绕的全是腥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被摔得眼冒金星的张无病在地面上缓了好一会,才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
两条腿的骨头都已经折断,血肉和筋脉无法支撑他继续跑动。
张无病喘了口气,觉得眼前一片血红。
他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擦掉眼角的泪水,但在视野重新恢复正常,他的手掌从眼前晃过时,他却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这不是他的手,骨节分明的白皙指节上,还戴着一枚素面戒指。
而他的手背上,从眼角擦下来的,不是他以为的泪水。
而是,血水。
张无病愣了好一会,本来就因为身处梦中而不清醒的大脑,在被追杀的恐惧和对身处情况的无知中,几乎宕机。
是旁边响起的轻微声音,重新唤回了张无病的意识。
他打了个抖,赶紧从面朝下摔在地面上的姿势里狼狈的手脚并用,给自己翻了个身,想要看清后面的追来的人形树。
但这一眼之下,张无病几乎窒息。
那些人形树将他团团围住,成千上万双眼睛密密麻麻居高临下的看向他。
他一口气没提起来,差点把自己呛死。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的调动起自己的四肢,在地面上艰难的向前爬着,即便心中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要极力逃出这里。
可是,一颗血迹斑驳的骷髅头颅,挡在了张无病的眼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慢慢抬起眼往上看时,果然,看到了人形树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而因为他停了下来,其余的人形树也在慢慢的向这边围绕过来,大有围困之势。
张无病没忍住,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
他觉得,还不如让他昏死过去呢……总比面对这种东西强啊!!!
张无病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好了。
他在心中绝望的想着,希望这只是个单纯的噩梦,要不然等燕哥找到自己的时候,恐怕只剩下一个植物小病病了,呜呜呜……
四周的人形树迟缓的弯下树枝,枝干迅速交错,像是在编织着牢笼,要将张无病囿困其中。
从此之后,他只能被囿困于树木之中,用失去了血肉的骸骨,冰冷而绝望的注视着活人的世界。
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怨恨和嫉妒慢慢堆积在心中,逐渐发酵和腐烂。
他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一直被困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那些活人的生命,自己却在囚笼中投胎不得。
他会想,我要离开这里,即便是以其他活人的生命为代价。我要找到代替我的人,将我自己换出去。
在那一刻,他就彻底腐烂,真正的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与恶鬼地狱共生共存。
张无病心脏凉透,血水从眼眶中滚落,心中一遍遍默念着燕时洵的名字,想要驱逐这些邪物。
或许是他的声音抵达到了什么存在的耳边,他所祈祷的事情,终于成真了。
张无病只听到“轰!”的一声,就发现自己面前的人形树竟然停顿住了动作。
就连在自己头顶上逐渐编织而成的树枝囚笼,都停下了蔓延的趋势。
像是整个空间都静止了一瞬。
然后下一秒,“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响起。
原本已经近乎于完成的树枝囚笼,竟然就这样在张无病眼前四分五裂。
头顶重新有光透了过来。
而那些人形树,轰然向后倒去。
即便仍旧身处在无尽的黑暗中,但张无病还是感受到了来自于魂魄的松快感,是自由的感觉。
他觉得眼球酸酸涩涩的,简直想要哭出来。
可燕时洵不在。
张无病知道,就算自己哭得凄惨,也不会有个人不耐烦又包容的拽起他,保护他。
所以他吸了吸鼻子,颤抖着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
但他刚一抬头往前看去,就忽然愣住了。
——他看到,一道人影,静静的站在前方。
那青年容貌俊秀年轻,还带着一份沉稳的书卷气。
柔顺的头发散落下来,发旋旁还带着几缕凌乱的小碎发,看起来柔软又生动,与这一片黑暗血腥,格格不入。
青年静静的看着张无病,面容柔和,但却没有上前想要帮忙的意图。
张无病愣了愣,忽然间福至心灵的,想起了这青年让他觉得眼熟的原因。
——就是因为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车前面,所以他们的车才会发生车祸啊!
张无病顿时有些气愤,想要质问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
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完全不像是他燕哥那样做什么都有底气。
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古怪,而且刚刚那些人形树会倒下去,可能也与这青年有关。如果他忽然发问,惹怒了这青年,万一青年想要对他做点什么呢?他完全没有自保之力。
这么想着,张无病刚生出来的那点冲动,立刻就消散了。
“你……”
张无病犹豫了好几下,才弱弱的问那青年:“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车呀?”
话一出口,张无病就后悔了。
他觉得这青年完全不像是会回答他问题的模样,万一这话也激怒了对方怎么办?
张无病赶紧想要补救:“我就随口一问啦,你……”
“前方,无路。”
但是出乎张无病意料的,那青年竟然开口回答了他。
青年的声音清透干净,荡涤了黑暗中的腥臭味。
像是还心中有坚定目标的纯粹理想主义者,他还没有被世俗消磨掉那份坚持。
却已经早早见过了人心险恶。
张无病呆了一呆,好半天都没想明白青年的意思,满头问号。
青年迈开长腿,缓缓向张无病走来。
张无病被刚刚的事情吓得狠了,即便这青年看起来还算正常,比人形树好看多了,但他还是心生恐惧,下意识的往后面蹭着爬去。
现在除了燕时洵,没有人能够让他信任。
但就在张无病的动作间,不少肉块又从他的腿上剥离了下来,一块块掉在地面上。
先是皮肤,然后是肌肉,内脏……
像是沿着布娃娃身上的缝线,将原本勉强拼凑起的身体,再次拆分得四分五裂。
张无病被自己这具身体的异状吓得浑身发抖。
即便他明知道这具身体并不是自己的,但是这种眼睁睁看着血肉从自己身上脱离的感受,无异于一场折磨人至深的心理酷刑。
有什么,比活生生的在剧痛中看着自己走向死亡,更加恐怖的事情啊……
青年却在张无病身边站住了脚步,缓缓弯下腰,白皙的手掌伸向张无病。
他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攻击性,反而像是脾气温和的学者,在看到有人需要帮助时,也乐得伸出手,给予一点援助。
他看上去就像是要拉住张无病,让张无病借力起身。
“那条公路,没有前路。”
青年垂下长长的眼睫,镇静的眼眸中水波无澜:“再向前,也不过死亡。”
张无病仰起头,愣愣的注视着青年,被青年表现出来的温和所蛊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好像,这个人可以信任”的感觉。
他伸出手去,下意识的想要握住那青年伸来的手掌。
但就在两只手即将握住的时候,张无病却僵住了。
他注意到,那青年的手掌白皙干净,手指上带着一枚素面的戒指。
……与他在自己手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张无病的心跳迅速飙升,觉得血液都直冲大脑。
“你,你,我……”张无病磕磕巴巴的,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组织语言问出口。
那青年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道:“抱歉,我没办法做到更多。”
“我自己,也被那些鬼魂困在了这里。”
青年温和俊秀的面容上带着歉意:“拦下你们,会让你们陷入危险。但是,不拦下你们,你们会死。”
暂缓死亡,就总有一线生机可言。
只是令青年感到困惑的是,眼前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和其他人误入了鬼气阴路的人都不一样。
其余人都被困在阴路中,还有两个像人又像鬼的,莫名跟随他去了魂魄归属之地。
只有眼前这一个,竟然直直的往深渊中坠去,落在了恶鬼地狱中。
青年无法,只得跟来。
“似乎吓到你了。”青年反手握住了张无病的手掌,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
青年抿了抿唇:“这具身体,是我的。”
张无病错愕。
但就在两人手掌交握的瞬间,张无病觉得一股排斥力将他从身体中弹了出去,魂魄像是风筝一样,跟随着风忽忽悠悠的向远方飞区。
而青年站在原地,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血肉却开始从身上脱落。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温润俊秀的青年,就已经变成了一具被割掉了所有血肉和五官的血骷髅。
血骷髅抬起头,在一片黑暗中,静静抬起头,看向张无病。
而那些人形树像是不知道疼痛不会死亡一样,原本被劈碎落在地面上的枝干重新聚集,变成了树的形状,然后晃了晃挂满内脏与头骨的枝干,重新向血骷髅走去。
从四面八方,围墙一样,围住了血骷髅。
张无病觉得一声惊叫已经卡在了喉咙中。
血骷髅的牙颌骨开合,像是在说:抱歉。
抱歉,我有自己的私心,我还有想要回去的地方,和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人。
所以……即便知道回到他身边,会危及其他人,我也再也顾不上了。
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这争取到的一线生机。
至于之后,是死是活……抱歉。
我爱他。
我想要,再看他一眼。
哪怕从此让我腐烂于地狱。
……
张无病伸出手,徒劳的想要伸向血骷髅,却只抓住了满手的风。
他想要提醒那个形象大变的血骷髅,赶紧跑!别被那些奇怪的树枝困住。
他想要问那血骷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转眼间形象大变。
但是意识从深海中浮向水面,黑暗的深渊迅速远离他,颤抖的眼皮外面透过来丝丝缕缕的光亮。
张无病猛然睁开了眼睛。
“你!”
大脑还残留的意识让他刚一睁眼,就下意识的想要脱口问出来。
但是下一秒,张无病就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不再是腥臭诡异如坟场的地方,而是窗几明亮的教学楼。
张无病就躺在走廊里冰冷的墙根下面。
而因为他刚刚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迅速起身,没有看清自己周围的东西,所以一头撞向了上面的消防设施,额头与金属管道亲密接触,发出了“咚!”的一声。
撞得张无病眼冒金星。
他捂着额头龇牙咧嘴,不过也因为疼痛,所以确认了他此时是真的醒了过来。
而刚刚的一切,都是梦境一场。
可是那青年与车祸时最后看到的那张脸完全一样的面容,还是让张无病怀疑,那青年的真实身份,以及自己是不是又遇到了危险,而青年救了自己。
他头痛欲裂,缩在墙角想了好半天,被走廊里深秋初冬的冷意冻得发抖,才想起来起身。
但是他刚一起身,就听到“啪!”的一声。
张无病扶着消防设备起身的动作僵住了。
他很确定这声音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所以……是从哪里来的?
他僵硬着脖颈,一卡一卡的转过头,向旁边望去。
走廊里,转角处实验室明亮的玻璃,倒映出l型走廊另一侧的景象。
满身血迹的尸体浑身带着尸斑,衣服破烂,空洞无神的走在走廊上,晃晃悠悠的身影映在玻璃上。
张无病:“!!!”
他慌张的迅速看了眼两侧,发现这里的环境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些眼熟,而不仅是另一侧走廊上行走的尸体,其他地方也还有别的死尸。
它们像是找不到家的人,迷茫的走在路上,却不知归处。
但现在张无病可不顾上关心这些死尸过去经历过什么了。
要是燕哥在身边,他可能还会有心情去想想。但是现在,很明显逃命要紧!
眼看着最近的那具死尸就要转过来走到这边,张无病情急之下,直接冲到了旁边的教室里。
他手里提着鞋跑了进去,又蹑手蹑脚的锁上了教室的门,大气不敢出。
直到那死尸茫然空洞的从教室门口走过去,张无病才敢松了口气,好悬没有把自己憋死。
但当他以为能够靠着教室撑到燕时洵找到他时,一回身,却整个人都懵了。
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将他浇得透心凉。
——这是一间化学实验室,到处都摆放着实验做到一半的器皿,玻璃容器中鲜红的液体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不祥的颜色。
而实验室朝外的玻璃上,竟然静静的趴着一具死尸。
那死尸高度腐烂,脸上不剩下多少血肉,白骨森森。
它整张脸都死死的贴在玻璃上,将原本就可怖的五官挤压到狰狞。
已经不知道注视了教室里多久了。
张无病在意外与那东西对上眼之后,就已经心中一凉,“完蛋了”几个大字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得他晕乎乎的想哭。
那死尸咧开嘴巴,在窗户外面,露出了一个被挤压变形还带着恶意的狰狞笑容。
张无病浑身汗毛直立。
求生欲使得他果断回身,拧开刚刚才上锁的教室门,直接冲了出去。
就在张无病跑出去一段路之后,他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一声玻璃破碎声,还有重物蠕动着爬进来所发出的黏腻声音。
张无病:!!!
燕!!!哥!!啊——!!!救命啊呜呜呜你的小病要被鬼吃了啊!!
张无病一边疯狂飙泪,一边并不被影响速度的拼命狂奔。
然后在路过一间虚掩着门的实验室时,他迅速扑了进去。
关门,转身冲进器皿柜,关柜门。
一气呵成。
狭小的空间能够给人带来些许安心感,一道道紧闭的门也是。
很多人总是会觉得,两道锁比一道锁安全。在危急时刻,一道道的锁能为他们带来心理上的安全感。
所以大脑下意识做出了决定。
张无病抱着膝盖瑟瑟发抖,拼命的憋着气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但在听到从外面渐渐靠近又远离的隐约声响时,还是让他有种安全了的错觉。
他正犹豫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的时候,就听到实验室传来“咔,嗒!”一声。
大门被人缓缓推开。
然后,一阵脚步声响起。
带着些许踉跄的不规律声,像是来人心神不宁,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步伐。
张无病:“???”
他缩在柜子里,整个人惊恐脸。
他该不会才从鬼巢里逃出来,就又冲进了另一个鬼窝吧!
但是透过柜门缝隙,他隐约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恶鬼的狰狞形象。
而是属于一个正常人的身影。
那人失魂落魄,俊秀的面容上带着茫然和无措,连挺拔的脊背都弯了下来,肩膀颓然的垮下。
他就像是失去了珍宝的人,遍寻不到自己怀中珍视之物,找不到归路。
他唯一的归处,不在了。
张无病呆愣在柜子中。
……
“砰!”
燕时洵眉眼肃杀,手中长棍狠狠抽打在了想要扑过来的恶鬼身上。
缠绕在长棍上的金色文字瞬间明亮,恶鬼哀嚎着化为灰烬。
随着燕时洵动作而带起来的衣摆在空中划过利落的弧度,然后重新落了下来,墨绿色大衣厚重,气场惊心动魄。
在走过来的路上随意拿在手里的长棍,落在燕时洵手中,却堪比神兵利器,恶鬼邪祟,莫敢近身。
符咒缠绕着的长棍将燕时洵前进道路上的恶鬼清扫一空,他所走过的路,阴森的鬼气四散,空荡荡干净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齑粉,还微弱的证明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既然成景和兰泽经常一起呆着的地方是实验大楼,那找不到兰泽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成景,大概率会来到这里。”
“因为成景,兰泽都可以从市区外的公路上暂时挣脱了鬼气的摆布,跑回滨海大学。”
燕时洵皱着眉,道:“那他一定会来找成景。”
所以,他们只需要在大楼里找到成景和兰泽常在的那间实验室,就可以了。
燕时洵习惯性的起手掐诀,但是实验大楼里聚集的鬼气,远胜于校园其他地方的鬼气,所以鬼气干扰了他的卜算,让卦象一片混乱。
像是指南针身处混乱的磁场中,指不出正确的方向。
燕时洵的舌尖顶了顶上牙膛,“啧”了一声,心中沉沉。
大楼的楼门就像是“进入”和“阻隔”的仪式,推开门进入的动作就像是完成了一场仪式,通过了阴阳的隔绝,走进了鬼气最中央的地狱。
在这里,因为兰泽魂魄的强烈意志,本来应该牢笼一样困住他的鬼气暂时变成了他的助力,让他可以有力量挣脱阴阳的界限,让本来应该分守两侧的世界,重叠交融在一处。
他穿越过生死来见成景。
即便代价是扰乱了阴阳与时空,甚至危及了其他人的生命。
燕时洵心中叹了口气,向身边的邺澧道:“兰泽本来直接投胎,这一下,倒是要麻烦了。”
如果兰泽的复仇只追踪停止在公路上,没有延伸到滨海大学,那么因为杀害了兰泽的凶手的存在,所有发生再公路上的事情,只要不伤到过路人,那就都算在兰泽的因果范围内。
天地应允。
但兰泽执意回到滨海大学,相当于生生将上万人的生命拉入了危险中,对于天地而言,因果开始倾斜。
只要校园内外有一个人受伤甚至死亡,这份因果都会算在兰泽头上。
到那时,即便是燕时洵,也无法救回兰泽。
不过……
燕时洵的目光落在邺澧身上。
他还记得,之前邺澧握住自己的手传入经脉中的力量,气息与鬼气无疑。
燕时洵本以为邺澧是从前供奉神明、能够与神明沟通甚至借了神明之力的门派祖师,但是这份强大的鬼气,却打破了燕时洵本来的认知。
即便他与李乘云云游四方,见多了隐居深山的隐士,但他还是很少听说有哪个门派,供奉的是地下的神。
除非……邺澧本身就与死亡有关。
燕时洵的眼神中带着探究。
但邺澧没有任何不安或想要掩饰的意图,那张冷峻俊美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坦荡任由燕时洵探究。
他甚至勾起一丝笑容:“有想要问我的话?”
像是所有秘密都摊开在燕时洵面前,无不可对爱人言。
一如他曾经的承诺。
——来探索我,来了解我,然后陷于我们的因果之中。
让我抓住你。
燕时洵没有读懂邺澧沉沉眼眸下的另一重意思,但是邺澧的态度,却让他本来动摇的信任重新安定了下来。
不管邺澧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暂时而言,邺澧不会对他不利。
只要邺澧不会在他战斗的时候背后捅刀,那这份疑惑就可以向后排一排,等解决了眼下的危机之后再说。
燕时洵镇定的移开视线,没有继续与邺澧对视。
“兰泽……”
燕时洵轻声感叹道:“我没有想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竟然在这个时代还能够重新出现。”
在很多年前,小小的燕时洵踮着脚,面无表情的从李乘云通顶的大书柜中抽出典籍,在沉静古老的纸张香气中,哗啦啦的翻看着那些在他看来过于简单的符咒,听着李乘云闲适的坐在藤椅上摇晃着给他讲故事听。
李乘云讲到,以前有故事,古人为赴友人约定,不惜自杀化为魂魄,一日千里所至。
小小的燕时洵记住了这个故事。
但是他不懂。
在他的生命中,只有李乘云。
为师,为父,为友。
李乘云告诉他,当他长大后,他会找到自己一生的朋友。为了朋友,上天入地也可。
李乘云死后,这个“朋友”的角色落在了张无病身上。
但是燕时洵所知道的,是与张无病之间相处的模式,而不是这种……
不顾一切甚至放弃所有的友谊。
即便他这些年走过了广阔山河,也走街串巷见识过了三教九流与人间情感,但是那些终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
他可以冷静的理清其他人的心理,却当局者迷,始终无法看清自身。
而成景与兰泽之间的友谊,更是让燕时洵觉得迷茫。
为什么……会有人将友谊看得比生命天地更加重要?
毕竟死生复路,总有相逢。
即便死亡暂时将友人分开,只要他们之间的缘分没有彻底被斩断,下一世,就还能再相遇于人间。
又何必争抢这一眼?
燕时洵惋惜于兰泽,邺澧看向他的目光却古怪而充满深意。
“时洵。”
邺澧低低的唤道:“你有没有想过,友谊做不到的事情,还有另外一种深刻入骨的情感,可以做得到?”
燕时洵迷茫的看向邺澧。
在这样的眼神下,邺澧只坚持了一秒就败下阵来。
“……算了。”
“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邺澧微微弯下腰,墨色的长发柔顺的从挺括的肩膀上落下来,扫过燕时洵的耳廓。
“让我来教你这种情感,时洵。”
邺澧低沉的声音带起一片磁性的震动:“你所有的疑惑,我都会予以解答。”
“无论是天地,生死,还是……所有的情感。”
在这个离得极近的距离下,燕时洵甚至能够看清他漆黑如墨的眼瞳。
像是包裹了最深刻的黑暗,掩藏着人间不可探究的一切秘密,与天地大道共存的玄妙。
燕时洵几乎迷失在那眼眸中。
但他很快就眨了眨眼眸,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燕时洵伸出手掌落在邺澧结实的胸膛上,将他推远了些去。
“离得太近了,没必要。”他迅速扭过头去,拒绝再与邺澧眼神交流。
未可知的情绪令他难得有些慌张。
邺澧的眼眸中染上笑意,从善如流的退开一步。
他忽然有些感谢那个叫兰泽的魂魄了。
不懂情爱的驱鬼者,会探究真相。
但是真相的尽头,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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