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晋江
听到燕时洵提到白纸湖, 邺澧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瞬息间便想明白了燕时洵的意思。
酆都旧址,现在就在白纸湖之下。
他偏过头看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 迟缓的眨了下眼眸, 重新回想起了千年前的酆都。
神秘而古老,高高在上的倨傲。
不肯施舍给凡人一次辩驳的机会。
当他在讲述的时候, 没有鬼差阎罗肯听他说话。
所以, 他就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酆都鬼差大帝都从神台跌落, 有了大把的时间来耐心听他说话。
但他却已经丧失了言说的欲望,看向酆都的目光,是与注视人间时如出一辙的失望和厌恶。
然后, 他成为了邺澧。
转身离开西南, 再没有踏足过一步。
在那之后, 也再也没有生人知道酆都的具体所在。
传承在那一年断了代, 在很多普通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史书背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多门派祖师和得道高僧,于那场巨变中,从缝隙中窥得一线天机, 感悟天地, 以此著书流传。
在那之后, 后世的驱鬼者们中间,开始流传起了西南鬼域的名号。
邺澧曾经在巡行人间时, 听到过驱鬼者自以为隐秘的讨论, 他只得那些人说的酆都旧城, 但他并没有在意, 只是漠然转身离开。
千年之前作为战将的经历, 都已经终止在最后那场战役中,他没有回顾的打算。
而旧酆都,自然也就被他排除在视野之外,从不关注。
邺澧一直都认为,旧酆都在遭受过那样的毁灭之后,在他有意给旧酆都留下最后尊严的情况下,必定会缩在某个角落,不再出现。
事实也一如邺澧所料。
但,这份平衡在几十年前的那个火光晃动的夜里,被打破了。
一开始只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
对于大道而言,渺小得不值一提。
时刻都存在的死亡,每日都会产生的新的怨恨。
即便郑木匠一家苦痛绝望,但对于大道而言,它所要保护的,是人这个整体的存活,而不是个体的生存。
寻常得和每一个夜晚都没有区别。
无论是大道还是鬼神,所有存在都很清楚,欢笑和悲痛一直都在同时发生。
一户人家在举杯欢庆,满面笑容,另一户人家衣食短缺,冻死在寒风的大街上。
数不尽的时间和空间里,他们眼见过太多悲剧,以致于郑木匠家的惨烈结局,也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但是,蝼蚁尚有善恶,又何况生人恶鬼?
郑木匠家的两个孩子,一个跪倒在湖边,满心仇恨。
另一个在湖底,引来了旧酆都残留的鬼气向她聚拢。
以此,鬼婴出世。
旧酆都中堆积了数千年的怨恨和恶意,都在谢姣姣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因果,都以鬼婴为牵引,开始了不可逆转的爆发。
当大道想要阻止的时候,却被郑树木和谢麟等人接连阻拦,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拦截时机,终于还是在鬼气的意志下,让鬼婴成长到了足以抗衡天地的地步。
即便燕时洵于死局中力挽狂澜,利用另一个郑木匠家的孩子郑树木杀死了鬼婴,但是,鬼道依旧在蔓延。
虽然邺澧的力量因为乌木神像的存在而被压制了许多,但是作为酆都之主,立于群鬼之上的存在,他还是在离开鬼戏之后,清晰的感知到了鬼道颠倒乾坤,是怎样的感受。
——仿佛他立于大道之上。
整片天地都于他的掌中,任由生杀夺予。
作为鬼神,在鬼道控制的天地中,自然比以往天道当道的时候还要来得自在强大。
邺澧相信,阎王此时也和他有相似的感受。
看阎王刚刚反杀荒村偶人时的愉快,就能够看出来了。
除了阎王百年来积压的对于大道的不满,让他想要将这份不快宣泄出来,同样也是因为突然暴增的力量。
如果是寻常鬼神,恐怕会因此而贪恋这份美妙的感受,不愿意再去匡扶乾坤。
但是在这里的,却是邺澧。
这位对于人间和权力,从来都没有丝毫温情眷恋的鬼神。
阎王在意识到邺澧在看向他之后,也沉思着敲了敲手中折扇,大概猜到了邺澧的想法。
能动摇邺澧的……大概只有来自于燕时洵的温柔乡吧。
阎王转了转眼眸,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个小蠢蛋一直都是单身来着,这样日日跟在燕时洵这对夫妻身边,啧啧啧,小蠢蛋都快变成灯泡蛋了。
除了两位本就知晓天地真相的鬼神之外,无论是道长还是救援队的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官方负责人慢了半拍,才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带,指着白纸湖半天没组织好语言。
“燕先生的意思……”
负责人看了眼白纸湖,犹豫着询问道:“是说我们要去湖底吗?”
燕时洵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
这不是当然的吗?不然呢,站在湖边钓鱼等着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往湖底,找到进入旧酆都的方法,又如何能破局?
燕时洵对诞生于鬼婴中的鬼道看得很透彻,他很清楚,既然鬼道发展到现在,甚至已经隐隐压过乌木神像,继续向外蔓延,那想要彻底消除鬼道,就已经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鬼道在西南,一如大道之于天地。
而反抗天地,谈何容易?
鬼道无形,甚至连实体都没有,触摸不到,更遑论弱点。
想要对付鬼道,为今之计,也只有釜底抽薪一招。
鬼道虽然无形,但旧酆都却像是标靶一样存在于这里。
只要让鬼道诞生的基础坍塌,大厦倾倒,鬼道也将落入下风。
燕时洵一边向救援队员们说着话,心中却在缜密的计划每一步的行动,一如他以往所做的那样。
不过这一次,他将邺澧和阎王算进了自己的计划里。
——不再是孤狼独行。
而是有了可以信任的同行者。
燕时洵信任天地间唯二的鬼神,也愿意将计划的一部分交由他们完成。
他这样想着,垂下的眉眼间染上了温暖笑意。
这让注视着燕时洵的阎王一愣,忽然觉得……他好像能够理解,那个小蠢蛋为何会发自内心的信任燕时洵了。
除了燕时洵是恶鬼入骨相,可以重新撑起大道之外,张无病并不仅是因为来自于魂魄阴影里的指引才靠近燕时洵。
而是因为,燕时洵本身,就在闪闪发光啊,谁会拒绝这样的人物呢?
阎王也不自觉挑起了唇角,跟着轻笑起来。
邺澧:…………
啧。
他就说,自家驱鬼者太优秀的同时,也总是会吸引来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比如某个百年前就已经该死了的阎王。
他之前的戒备绝非空穴来风,珍宝如果不严密保护,就有着被抢夺走的风险。
邺澧缓缓侧眸看向阎王,眸光阴森而饱含着震慑意味。
阎王微微耸了下肩膀,眼神无辜。
但就是不肯改。
邺澧冷漠脸,心想着要不然还是趁着时洵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将阎王踢走算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都没有告诉燕先生。”
而官方负责人犹豫了一下,言语极为诚恳的向燕时洵道:“其实我小时候家是京城的,城里虽然有好几个“海”但其实是个点点大的小湖,而我其实也是个旱鸭子。”
燕时洵歪了歪头,疑惑又迷茫的看着负责人,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和自己说起这个。
“就是说……”
负责人一咬牙,下了决心道:“我不会游泳,更不会潜水,让我下湖底,这,这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他倒不是想要退缩,只是作为一只旱鸭子,他看着水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腿肚子都在抽筋啊。
寒冬腊月,西南可不是滨海市那样的温暖气候,更何况是在郊外山里,气温低到零下。
虽然白纸湖尚没有结冰,但那湖水的温度,想也可知是怎样的寒冷刺骨。
官方负责人严重怀疑,恐怕自己刚下了湖,不等潜水呢,就先要被冻死了。
其余救援队员虽然会水性,但看着白纸湖也有些犹豫。
这温度太冷,况且还要潜水到湖底……难度系数太高了啊。
燕时洵听到众人小心翼翼提出的建议,先是惊讶,随即哭笑不得。
“虽然旧酆都在白纸湖下面,但去旧酆都,并不需要常规中的潜水——我也做不到潜水入湖底,还能在这个温度下在湖底待个几小时啊。”
燕时洵被众人逗笑了,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无奈的有种想要撬开他们的脑袋,看看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想法。
他抬手指了指身边的邺澧:“既然我们要去的是旧酆都,酆都之主又在这里,那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官方负责人等人的视线,一时都转向了邺澧。
邺澧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在燕时洵身边,对众人的视线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好像早已经习惯了在神台上被万众瞩目的情况。
他既然不在意燕时洵以外的人,那自然也不会因为那些人的关注而产生多余的情绪。
邺澧只是垂下鸦羽般的眼睫,看向燕时洵的眼眸中溢满笑意。
他喜欢燕时洵将他放在计划里的感觉。
信任他,与他并肩同行。
来自燕时洵的话,邺澧自然不会拒绝。
就连他的声线中带着温柔笑意,轻声道:“虽然我从千年前那一战之后,就再没有关注过旧酆都,但既然时洵想要前往……”
那旧酆都,就必须敞开中门。
随着邺澧的话音落下,黑雾从他所站立之地迅速向外扩散,将所有人都包裹其中,形成牢不可摧的屏障。
邺澧抬手,长臂一捞,就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燕时洵只觉得眼前一花,就撞入了一片结实微凉的胸膛,邺澧挺括有力的臂膀,足以撑起整个将倾的天地。
他仰起头时,正对上了邺澧含笑望过来的眼。
“毕竟是已经关闭了千年的鬼城,尚不知其中情况。”
邺澧笑着道:“时洵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受伤,削弱后面应对鬼道的力量,所以现在就还是我来吧。”
说话间,邺澧的气息轻柔的落在燕时洵耳边眼尾,让他顿时觉得有些痒,就连耳廓也发热了起来。
邺澧这样一打岔,燕时洵本来想要让他松开自己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间,一时忘记了自己本来组织好的语言。
而邺澧在看到燕时洵没有加以阻止之后,也试探性的收紧了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掌没有落在燕时洵厚重的黑色大衣上,而是悄无声息的放在了衬衫上。
手掌下,就紧贴着燕时洵温热而形状漂亮的腹肌。
他就像是谨慎试探,一步步小心靠近的猎人,一点点试探着大型猫科动物可以接受的底线,然后再悄无声息的突破底线,让大猫猫的接受程度一提再提。
直到彻底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不远处的阎王:“…………”
他眼睁睁看着紧贴到不留一丝缝隙的两人,就恨自己为何眼神这么好,在黑暗中还能清楚看到景象。
阎王的手掌抖了抖,差点没拿稳手中折扇。
他的神情变化了几遭,才终于勉强镇定下来,恢复了悠闲清贵。
与阎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脸上的惊慌。
即便早已经习惯了与鬼怪打交道,也在与各位大师道长打交道的时候,逐渐接受了原本在普通人认知范围外的事物。
但现在他们正在经历的这些,还是让众人惊愕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移山填海之能,已经随着大道衰微,而变成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故事,被后世修道者当做奇闻异事说说便罢,只当是前辈古人瑰丽磅礴的想象,却从来不认为,这是可以真正实现的事情。
官方负责人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
黑雾迅速形成的保护罩密不透风的将所有人笼罩其中,而他们脚下的土地,隐约有阵法符咒的纹路忽明忽暗,带着阴冷的森森鬼气,却没有寻常恶鬼带给人的恶意之感。
官方负责人在这一瞬间,仿佛是站在审判台下接受鬼神审判的魂魄,任由上方审判席上的鬼神,将他一寸寸看透。
过往所有的功过因果,都尽数摊开在鬼神眼前,接受没有丝毫偏颇的公正审判。
与寻常遭遇恶鬼的感受不同。
鬼神虽无清正阳气,但于阴森寒意之中,却是漠然的一视同仁。
有罪者惶恐求饶,而无罪者……问心无愧,自然坦坦荡荡。
官方负责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就立刻稳住身形,向黑雾之外望去。
大地在震动。
山林湖泊都在发出着巨大的声响,湖面激荡水波滔天,而屹立于不远处的山脉,也在轰然的震颤中,缓缓向下沉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谁都没有见过的山峰。
殷红光亮夹杂着火焰,渐次从夜幕下亮起,像是一盏盏亮起的宫灯。
缭绕在山峰周围的黑雾逐渐散去,而众人眯起眼睛仔细查看,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哪里是宫灯,分明就是一簇簇猛烈燃烧着的火焰。
血水顺着山峰蜿蜒而下,汩汩流淌,汇入山脚下破涛汹涌的血河之中。
而起伏的河面上,有恶鬼凄厉的喊叫着冒出头来,随即浪花打来,又重新将恶鬼淹没其中,拽入河底,不得离开。
一只只腐烂枯骨手臂拼命的从河水伸出来,想要攀爬上岸。
但岸上鬼差巡行,狰狞鬼面怒目可怖,不允许任何一个恶鬼逃离此处。
万仞如刀,隐没于黑暗和雾气之中,随着火焰而若隐若现。
山峰拔地而起,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从最深的地底,直指向高远血色的天空。
仿佛是在愤怒的诘问大道,质问所有的罪孽和因果。
凄厉的惨叫声和群鬼哭嚎声不绝于耳,厉鬼挣扎而火海滚滚。
众人看着这样的景象,一时间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
还是道长最先反应了过来。
他想起之前燕时洵介绍邺澧时所说的酆都之主,猛地意识到,这里……
就是千百年来无数人寻找,却连位置和入口都找寻不到的酆都啊!
在传闻中最神秘而古老的所在,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看到过酆都鬼差。
甚至有传言说,酆都之主言“人间无救”,因此鬼门紧闭,酆都再不踏足人间半步。
而现在,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酆都,重现在了人间。
道长被震撼而呆立在原地,只知道愣愣的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如果这里是酆都,那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繁复阵法,难道是只有古籍中才出现过的酆都大帝印鉴?
道长只觉得自己连天灵盖都惊得通气了。
今天短短一晚,他所见到的事物,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以往几十年的所见。
道长甚至心神激荡的有种回家找师父来看看的冲动。
师父你看!徒儿出息了!不仅亲眼看到了酆都,还和酆都之主站在一起!
但对于救援队员们来说,虽然他们已经是救援队里专门挑选出来的经验老道的,但这样的场景对于并非修道者,只是个普通人的他们而言,还是远远超出了想象。
“原来,古人诗词中所描述的场景,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有人震惊,无意识喃喃出声。
下一刻,整个在黑雾外的土地,都猛地向下塌陷,轰隆巨响震耳欲聋。
鬼道之下新生的天地无法承载沉重强大的酆都,在邺澧掌控下的鬼城,毫不留情的碾碎的大地,向着鬼道更深处坠落去。
——旧酆都紧闭大门,隐没身形,找寻不到?
那就让他来劈碎旧酆都所有的伪装外壳,以磅礴威势碾压过去,直抵最深处!
大地开裂,土块滚落,湖水倒灌而来。
幽蓝的湖水汹涌拍击着大地与山川,咆哮着冲向众人。
有人下意识的闭了眼惊呼出声。
邺澧不避不躲,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
他只是掀了掀眼睫,眸光冰冷的看向直冲他而来的湖水。
下一刻,整个被黑雾包裹住的空间,都被湖水吞没。
光亮在水面上动荡破碎,众人的眼前一片幽暗深蓝。
即便黑雾隔绝了外界的湖水,但众人光是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湖底,依旧有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寒冷和本能的恐惧。
在一片昏暗中,燕时洵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曾放松过一瞬。
但是,燕时洵忽然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下。
环住他腰身的手臂收紧,而那人低垂下头,向他倾身而来。
冰凉却柔软的唇,落在了他的发间。
燕时洵听到,邺澧沙哑的声线压抑着轻柔笑意,在自己耳边响起。
“时洵……”
那声音带着缱绻爱意,温热气息落在耳边,边化作了雾气,像是有钩子勾住了耳廓。
燕时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邺澧。
他慢慢红了脸颊,只觉得眼尾热得惊人,连带着心脏都砰砰跳动得迅速。
燕时洵本来扣在邺澧手掌上的手,迟疑着却还是没有掰开环着他腰身的手,而是卸了力道,轻轻覆盖在邺澧手掌上。
波动湖光中,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的转变。
他的眸中染上笑意,再次低下头,靠近了燕时洵。
轻柔的吻落在了心爱之人挺拔的鼻梁上,一路细碎的吻上去。
黑暗中,所有人都难掩惊慌的忐忑等待未知之地的到来。
只有眼神过于好的阎王,脸色黑得和周围一个颜色。
他差点捏断了手中折扇,心里无声的骂着邺澧。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冷漠得像是整个人间都不入眼的酆都之主,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这家伙也太颠覆他的印象了。
最关键的是……
阎王闭了闭眼,从来没觉得自己眼神好,竟然是这么讨厌的一件事。
让他简直想要自抠双眼!
黑暗之中,所有人对于空间和时间的判断,都被扰乱,再也做不得准。
等待的时间无限拉长,好似一生已经过完。
众人慢慢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判断,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黑暗中渐渐化为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不自觉放轻了,针落可闻。
漫长的等待之后,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在众人的视野中,重新亮起了一点光亮。
那一点光亮在远处浮动,像是点亮在湖底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
但就是那一点亮光,却越来越大,向周围扩散,直到将众人也包裹其中。
幽暗的湖底在身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而参差不齐的山势,犬牙交互,遍地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和巨石,甚至还能看到骸骨横倒期间,杂草从骷髅的眼眶中生长出来,而黑黝黝的眼窝直直的注视着众人。
众人心中一惊,不等他们猜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觉得原本笼罩在自己眼前的黑雾,就此散去。
好像连视野都紧跟着清晰了起来。
在光亮亮起的那一刹那,燕时洵也沉稳后退一步,拉开了与邺澧的距离。
邺澧从善如流的放开了燕时洵,并没有过多做什么。
他很清楚,怀里这只可爱的大型猫科动物,究竟有多警惕,只能一步步试探着底线慢慢前进。
贸然靠近,只会让大猫警觉的亮出利爪,拒绝他的靠近。
甚至转头跃身飞奔离开。
邺澧已经等了很久,从十几年前在集市上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目光就一直落在了燕时洵身上。
他不在乎再等这一时半刻。
只要他的驱鬼者,一直都在他怀里。
邺澧看向燕时洵背影的眼眸里,笑意如融化的雪水,几乎满溢出来。
而阎王……
阎王默默向旁边跨了一步,站在了官方负责人另一侧,间隔开了和邺澧两人的距离。
阎王:关爱鬼神,从此刻做起。珍爱生命,远离酆都之主。
邺澧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阎王,冷笑着轻呵了一声。
但燕时洵并没有注意到两位鬼神之间的针锋相对,他迈开长腿率先走向前,站到众人身前,在未知危险的环境下,将所有人都保护在他的身后。
“这是……”
官方负责人举目四望,脸色茫然。
他心中虽然有猜测,但那个过于超出认知的可能,还是让他一时无法从容的说出口。
“这就是白纸湖的湖底了。”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沉声向官方负责人道:“千年沧海桑田,原本还处于人间的旧酆都,在力量被削弱到最低点之后,也只能寻找最好的掩护方式,以此沉入了水底,拒绝所有人的探查。”
以往并没有足够的技术,能够支持寻常人潜入湖底查看,即便是修道有成的人,就算挡得住一时的湖水,脆弱的肉身也无法承受得住如此深的湖底所带来的压强。
燕时洵换位思考,觉得如果是自己处于旧酆都的位置,也更愿意将这处破败鬼城藏入湖底。
毕竟,这里也曾是鬼神居所。
即便战败于他人之手,甚至承受了灭顶之灾,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里所蕴含的残留鬼神之力,依旧可以支撑他们做出足以危及人间之事。
而一旦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真的得手,大道在论处因果时,也会将看守不利的缘故归到旧酆都身上。
就如同谢麟身上的因果一样。
因为是他救起了鬼婴,将鬼婴带到了滨海市,又没有彻头彻尾的看护好鬼婴,导致了很多人因鬼婴而死。
同时,大道也看到了被鬼婴所影响的未来。
因此,鬼婴所犯下的一切罪孽,都有一部分被大道归结到了谢麟身上。
所以燕时洵在最开始看到谢麟的时候,才会错愕的发现,谢麟身上缠绕着厚重的因果,黑气几乎吞没谢麟。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旧酆都也和谢麟处在同样的位置上。
而失去了主宰者和权柄的旧酆都,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来自大道的威严惩处。
所以,为了保全自己残留的这部分,旧酆都主导了附近山川河流的变迁,让自己沉没于湖底,借由湖水掩盖自己的所在。
只是旧酆都残余鬼魂所没有料到的是,白姓先祖的存在。
以及,鬼婴的沉湖而死。
于是,旧酆都千年的谋算功亏一篑。
即便千方百计的躲避,还是沦为了鬼道的养分。
有邺澧和阎王在身边叙述数千年前的事情,鬼神良好的记忆力让他们不会忘记任何细节,因此,燕时洵就像是突然坐拥了两座塞满了古老传承的图书馆,很快就知道了旧酆都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前因后果。
在捋顺了旧酆都历史的时候,即便是燕时洵,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却依旧没有逃得过天道一算啊。
正如一国不容二主。
酆都既然已有新主,大道就不会允许旧酆都继续存在。
就算邺澧在彻彻底底的赢过旧酆都大帝之后,就已经对旧酆都失去了兴趣,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任由旧酆都自生自灭。
但大道却不会放过旧酆都残骸。
即便它主动将自己沉入湖底,做足了不理世事的姿态。
燕时洵忍不住想,阎王被大道压制了百年,都心口存了一道怨气。
那,旧酆都呢?
旧酆都在邺澧之前的数千年里,也曾是群鬼之主,傲然立于天地之间而众人求索,香火不绝。
这份属于鬼神的傲气,即便被邺澧打得七零八落,再起不能,但也不会立刻转了性子,乖乖当起大道的小白兔。
旧酆都被大道压制了千年,真的没有一点怨气吗?
大道甚至想要令旧酆都融身天地,旧酆都难道会乖乖听从指令?
几十年前,鬼婴死亡的时候,对旧酆都而言,何尝不是一次反抗天地的机会。
鬼气涌入那个尚在母亲符咒的死胎之中,铸就了鬼婴之身。
在那之后,鬼气静静潜伏,直到鬼婴从谢麟爱的虚假中清醒过来,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重新觉醒,回到西南。
白纸湖,因白姓村民的接连死亡而得名。
那……村人的死亡,郑树木的复仇成功,难道旧酆都从未插手影响过吗?
出于对鬼怪的警惕,燕时洵心中忍不住产生了很多猜测。
他沉思着抬眸向前方看去,看着旧酆都的目光,也不像是在看一个受害者。
而是,在猜测着一个可能参与到阴谋中的加害者。
“邺澧,我一直没懂的是,为什么千年前,你会选择打上酆都?”
在众人还在惊叹新奇的看着周围的时候,燕时洵侧眸,向走到他身边的邺澧压低了声音询问道:“之前在南溟山时,师公话里的意思,就是你在鬼神中是最特殊的一个,刚刚张无病也提到了这件事。”
“这份特殊性……来源于你千年前和酆都的恩怨吗?”
燕时洵静静的看着邺澧,等待着一个答案。
他相信,只要他开口询问,邺澧就会给他答案。
这是曾经邺澧对他的承诺。
——任由探索,永不欺骗。
邺澧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去,但看着燕时洵的眼眸,却温柔没有半分改变。
对于鬼怪而言,一切与死亡和埋骨地有关的话题,都是鬼怪死穴。
很多对鬼神之说一知半解,却好奇大胆的追寻刺激的年轻人,总会在玩起笔仙或是招魂时,犯下这个致命的错误。
——询问鬼魂的死亡。
就算是井小宝,也在他母亲林婷关切问起他死亡的时候,没忍住力量暴走,险些酿成大祸。
寻常厉鬼尚且如此,又何况邺澧这位酆都之主。
若酆都之主震怒,就连大道都会颤抖退却,不敢激怒酆都十万阴兵,使得乾坤阴阳动荡失衡。
但此时,燕时洵却平静的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平淡得好像在问邺澧,晚上吃什么。
就连旁边本来在悠闲张望的阎王,在听到了燕时洵的问话后,都身躯僵了僵,颇有些惊悚的回头看向燕时洵,不敢置信生人竟然敢向酆都之主询问这种话题。
亲历过千年前战事的阎王很清楚,邺澧之所以能够登位鬼神,成为酆都之主,是绝非那些本就出身于天地的鬼神可比的凶险。
任何人神鬼胆敢冒犯,都会死于酆都的震怒之下。
而现在,燕时洵竟然就这么平淡的问出了口……即便是恶鬼入骨相,是不是也太刺激了一点?
阎王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动声色的紧密关注着两人,手掌紧紧握着折扇,指骨被捏得泛白,好像已经做好了一旦有异常和危险发生,就随时冲上去的准备。
阎王很清楚燕时洵的重要性。
虽然他曾经因为井小宝的死亡而绝望,甚至怀疑过大道的判断。
但是燕时洵的出现,以及这些年来生人张无病陪伴在燕时洵身边的所见所闻,还是让阎王意识到,大道确实有远超于众生的高瞻远瞩。
恶鬼入骨相,是大道倾颓的危机之下,天地唯一的生机。
如果说有人能够扭转死局,使得奇迹发生,那,那个人,一定是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
在阎王心中,燕时洵的重要性甚至要高于他自身。
他本来就没准备继续活下去,逃过大道留存下魂魄,也只是为了拯救大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解救大道的燕时洵,对于阎王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无关友情或任何情感,只是因为燕时洵本身的力量。
阎王在心中暗暗焦急,觉得燕时洵大概是过于胆大了,作为驱鬼者,他难道不知道这种问题不能问吗?竟然主动将他招致到这种地步。
但阎王埋怨是埋怨,另一边,却还是在紧紧注视着燕时洵,知道一旦邺澧暴怒,他必须要将燕时洵救下来。
龙有逆鳞。
而酆都之主的逆鳞,就是千年前死亡无数的那一战。
阎王大气不敢出的在旁边默默注视。
但是,邺澧却没有像阎王所料想的那样震怒,反而轻轻的笑了起来。
“时洵,你是,在好奇我的过去,想要更深的了解我吗?”
邺澧低低笑着,勾起胸膛一片震动。
“千年前的那一战啊……”
邺澧微微抬眸,眼眸中带上了怀念,似乎重新沉溺于旧日的记忆中。
燕时洵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依旧在等待着邺澧将答案告知于他。
“旧酆都没有被大道忌惮,似乎对于天地而言,旧酆都不足为惧。”
燕时洵轻轻皱眉,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对于大道而言,旧酆都和其他的鬼怪好像没什么两样。但这不应该是对传闻中镇压一切,天生地养不遵大道的酆都的态度。”
“你当年对旧酆都,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它沦落至此?”
天地不仁。
作为修道者,燕时洵虽然敬重天地,但同时却也很清楚的知道,天地是何等残酷清醒的存在。
为了撑起倾颓的大道,它可以让所有鬼神殒身,甚至差一点导致地府坍塌。
行事如此冷酷而不夹杂任何多余情绪的大道,不会无缘无故对旧酆都是这样的态度。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年邺澧在与旧酆都大帝的一战中,彻底摧毁了旧酆都的立都之本,从旧酆都那里拿走了主控权,登位成为执掌审判和死亡的鬼神。
而旧酆都,则彻底落寞,再无复起的可能。
不过,这也只是燕时洵基于目前所知的信息所作出的合理猜测。
究竟真相如何,他还需要邺澧向他如实以告。
只有这样,燕时洵才能在真正进入旧酆都之前,对旧酆都的情况彻底了解,不至于作出错误的决定。
燕时洵这样想着,静静注视着邺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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