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菊与刀
让万历皇帝火上浇油的是,邓以赞四人刚下狱,一个在刑部观政的新科进士邹元标,许是受到了艾穆和沈思孝两位前辈的鼓舞,居然也跟着上疏了。
而且骂的比之前四位更难听,他不光骂张居正盛名难副、志大才疏,甚至连万历皇帝一起喷起来:
他说陛下之前有云,‘自己学问未成,先生要是走了就前功尽弃了。’这幸亏是张相公只是丁忧啊,要是现在死掉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成了失学儿童?也不再治理国家了呢?你离了张居正难道活不了吗?也太没志气了吧?’
万历皇帝活了十五年,还从没被臣子这样羞辱过呢,气得他摔了手办,高声大喊着:“廷杖廷杖!统统廷杖!把这些家伙拉到菜市口脱了裤子往死里打!打不死他们不要回来交差!”
冯保也恨透了这帮羞辱叔大兄的狗东西,尤其是邹元标,居然敢骂叔大禽兽,这种活不打死算完,还留着过年吗?
自然也没拦着,于是定下来十月廿二日,在菜市口公开执行廷杖,以儆效尤!
冯保还是有些头脑的,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化,他下令司礼监将所有反夺情的奏章全都留中,待秋后再慢慢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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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风暴还是不可阻挡的形成了……
廷杖的旨意一颁布,京师上下登时沸腾了。原先出于各种原因保持沉默的大多数,现在纷纷跳了起来。有人搞签名请愿,有人搞集体上书,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通力营救五人组,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廷杖。
而且有意思的是,明明留人的是太后,抓人的是冯保,下旨打人的是皇帝,百官眼里却只有张相公。仿佛他才是幕后黑手,只要他松口,这场血光之灾就能消弭无形一般。
六部五寺各院上本营救,全都石沉大海,于是大家决定上他家去当面劝说。
刚刚消停了几天的大纱帽胡同,又门庭若市起来。
一般的官员当然进不去,只能在外头拉横幅请愿。
但大九卿纷沓而至,游七总不能也拦着了。大司寇刘应节来为三个不成器的手下请罪,请张相公高抬贵手,不要让君子受廷杖之辱。
工部尚书郭朝宾,兵部尚书王崇古,左都御史陈瓒也来求情了。就连礼部尚书马自强这种仕途上升关键期的官员,都冒着无法入阁的风险,来向张居正求情。
张相公也不在书房中了,而是匍匐在孝帏里面,一副连日居丧、悲痛昏沉的模样。别人说十句,他能回答一句就不错了……
马自强等大员,极力为五人辩解,说这群后生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但是他们只是为国家计,并不是有意攻击首辅。又说现在皇上盛怒之下,惟有相公上疏营救,才可将这场斯文大祸消弭。
“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诸位部堂原谅罢……”待他们絮叨的口干舌燥,张居正方匍匐着,用最弱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见他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马自强等人只能黯然告退了。
看到各位部堂铩羽而出,官员们都有些灰心了,看来这顿廷杖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也有不信邪的,比如王锡爵。虽然碍着赵昊的关系,加上张相公的提拔之恩,这次夺情事件他一直没有表态。
但这次受杖的有两个翰林,他身为掌院学士,实在没法继续装聋作哑了。便带着一众翰林到相府求情,还非拉上已经不在翰林院的申时行。
申时行摊上这么个二百五同年同乡兼好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但他也是翰林前辈,几年前还当过翰林掌院,实在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来了。
不过申状元是放个屁都怕动静太大的主,哪能真就愣闯相府?快到大纱帽胡同时,他跟王锡爵说,咱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现眼的,胡同里人太多,还是从后门入吧。
王锡爵一想也是,要是部堂们都没搞掂的事儿,被他们搞定了,诸位部堂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于是一群人摸到了张相公的后门,敲开门递上名刺求见张相公,便在后门房里吃茶坐等。
结果茶水都喝白了,才等来传话的家丁,告诉他们老爷忽然得了重病,没法见客。诸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那好吧,我们不打扰相公休息了。”申时行便痛快起身,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行、于慎思、田一俊等人打道回府了。
谁知老王这货脑回路清奇,居然趁人不备,闪身溜了进去。
相府家丁在后头撵都撵不上,又不好直接放狗咬王学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进了内院。
内院中,张相公躺在软椅上,享受着两个胡姬温香软玉的安慰,这才感觉活了过来。他正待深入交流一番,结果王锡爵就硬闯进来了。
张居正无可奈何,只好黑着脸让胡姬退下,也不起身,冷冷看着王锡爵道:“元驭,擅闯相府,该当何罪?”
王锡爵却不接话,他擦擦额头的汗,拱手请张相公放过那五人。
张居正翻翻白眼,哼一声道:“那是皇上要打的,你来找不谷有什么用?”
“皇上都听相公的。”王锡爵闷声道。
“皇上正在气头上,不谷说了也没用。”张居正转过头去。
“皇上即使生气,那也是因为相公!”王锡爵执拗道。
“你要这么说,不谷也无话可说了。”张居正扶着椅背站起来,准备回书房,离这个二百五远一点。
“相公求你了!这一顿廷杖下去,后患无穷啊!”谁知王锡爵居然就敢伸出手,拉住了张相公的袖子。
“你放手!!”张居正冷冷看着他的手。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王锡爵还跟他杠上了。便拉着张居正的手,摆事实讲道理的给他分析,为什么此例不能开。从三皇五帝一直侃到秦皇汉武……
闻讯赶来的赵昊、游七、嗣修、懋修都看傻了。
他们只见张相公的脸都被王大厨的口水喷湿了,张居正却一直沉默的立在那里,好像石化了一般。
就在王锡爵准备继续讲魏晋孝子故事时,张居正终于爆发了。他转身抽出了旁边的一把刀,面目狰狞的举在手中!
看着那明晃晃的宝刀,王锡爵登时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结结巴巴道:“相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正当他盘算着是跪地求饶,还是抱头鼠窜生还的几率高些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倨傲自重、从不折节的张相公,居然噗通一声,给王锡爵跪下了。
“呃……”王锡爵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张居正拔刀一横,架在了脖子上。
张相公双目血红、泪珠滚滚,举刀朝着他嘶吼道:
“大众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这有一柄刀子,请你把我杀了吧!”
“岳父!当心!”
“老爷!留神啊!”
“爹!小心啊!”旁观者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尔杀我!你杀了我吧!”张相公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怒吼着,把刀塞到王锡爵手里,要让往自己脖子上拉。
王锡爵魂儿都吓掉了,他万万没想到拥有钢铁神经的张相公,居然被逼到了崩溃。
而且还他么是自己逼的……吓得他手足无措,既不敢用力挣扎,也不敢不用力,唯恐张相公手一抖,把他自个嗓子眼给豁开。
那自己可就成为史上杀害首辅第一人了。
谁知下一刻,张相公自个先撑不住了,忽然脸色煞白,满头大汗,表情狰狞的松开了王锡爵的手。
王锡爵赶紧把刀往地上一丢,双手扶住张相公。便见张居正白色孝服的后面,居然现出一团血迹。
“啊,相公,你被刀扎到了吗?”王锡爵无比震惊,难道自己达成了杀害首辅的成就?
赵昊赶紧上前,用脚尖把一滴血都没沾的刀远远踢开。游七恶狠狠推开王锡爵,懋修嗣修扶住了已然晕过去的张相公。
只见他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竟是真的气病了。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将张相公抬进卧房,又叫西山医院的院长庞宪来诊治。
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导致痔疮发作,菊花飙血而已。加上多日粒米未进,张相公才晕了过去。庞宪开了药让游七去煎,又下了针,再给张相公输个葡萄糖也就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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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庞宪走出卧室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庞宪嘱咐赵昊,痔疮这毛病说大不大,但一定要引起重视,一旦严重了甚至会危及生命的。所以要避免动怒劳累外,还不要过食醇酒厚味、生冷刺激,或久坐久立,房事过度……
赵昊点头听着医嘱,心说岳父大人不得痔疮都没天理啊……
他吩咐庞宪道:“先保守治疗,我会马上请你师父他们一起进京会诊,务必拿出个最稳妥的方案,尽快治好岳父的病!”
庞宪听得一愣,不就是个痔疮吗,至于还要惊动三位院长么?
“岳父大人身系天下,菊部有恙则天下不安,一定要引起重视,当成头等任务来完成,明白了吗?”赵昊沉声下令道。
“明白了。”庞宪忙点点头,心说公子真是孝子啊,这是把岳父当成亲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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