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鬼仙
姑射城,向北三百八十里,有座卢其山,此山植被稀少,故此水土流失较为严重,山中沟壑纵横,多黄土砂砾,有水从此山出,名为沙水。
石弢好不容易将一身打整干净,疾风劲吹又是灰头土脸。在过这卢其山时,途中石弢在沙水畔,见到了一种长相古怪的禽鸟,长的好似鸳鸯一般,足如人脚长有五指,游荡在水面发出“哩呼……”的鸣叫,故此他暗自称奇。
只因山间沟壑纵横,原本三百多里地,硬是磨蹭到申时,才下了卢其山。
卢其山下有座小城,因为临近域府,南来北往的客商都会在此歇脚,故此城也算繁华,听城中人说起山上所遇的怪鸟叫做鵹鹕,若是它鸣叫,天下就会大兴水土工程,石弢听闻暗笑,天下之大任你们吹吧。和以往一样,他寻到住处,打听着奇人异事。
还真又打听到一人,此人唤做李闲,在这卢其城中非常有名,算是半个名医,怎么说算半个呢,这里面有件异事儿。
原本此人并不懂医,早些年十分落魄。人如其名,这李闲懒惰成性,家在城北边,是祖上留下的屋子。
他双亲走了之后,屋子就他一人住,这人靠四处打些临工,维持生计,有钱的时候他就闲着,硬要到家里米缸空了,才出门找活计。
这还不算,那屋子瓦坏顶漏,他都不理会,若逢下雨,胡乱找个盆来接着,久而久之,好好一房子,被他住成破壁残垣。
周边邻居都说,这人算是没得救了,一辈子穷命是跑不了的。说的也是,所谓‘人生在勤,不索何获?’
可常理归常理,架不住人运气好。单说这位,运气就不一般。他不知上哪捡了支笔,这支笔却是件宝贝,能帮人看病。有一次,卢其城里一位员外家的千金昏迷不醒,城中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
这李闲带着他那笔去,用笔一指,人就醒了过来。那千金醒来后说,自己梦见一英俊的锦衣男子,便去搭讪,被这锦衣男子带出了城,扔在了荒郊野外,找不到回来的路,直到方才,听见有人叫自己,一晃神的功夫就醒过来了。
更奇的是,这笔还能自己开药方,写了副药给这位千金,让她按时服用。果然,不出几天,这病就痊愈了,那员外一高兴就给了他不少银钱。
这李闲自此以后,也是一改懒惰的德性,翻修了房子,置办家具,后来也常有人找他看病,因此也成了此地一个有钱的员外。
而且,这李闲还有善名,有遇到些个瞧不起病的穷人,他是免费帮人医治,故城中就出了个不懂医的名医。
原本石弢对此并不感兴趣,所谓各人有各人的机缘,但是听到这笔还能唤魂,他就来了兴趣。若按传言里说的那样,那富家千金昏迷应是魂被拘走了,即便是自己要帮她招魂,也得借助三娘的追踪手段,找到其位置,慢慢把她引回来,这凭空一指就能招来,此事却不寻常。
石弢猜测,莫非是先拘再放,策划了一出‘先害再救’的把戏,讹人钱财。于是他打听了此人的住处,一路寻去。
等到了城南,眼见一个朱墙黛瓦的宅院,上头写着李宅,石弢心说:就是这里,他那笔不是懂医术吗?我此番就佯装成一个病人,前去试探一番。
于是,石弢咳嗽一声,沙哑着声音上前叫门。
宅里走出个富商模样的人,见石弢立于门外,开口问道:“小兄弟,你找谁啊?”
石弢见此人三十岁上下,但声音却有些虚弱,于是压着嗓音说道:“我叫石弢,是过路之人,偶感风寒,特来找李神医看病。”
那富商笑道:“我就是李闲,你且跟我进来,我给你开个方子。”
说罢石弢跟着富商走进宅院,一进宅子,石弢便觉得宅子里阴气极盛,于是暗自掐诀念咒,到了客堂,却分明看见堂中坐着一个鬼魂!
石弢仔细看瞧,此魂虽是鬼,但是却长人样,并非青面獠牙,看起来五十来岁,身穿黑色长褂,留着一撮山羊胡,更奇的是这鬼魂身上竟还有点点功德。
石弢看不出它的修为,心中有些打鼓,如今三娘渡劫,自己不能借她的法力。这时,那端坐的鬼魂起身拱手说道:“老夫见过小先生”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见鬼魂知礼数,故此石弢抱拳说道:“在下石弢,见过长者,敢问长者贵姓?”
鬼魂笑道:“免贵,老夫蔡坤。”
一旁的富商李闲感到惊奇,这些年来看病的不少,却都看不见蔡老,今日这小兄弟却能一眼看破,说话也没了沙哑,于是道:“足下不是来看病的?”
石弢有些惭愧道:“方才在下出妄语了,此番是为蔡翁而来。”
蔡坤一摸胡须说道:“小先生莫非是来驱邪降魔的?”
李闲连忙说道:“小先生误会了,蔡老从未作恶,乃是有道的鬼仙,这些年在这城中有不少人都受他恩惠,而且不少穷人家来看病,我们都是免费医治。”
石弢则是十分好奇,按说人死阴间往生,怨气深厚者法力高强,能躲过鬼差缉拿才会留于阳间,不入轮回,化为厉鬼。凡有怨气的厉鬼,滞留阳间大多都会消怨报恨,这是怨气引发的本能,不作恶伤人的厉鬼确实从未听闻。
于是开口问道:“人死往生,此乃天道循环,蔡老何以滞留阳间?”
蔡老笑道:“这件事儿,老夫却是冤枉啊!”
石弢:“这话怎么讲?”
蔡老:“老夫乃是葛山人士,生前是个大夫,数年前的一天夜晚,我刚入睡不久,就见两个鬼差进我房门,把我锁住,说我阳寿已尽,要跟他们到阴间往生。
我原本大惊,自己平日无病无灾,因何突然暴毙?但是又想到既是鬼差拿人,恐是命中注定,于是我就跟着鬼差去往地府。
谁知到了地府,判官却说两个鬼差拿错了人,责令他们把我送回去,我大喜过望,跟着两个鬼差还阳,半道上两个鬼差因拿错人之事发生口角,我在一旁劝解不住,故耽误了时间。
等我们磨磨蹭蹭回到阳间,我的尸身却已经腐败,两个鬼差恐是怕回去难以交差,故此跟我说道,‘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
我当时对他们这话深以为然,随后他们说道,附近有一只狐妖乃是异种,取了它的内丹给我服下后,可保我神魂不灭,故此他们趁狐妖吐出内丹吸收月华时,强行摄取其内丹,给我服下。
就这样我留在了阳间,刚好遇到了小李,见小李懒惰,于是规劝其上进,正值这城中一位富商的千金魂魄,被野鬼拘走,故让小李带我去施救。
之后,我们就在此出干起了我的老本行,看病救人,如小李所言,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石弢笑道:“那会写字的笔,却是讹传,其实是您老拿着笔写方子吧?”
蔡老亦笑:“不错!小先生聪慧。”
这时,石弢正色道:“老先生医者仁心,在下钦佩!但您毕竟是阴魂之身,长居于此,乃至此地处阴气旺盛,李员外乃是肉体凡胎,如今正值壮年,故此不显,但长此以往,他必会阳气衰弱,恐年岁不久。”
李闲闻言有些惊慌道:“这却如何是好?”
蔡老叹了口气:“何须长久,小李的身体我最清楚不过,正值壮年却体弱多病,若非我的药方调理,恐怕正如小先生所言,年将不久矣,老夫几次欲走,小李竭力挽留,因此才留至今日。”
石弢闻言对李闲说道:“李员外,蔡老所言极是,人鬼殊途,你当真不能常年与蔡老生活在一起。”
李闲有些磕磕绊绊的问道:“这……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小先生,您是世外高人,一定会有主意的吧?”
石弢摇头:“天道使然,别无他法。阳间事阳间了,蔡老已死之身,阳间事不归他管,在此虽是积德行善,但也算暗动天数,长此以往,必遭劫难。”
李闲仍抱有幻想道:“那依小先生所见,我和蔡老该怎么办?”
石弢沉默了半晌,这事儿却难办,按说这蔡老本是遭无妄之灾,又不曾作恶,反而是积德行善,这该怎么劝他入轮回?强行度它的话,且不说能不能打赢,就是打得过,也不合道义。
于是他叹口气说道:“蔡老,恕我直言,鬼道并非正途,有违天道,您若以阴魂之身修行,是步步为艰,虽说旁门皆成正果,但是所受的罪可不简单。
鬼道只能修地仙,地仙有九难,这九重天劫都是针对神魂,更有天雷一劫是专克邪祟,要以阴鬼之躯渡劫,无疑是飞蛾扑火,免不了魂飞魄散。
您若是不修行,在山间隐居,就好比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何乐有之?故此,在下以为,蔡老最好的出路,还是到阴间往生,转世成人,凭蔡老这一身功德,必能转生到富贵人家。
若果不愿再轮回转世,那便请李员外给您修座庙宇,继续积德行善,受世人香火,他日若能躲过天劫,修成正果,也能位列仙班,在此做一方山神、土地。”
李闲闻言,显得有些落寞,一则是蔡老如今算是他的饭碗,没了蔡老,这治病救人的活路就没了;二则是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的一些变化,诚如石弢所言,自识蔡老以来,身体是每况日下,听石弢和蔡老一席话,自己也惜命;三则是与蔡老相处多年,蔡老对其规劝、教导之言,犹在耳边,今日石弢已经说明厉害,自己也希望蔡老能轮回转世免遭魂飞魄散。故此,心中说不出的滋味,真叫个五味陈杂。
蔡老倒是呵呵一笑说道:“小先生说的不错,其实我也想明白了,原先以为鬼差说的对,人生疾苦,鬼生逍遥。但是人间之乐,鬼身却享受不到,没有了酸甜苦辣,平淡如水的长生却也无趣!”
石弢抱拳一礼道:“蔡老阔达,不知蔡老打算何时启程?”
蔡老看朝北面说道:“老夫想在走之前,回故乡看一眼亲人。”
石弢乐道:“小可也要北上去往葛山,正好与蔡老同行。”
李闲闻言含泪道:“蔡老,当真要走了吗?”
蔡老看向他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走以后,你不可再生懒惰之心,须知富贵本无根,尽在勤里得。”
又走至书桌,取出一本书交给李闲说道:“此书是我这几年无趣时所写,是我毕生所学的医术,如今交于你,好生研究莫要懈怠,他日也有一门长久谋生之技,但却要记住医者仁心。”
说罢,对石弢说道:“小先生,我们走吧。”
一人一鬼转身离去,后面传来李闲的声音:“蔡老,晚辈三生有幸与您相识,又蒙您大恩,自当谨记您的教诲,定将您的医术传承下去!”
相传,此后卢其城中的“半个名医”李员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帮人看病开药。直到十数载后,李员外这“半个”被去掉,成了一位真正的名医,后来又将一身医术传给其子其孙,世代行医,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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