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云霞裹着最后一缕残阳没入昏沉的薄纱中,暮色缓缓入侵,凉风拂动杨柳枝,整个镇国公府点着零星的灯,伺候的下人们从各条回廊小巷中蹿进黑暗深处,去到各自当差的院里。

        清风阁里,丫鬟流月轻手轻脚放下床幔,点上几盏灯烛,又将小金炉里熏的茉莉香换成了安神的檀香,这才将门带上出了去。

        院子外头的枣树枝丫被风吹得微动,流月和葡萄守在门外,后者有些担心,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问:“小姐今日怎的睡了这样久?可是身子不舒坦?”

        流月摇头,“许是前日那一通闹,小姐心底不畅快,咱们守着听吩咐便是了,叫小厨房将菜热着,没得小姐等会子起来饿了。”

        屋子里,陈鸾纤细的手指头一点点抚过绣银线撒海棠花的被面上,被面如丝如锦,触感如流水一般,她微微欠身,再次拿过放在床头上的小铜镜。

        镜中女子眉目弯弯,几缕细碎黑发垂在鬓边,温婉灵动有余,那双澄澈如山泉水般的眸子,又足足多添了七分娇媚,这一身的灵气与透彻,绝不像她临死前的那般晦暗颓唐。

        陈鸾阖了阖眼,任手中紧捏的铜镜松落跌在锦被上,极疲惫一般紧紧地抿着唇,眉心浅皱着陷入沉思。

        从午间到现下天黑时分,她自个都数不清自个对着这铜镜照了多少回。

        她骨子里还铭刻着毒药入喉时腥辣灼热的滋味,更记着坠入无敌深渊时那般寒凉与无力的滋味,可一睁眼,却又回到了三年之前。

        这一切太过荒唐,简直闻所未闻,比民间的神话传说还要离谱。

        可她却不得不信。

        此时还在门外守着的流月和葡萄,是她的贴身丫鬟,可这两人,在她嫁入东宫后对那幕僚不满,背后抱怨了几句,就这事,不知被哪个有心人听了去,抖到了纪萧跟前,等她事后带着人找到她们的时候,两人早已断了气,那浑身遮都遮不住的青紫和鞭笞印叫她目眦欲裂,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殿门。

        这些事,她原以为她早就忘了,可无意间一想起,那些细节,就像是在脑海深处生根发芽了一样,一桩桩都钉在了血液里,长在四肢百骸间,越想遗忘就叫嚣得越厉害。

        屋子里的檀香味有些重,熏得人胸腔有些闷,陈鸾动了动身子,从床榻上起身,雪白的手指尖儿拂开浅紫的床幔,轻纱遮面,她掩唇低低咳了声,准备唤人进来伺候。

        在外边守着的两个丫鬟听了动静,忙不迭推门进来,流月心细,见着她就担忧得直皱眉:“姑娘的脸怎的这样苍白?可是天寒受凉了?”

        陈鸾扯了扯嘴角,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无事,就是贪睡起来头有些晕。”

        等用了晚膳,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陈鸾斜卧在那张黄花梨罗汉床上,腰上搭着一张薄毯,她院里屋中用的皆是上好之物,所用所食半分不敢含糊。

        是了,她这会还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千娇百宠在老太太膝下长大,是镇国公捧在手心里的熠熠明珠,生得又是顶顶好的模样,府里府外提起唯有夸赞,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她回到了一切错误开始前,可似乎又与以前没什么区别,成亲的日子都已定下,下月末她便又要被抬进那个吃人的东宫,被冠以太子妃的身份,苦守到死。

        而那些她最不想说的伤人的话,都已经说出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真正重来一回,前途茫茫,一手的好牌却颓势已显,留给她谋算逆转乾坤的,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

        “姑娘,小郡主送来帖子,说十二日在王府办个小宴品诗弹曲,请姑娘届时前往。”

        葡萄将手中精巧的鎏金帖子交到陈鸾手中,后者一双杏目微睁,沉默片刻后轻轻颔首,随手将帖子搁在手旁的小几上,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角,朝着西北的方向瞥了几眼,问:“这事,二小姐可知晓了?”

        流月如实点了点头,道:“帖子才送来,二姑娘就欢欢喜喜去福寿院见了老太太,怕是想跟着姑娘一块去的。”

        前世就是如此,而她虽然兴致缺缺,但听了老太太的话,还是带着陈鸢去了。

        那时想着,她身为长姐,已有婚约,但这个庶出的二妹妹听话又乖巧,还处处为她思虑着出谋划策,若不替她找一门好的亲事,她良心难安。

        可这般的好心换来的却是彻头彻尾的算计和毒酒一杯,这一回,却是不能叫她们如愿以偿了。

        被人算计满盘皆输是什么滋味,总该叫她们好生尝尝。

        小几上才冲泡上的枫露茶,原本蜷缩的叶片遇到了沸水,倏而间便舒展开身子,吐露芳香,陈鸾将天青色的茶盏捧在手心里,热意弥漫,她觉出些火辣辣的痛意来,低头一望,嫩生生的手心留着两个弯弯的月牙印,却是被指甲掐得破了皮。

        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边泛起黑青色,陈鸾才堪堪合眼浅睡过去,梦中也不安稳,没多时便一身汗的醒了过来。

        用了早膳过后,陈鸾坐在妆奁台前,镜中的人略显憔悴,眼下一团乌青,却还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葡萄替她梳发的时候,她侧首朝着院子外瞧了瞧,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她莹白的手指上,细小的绒毛也瞧得分明。

        一切都还来得及,这样活着真好。

        梳妆打扮是因为要去老太太屋里请安。

        福寿院离着清风阁不远,没几步路便到了,陈鸾还没进里屋,就听见了老太太温和的笑声,看样子被里头的人哄得心情舒畅。

        她脚下的步子微不可见顿了顿,而后浅浅地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来。

        掀了帘子进去,老太太歪在软垫子上,左手边亲亲热热偎着陈鸢,右手边坐着一身素衣的康姨娘。

        陈鸾的目光落在一脸娇憨的陈鸢身上,一寸寸往下挪,眼底蓄起乌云千重,又似锋利的刀刃一般,不过仅仅一瞬间的功夫,又是风停雨止,晴空万里了。

        见到陈鸾来了,老太太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她伸出满是褶皱的手,冲着她招了招,连声道:“鸾儿来了?快些到祖母跟前来,可用过早膳了?”

        老太太微微坐直了身子,这一动,就叫陈鸢本来伸出的手落了个空,她嘴角一僵,下意识就望向了缓步走向老太太的陈鸾,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笑着道:“姐姐,祖母□□着你呢。”

        陈鸾似笑非笑瞥她一眼,而后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老太太的手,美目一扫,眉眼弯弯带笑,一口娇音软语又柔又轻,“鸾儿不如二妹妹和姨娘勤快,晨儿起来头有些犯晕,倒是耽搁了时辰,请祖母责罚。”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意不减反浓,就连声音也是带了七八分真真切切的疼爱进去,“若是求责罚,怎会这样娇着来?你这丫头,就惯会用这招叫祖母心软,祖母可不就得可着劲疼你?”

        康姨娘这会也笑着插话,道:“这府中上下,就大小姐最会讨人欢喜,莫说老太太受不住,就是国公爷那,也拿宝贝一样疼呢。”

        这府中上下都知道陈鸾的性子,这位一出生就是顶顶金贵的,虽说打小就没了娘,可身份摆在那,更有府上两座大山的疼爱,就连这国公府唯一一个姨娘都说不得半个字的不是。

        陈鸾不耐与她们多说,却碍于老太太的颜面,耐着性子抿着香茶咽下,目光自陈鸢和康姨娘身上略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口道:“祖母,昨日南阳小郡主给鸾儿下了帖子,说是十二日王府有个小宴,京都里达官贵族、男宾女眷去的不少,特邀鸾儿前去瞧瞧。”

        老太太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有些怅然道:“去吧,这几月府中上下都在忙你的婚事,也是拘着你了,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了。”

        可不是,进了东宫那座大牢狱,莫说诗词宴了,便是出趟宫都难如登天。

        只是这一世,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再重蹈覆辙再入火坑了,那代价太沉痛。

        陈鸾垂了垂眸子,果不其然又听到了老太太的声,“将你二妹妹也带上一同去,叫她与小郡主等人多多结识,你们两姐妹感情好,只是鸢丫头命没有你好,可虽做不得皇子正妃,但做正经的官夫人那是绰绰有余了的。”

        陈鸾不动声色去瞧陈鸢的表情,瞧到了意料之中的片刻扭曲狰狞,她脸上的笑才浓郁几分,挽着老太太的手臂面露难色。

        官夫人?她陈鸢的目标何止是官夫人?

        若只是官夫人,就断没必要千方百计叫她嫁给太子而放下纪焕了,只怕是听了自己那糊涂爹的什么话,暗地里在纪焕身上下了赌注了。

        而与陈鸾心情截然不同的,当属陈鸢与康姨娘了。

        她不过生来是庶女,轮样貌才艺,亦是样样拿得出手不输嫡女,怎么在众人心里,她陈鸾一个榆木脑袋就做得太子妃,而她只能做个仰人鼻息的官夫人,卑躬屈膝一辈子?

        何等不公平?

        她偏要一步步往上爬,有朝一日叫这高高在上的嫡女跪在她面前!

        好在嫡姐蠢笨,没有嫡母帮衬,又是个对里软和的性子,说什么信什么,眼看着东宫婚期将近,自己总算有时机能接触到八皇子,让她陈鸾再风光一时,待进了东宫,有得她好受的。

        那人不会叫她好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每天晚上十一点更新,所有剧情为感情服务,给你们比心,画画爱你们。

        再卑微求一波营养液~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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