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冀州军在小沛的围城战开始时, 天已经渐渐冷了,但小沛还没有下雪。
小沛的联军没有一个绝对的主帅,他们只能商量着来, 但考虑到陈登是刘备最信任的人之一, 在徐·州也有良好声誉,几位武将还是推举他为暂时的主帅,张超认为这样做可以稳定下邳的民心,陆白认为这样可以在刘备处加分, 臧霸则觉得这一仗恐怕没那么大的功劳,只有苦劳可以论,说不定还要背锅, 既然陈登当主帅了,锅自然也是他来背,那自己就放心了。
两军在城下交战了几次,双方变换了几种阵法, 也想了几种巧计去偷袭对方的侧翼和后方,但因为谁也没有全力以赴, 因此均告失败。
因为是带了试探性质的交战,双方的损失也都不多, 打一打发现彼此占不了便宜,就大营对着大营,相峙起来。
城中都是张超军的家眷, 每到征战间歇,军需官开城门领着民夫进出军营,修补栅栏, 运回伤员时, 也有妇孺抱着陶罐或是拎着筐出来, 隔着栅栏给自己家的男人送东西,如果是丈夫,就悄悄拉一拉手,如果是儿子,就慈爱地摸摸头。
陈登并不阻止这种行为,在他看来,这会给张超军一个无与伦比的暗示,妻儿老小就在身后的城中,他们岂敢临阵脱逃呢?
但回报的斥候说,袁谭营中也有这种景象,这就非常奇怪了。
冀州军是远道而来的,家眷自然不在这里,但也有附近的百姓给他们送热气腾腾的食物,有小妇人细心为他们缝补衣服,还有小孩子跟着老人过来,隔着壕沟与拒马去张望军营里的稀奇场面。
甚至还有车马从对面营中运出,进了那些临时搭建起的百姓营地里。
冬天总是很难熬的,听说小陆将军的军队后面就会带着一群流民,她会尽力保护他们,不令他们受到盗贼和溃兵的骚扰,但她不能凭空变出食物,因此那些流民还是饥一顿饱一顿,时不时在清晨大家起来上路时,流民营中就会传来几声哭叫,然后有几个热心的壮汉走上前去,默默地将那具尸体抬走,挖一个浅浅的坑埋了。
而袁谭营地旁后面的流民营里,却是连饿殍都没有的。
他每天会拿出一些军粮熬粥给流民喝,无论是干柴还是粮食,都由袁家大公子来出,流民只要准备好一个饥饿的胃口,以及一只破瓦罐就够了。
大公子偶尔会出营巡视,他坐在轺车上,裹着皮毛大氅,面色冷漠地从流民中穿过,看他们跪倒在地,哭泣着感谢他恩德的模样。
有人会问起一个刁钻的问题:是刘备陆廉待你们好呢,还是我们大公子待你们好呢?
——当然是大公子!他们抽噎着讲起赋税是多么的重,日子又是多么的清贫,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都去哪里了呀?都去喂饱刘备的军队了!
——大公子就不需要他们的粮食!大公子还会送给他们粮食!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捧着破碗,将额头贴在泥土上,用最诚挚的态度去表达对这位年轻将军的谢意,他们祈祷着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意能有十分之一传达进大公子的心里,便心满意足了。
当然,袁谭对此仍然是不屑一顾的。
他在流民中短暂地转一圈,大多数时间仍然在审视他的营寨是否有缺陷,附近地形是否有威胁,鹿角是否捆得扎实,壕沟是否挖得够深。
当他检查完回营时,父亲的使者也就到了。
袁谭很是恭敬地向郭图行了一礼,请他落座,并命令仆役端一壶热蜜水来,他似乎根本没看到郭图脸上隐隐的不安与窘迫,他甚至还很和气地问候了他。
“先生清减了。”
郭图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为战事忧虑,案牍劳形之故。”
袁谭微笑着点点头。
“先生,我在信里提及的事,我父欲如何裁夺?”
靠自己的三万兵马打不下下邳,他需要继续增兵,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事。
“公子戎马劳苦,袁公不忍……”
袁谭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这位谋士刚擦完的汗水又冒出来了,他迅速想起自己来时的说辞。
“况且这一路本为疑兵,公子不必强攻下邳。”
“嗯,”袁谭应了一声,“我父现与刘备决战,分兵不利。”
郭图那有点可怜兮兮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喜的表情,但还没等他说几句父子相亲的话,袁谭又开口了。
“先生既来小沛,必有厉害助我,”他微笑着注视着这位谋士,“先生带来什么了?”
郭图脸上的喜悦一下子僵住了。
他当然不是空手来的!
这位谋士虽然对主公的事业不上心,却对自己的地位非常看重,即使众人皆知他是因为损兵折将而被发配来袁谭这里,他自己也不能承认!
他必须对袁谭有所襄助。
……但这种襄助应该是袁谭艰难绝望之时,他再从容不迫地拿出来卖弄一番的!不是现下这样被从容不迫的袁谭逼出来的!
郭图在那一瞬间又惊又窘又气,甚至恨不得哪里飞来一只秃了毛的野鸡,狠狠啄袁谭两口才好!
但他最终还是温柔又慈祥地从怀里掏出一只丝质袋子,将里面的书信一股脑倒了出来。
“在下数番欲归公子身边,虽为小人所阻,今日方见,”郭图这样温温柔柔地说道,“但终究还是不负公子所托啊。”
案上的书信笔迹各异,下首处的名字自然也各自不同。
但书信的主人都属于同一个地方。
这毕竟不是雒阳南宫的德阳殿,没有那样高的屋顶,没有宽敞到几近空旷的大殿,即使下邳的官员令织工赶制出玄色壁衣覆盖在四面的墙壁上,壁衣上也没有庄重冷峻的花纹,没有能在风来时一动不动,异常肃然地垂挂在壁衣下方的玉饰。
但这座行宫自然也有它的好,比如说它不宽敞,官员们就必须接席而坐,互相离得很近,自然也就可以用更隐蔽的方式交换眼神和意见。
他们当中有人就在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幕。
“张将军既总揽徐·州军事,未知小沛战事如何?”
“陈元龙是知兵之人,曾以奇计退江东贼寇,有他在,可保小沛不失。”
“既有退敌之才,何时能退袁谭?”
“袁谭势大,兵马倍于我军,因此当据城而守,待袁绍失利,袁谭自然退去。”
有人不言语了,有人幽幽地叹气,有人又开口了。
“市井流言,称袁谭宽仁爱民,为大义而来,张将军可有听闻?”
张飞“哈!”了一声,而后声音变得慌张和急促起来。
“臣失仪,臣并非,并非有意……”
“嗯,”天子的声音听不出感情,“卿有何见解?”
“袁谭不过装模作样,”张飞坚持道,“他数番劫掠北海,致十余万生民逃散,百姓困苦不堪,何曾有什么宽仁爱民之心!”
“他前番如何,皆因天子不在下邳?”
“不错!”
“那岂不是说,袁谭事君以忠,见天子巡幸下邳,因而行事恭慎?”
张飞说不出话了。
很快又有杨彪的声音响起。
“朝廷征辟河北名士时,他们却是无人奉诏,恐怕称不得‘事君以忠’。”
“既如此,便更该令陈元龙速退敌兵,否则民心思变,便是无损朝廷的威仪,难道也无损刘将军的声名吗?”
被天子赐予“独坐”
恩宠的伏完一直没有开口,而是沉默地听完这场争论后,与公卿们慢慢走出这间并不宽敞的行宫主殿,他的步履不快不慢,偶尔有人同他讲几句话,他也只会简短地回以寥寥数字,因此其实很不显眼。
张飞在与人争论期间,曾经偷偷看过他两三眼。
出身寒微的武人不该有这样敏锐的觉察力,大概是有什么卖弄聪明的人指点过他,伏完心里冷哼了一声。
他在下朝后没有回到家中休息,当然也没有同哪个朋党串联,而是去拜访了一下陈珪。
老人以年岁高为由,不曾在朝中出仕,只在家里给弟子们讲一讲课,最近连课也讲得少了,一心一意猫冬。
伏完来拜访时,坐在轺车上等了一会儿,被请进去后又坐了一会儿,陈珪终于出来了,一脸的睡眼惺忪,摇摇晃晃,见了他就立刻笑着告罪。
“未审寒门今迎贵客,竟令伏公久等!”
“岂敢,”伏完笑道“汉瑜公这般客气,分明指我为不速之客啊!”
两个老头子一起笑了起来。
先寒暄,聊一聊近况,聊一聊过去,还可以聊一聊经学,然后再将话题转到骂几句袁逆身上。
伏完没有说来这里做什么,他只是过来拜访,看望一下这位名门出身,虽称不上老友,倒也熟识的同僚。
陈珪也没有言语机锋试探,好像真觉得伏完来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讲起了几个关于桓灵之时的小笑话,伏完立刻接上,然后用同样幽默的刻薄话继续这个话题。
这样的拜访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伏完就告辞了。
当他出门时,陈珪礼数非常周到地送他出了门。
虽然称不上宾主尽欢,也还其乐融融。
但当这位不其侯坐上轺车,渐渐驶离了陈家之后,陈珪脸上的笑容忽然变了。
有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来扶他,将他搀进屋去。
“给大郎送个信,”一片兵荒马乱中,陈珪平静地说道,“他必须寻一个时机,尽快出战。”
“……从父为何如此说?”
陈珪疲惫地瞥了侄子一眼,“难道你看不出,伏完今日来此,就是想探看虚实,看我几时死么?”
他已经尽力掩盖,但若是到了掩盖不住的那一天呢?
东线上的战争就是这样真正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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