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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4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袁绍坐在那里,  谋士们一言不发地静待他下令,  顺便也将那些倒霉的工官带下去时,他仍然只看着那一封文书在发呆。

        他换了一件衣服,一件与之前颜色截然不同的衣服,他跑出城时穿着一件墨蓝镶金的袍子,  现在就换了一件大红的,  红得简直要烧起来,将那些很不堪的回忆都烧掉一般。

        但那毕竟是烧不掉的,  他在回城这一片狼藉的路上看到了,在焦黑的粮仓上看到了,  在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

        而他麾下那几十万兵马又那样无能,  令那支贼军悄悄地跑得不见踪影,  不能用一颗颗人头来洗清他的耻辱,那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究竟要怎么做了。

        毫无疑问,那是刘备的兵马,  不一定属于哪一个武将,  但总归如果能杀了刘备,袁绍是一定能出了这一口气的。

        这也是许攸曾经反复向他保证过的,他保证只要由他来统领大军,不仅前线会捷报频传,后方也会安如磐石。

        ——被一把火烧了的磐石,袁绍冷哼一声。

        许攸与刘备陆廉僵持住了,  虽然没吃亏,但阵线也没有快速突进,天气渐冷,他的儿郎们虽然可以跨过黄河,  但幽州的粮草和兵卒无法通过船舶快速行进在黄河上。

        现在他又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

        这些郁愤积压在他的胸中,让他越来越愤怒,并且很快找到了需要为之付出代价的那个人。

        “许攸竟如此肆意妄为!”

        郭图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很快逢纪接收到这个眼色,抑扬顿挫地哀叹了一声。

        “霍光那样的忠臣,也有妻不贤子不孝之事啊,也未必就是许子远之过。”

        袁绍的脸又黑了一层。

        ……这次连身旁的郎脸色也不太好了。

        霍光当然是忠臣,但想想他有废立之能,这肯定也不是主君们想看到的。

        不过袁绍到底还是个很宽仁的人,他总不乐意对自己的臣属太过苛刻,尤其许攸也为他立了几个大功,现在谋士们的话语又向着另一个方向引导过去,袁绍也就顺着那个方向开口了。

        “如此,便劳烦审正南去看一看吧。”

        “主公仁厚!”有人立刻起了个头,不仅审配看起来很满意,其他人也都很满意的样子。

        郭图也赶上奉承了一句,“许子远若知主公这般,敢不以死报耶?”

        主公脸上那层黑云渐渐散开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盼他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辜负了我才是!”

        这份苦心比审配的车驾更早传到了邺城,毕竟审配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文士,一天一夜这么往返颠簸很是吃不消,而那些信使是快马加鞭,不消几个时辰就跑回了邺城的。

        消息一传出来,邺城的世家立刻就炸了!

        这是什么,这是捷报!这比捷报还要捷报!比刘备投降,关陆授首,主公的大军从下邳一路打到交州还要捷报!因为前者是主公一人的捷报,这可是全冀州世家的捷报!

        他们已经看许攸不爽很久了!

        凭什么他就能当主帅,凭什么他就能捞到军功,凭什么他能发财,凭什么他都立功了,也发财了,还那么张狂!

        不仅他张狂!他全家都张狂!这邺城阀阅世家云集,许家人看得起谁了!

        踩过逢家的园子,抢过沮家的道,骂过辛家的子侄,还给田家上门拜访的儿郎当成破落户赶了出去!

        哦对了!他们还打过审正南!

        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足以勾勒出许家的嚣张,但自然不是全冀州世家同仇敌忾想给他拽下来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就一个:他要是不下去,别人怎么上去啊?

        上一次被扯下来的是沮授,大家那时很客气,是因为沮授是个肃正内敛的客气人,但许攸可不是个客气人,他们自然也不准备客气了!

        这个朴素的动力支撑着一家又一家的士人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将发冠整了又整,衣襟理了又理,一丝不苟地出门上车,然后来到城门口。

        无数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守在城门处,翘首以盼,等待着审配的归来。

        他们的响动甚至惊动了留在府中,处理一些公务的沮授。

        这位瘦削的文士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城中何事这样匆忙?”

        “大监军不知,审正南要回来了,城中那些豪族都赶去告状呢。”

        沮授的眉毛展开,又一次皱紧,“告谁的状?”

        “自然是许子远家人的,这数月来行止狂谬,都看在众人眼中哪!”侍从愤愤道,“连大监军的车马,他们也敢抢道,岂不是无法无天之辈!”

        “这有什么,”沮授听完又低下头,准备继续处理庶务,“许子远为明公出征,他的家人自当受些厚待,这般琐事待此战已毕,再论不迟。”

        “话虽这么说,但听说这是主公的意思……”

        “主公想不到的,审正南岂能想不到呢?”

        他只写了几笔,外面又传来十分嘈杂的跑步声,呼喝声,以及民众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

        沮授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一片惊骇!

        无数人将许攸那座大宅围住了,里层外层,水泄不通。

        最里层的自然是士兵,但论围在门口的人群而言,士兵最多只算十分之一。

        全邺城的人都跑过来了!

        士兵在里面,士人在中间,士人有骑马的,有坐车的,有搬了马扎的,往士兵身后一站,那些小兵就很没有底气地将间隔放宽些,好让贵人们看个清楚。

        士人后面自然是一排给他们牵马赶车般马扎的仆役,还有人捧着水壶,有人抱着氅衣,有人怀里揣着些丹药,站得整整齐齐。

        他们个子又高,身材壮,这样密密麻麻地站了两排,这就对后面的人很不友好了。

        老百姓在最外围,有人垫脚,有人搬来石头往上踩,有人干脆把自己的箩筐翻过来,可惜一脚就踩翻了,好在摔也只摔别人身上。

        同理还有爬到树上掉下来的,爬到别人家房顶被拿长杆给打下来的,最后亘古不变的还是老父亲弯腰,不孝子爬上去,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再伸长了自己脖子去看,一边看,一边转播。

        “门开了门开了!”

        “然后呢!”

        “有人跑出来了!”

        稚童这样嚷嚷的时候,从那一层又一层的芯子里传来底气很不足的哀求声。

        有人发出了大声的嘲笑。

        “你这猪狗,昨日在西市上将人家卖胡饼的女儿拽了发髻就走时,何等神气!”

        “主君尚不在身边,你们这些苍头便敢这样放肆!”

        那边又传来什么辩解与哀求声,但立刻被后排的百姓给压过去了。

        “呸!”有人高声骂道,“你砸了我的铺子!你可还记得我吗!”

        “砰——!”

        “哇!!”

        “怎么样了!”父亲垫了垫头顶的熊孩子,“那里面怎么样了!”

        “那人被一个穿甲的贵人一鞭子抽在脸上,两个士兵立刻将他架走了!”小娃子又看了一会儿,人群也忽然跟着动了动,“哎呀!有许多兵卒冲进去啦!”

        人群似乎很想往里挤,但被那群健仆拦着,急得只能跺脚。

        “儿啊!儿啊!”有妇人的声音在外面哭叫起来,“贵人!贵人!千万将我儿救出来啊!”

        过了一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妇人的啼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了。

        “有个女人想跑,”小娃子抻脖子嚷道,“被几个男人拽住了,打倒在地上!然后那几个仆人又被士兵给抓走了!哇!她跑到门口了!”

        “七娘!七娘!”

        “阿母!阿耶!”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需得验明身份!”有人很威严地高声喊道,“若是无辜受难的良家子,少顷即可放归家中!”

        那朱红的大门里面又嘈杂起来。

        “有个小老头儿带着兵!在和里面的人嚷嚷!”娃子说道,“我看不清!”

        “瞎说什么呢!那是审公!”他爹驳斥完赶紧又加了一句,“再探再报!”

        “审配!我父为明公征战沙场,你竟敢纵兵抄略,你——你不怕将士寒心!”

        “尔等狂悖之行,尽人皆知!我今日奉主公之命前来,若放过尔等,才令河北士庶寒心!”

        “那群穿着亮闪闪衣服的人也被拖出来啦!”小娃子嚷道,“有男的!有女的!那个!那个小娘子真是美貌啊!阿耶!哇!阿耶!”

        阿耶拎着他一条腿,给他从肩膀上卸下来了,不忘记照屁股上来一巴掌,“你才几岁!就学得这样轻浮了!”

        小娃子扯开嗓子大哭,但哭声也盖不过许攸家往外拖的一个个男女老幼,每一个都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每一个都瘫在那里需要别人拖着才能走,区别在于女的只哭,偶尔说几句求饶的话,男的一边哭,一边还会骂,什么话都有,包括但不限于等他阿耶/伯父/从父/大父归来时,给这些奸佞小人都杀个尽绝!

        有士人从马上跳下来了!从车里跳下来了!从马扎上跳起来了!

        人群传出一片惊呼,其中还有吹口哨的,欢呼的,叫好的,起哄的。

        “贵人!贵人!”有士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审公只让我们好好将罪人收监,不能打啊!”

        “不行!必须得打!”百姓们在后面使劲嚷嚷,“打死算完!”

        “没错!打死算完!”

        “要是不能都打死!”还有人嚷嚷,“随便抓几个许家人出来打死也行!”

        “没有冤枉的!”

        “对!”排山倒海的声音回荡在邺城的大街上,“没有冤枉的!”

        一整条大街都塞满了等着看处刑的百姓。

        当沮授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攸用了那样的伎俩将他从大监军的位置上赶下来时,沮授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惧与绝望,但此刻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凉了。

        他伸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肩膀,好支撑自己不要倒下,“派人,派人去——”

        “大监军?”

        “派人去同审正南……”沮授的话说不下去了。

        许攸就在前线统兵打仗!你怎么能在后面这样大张旗鼓的抓他家的人啊!还有你!你!你们!你们这些人都在明公处任职,难道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吗?!

        当然,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

        沮授明白,审配也明白,里面那些暴打许家人的士人也明白,但人这种生物,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很理性。

        所以沮授只剩下一条路,就是想办法封锁这个消息。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打死了一个!”

        有人高声道。

        “把那个也打死吧!那个!许家的十二郎!就他爱在城中纵马狂奔!踩伤十几个人了!”

        离邺城几百里外的范城,荀谌刚刚写完了一封信。

        他翻来覆去地看,看措辞,看笔迹,看丝帛上有没有沾染墨点,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满意极了。

        “阿兄,阿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弟虽不能为兄手刃仇人,但不须多久,必送他往你处,向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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