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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第五章


车上坐了新郎和新娘,  随行的队伍像流水,又像长龙,  跟着一路奔县府去。

        道路两边一排又一排的火把,将整座平邑城都照亮了。

        原本新郎是应当骑匹马,或者青骡也很体面,但身体情况不允许,只能被众人推进车里,跟新妇互诉衷情去。

        这桩婚事与其说是结亲,不如说是结仇,  男方家蛮横不讲理,想要强纳了女方当妾,  女方家就更蛮横地干脆拉了一队女兵过来,  见到柳家有人面有不虞,拇指放在刀柄上,  于是再愤愤不平的人也立刻心平气和了。

        因而知情人都好奇的紧,挺想知道这小两口在车里究竟是真就互诉衷情,还是杀气腾腾地吵上一架,  分出个对错高低。

        奈何路上太吵,听不见车子里的说话声,  只有车轮的吱呀声,竹子的爆裂声,  人群的嘈杂声,  以及仆役匆匆的脚步声,猪羊被牵着走时发出的抱怨声。

        虽然这场酒宴来得过于匆忙,  但这群豪强都从家里带来不少仆役和食材,  忙忙碌碌地送到县府里去,  杀猪宰羊,  颇为热闹。

        但县令跟自己十分亲近的县尉走在一起时,脸上虽然还挂着得体的假笑,说话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个调调了。

        “今晚这场酒宴,凶险不啻于鸿门宴哪,”他这样低声道,“你务必事事小心,不可令陆家人挑出什么错处。”

        县尉是个颇粗壮的汉子,一听便不解地皱起眉头,“令长,陆家不过两个年轻女郎,看着又一团和气,不至让令长这般忧心吧?”

        县令瞥了他一眼,“你真将她们当做柔弱妇人不成?”

        “我听闻陆白确实有些手段,”县尉尴尬道,“但陆将军素日南征北战,这些儿女事,她应当不大理会吧?”

        县令摇了摇头,“陆白确实心狠手辣,但她胸中既有城府,凡事斟酌利弊,便不会轻易与人为敌。”

        “陆将军难道不也是如此?”

        “你难道未曾听闻,陆辞玉与孙策争斗之时,竟能分出一半兵力去护送流民之事?”

        “的确有所耳闻,这岂不正……”

        “正个什么!”县令小声骂道,“陆白见了前面有山有海,自然绕过路去,陆廉却有一股填海平山的蛮力,你岂能惹了她呢!”

        卫尉恍然大悟,但县令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骂了起来。

        “柳当惹了这个天大的麻烦!欺负孤女竟欺负到她头上去了!她必定会想,她家的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尚有她为援,那些黔首家的女儿又当如何?!”

        黔首家的女儿又当如何?县尉有点木讷地眨了眨眼,但县令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咱们得想方设法,让陆家顺了心,还得表一表咱们对流民的拳拳之心,或许能平安度过这一场哪!”

        “令长必有妙计!”县尉恍然,“在下只看令长神色便是了!”

        “妙计?哼,妙计谈不上,不管怎么说,咱们今天先帮柳家分个家!谁教他家惹出这些事来!”

        柳家有没有找司仪来不知道,反正县令这里就好像有个婚庆公司似的,集全城之力,硬是在太阳还有最后一丝余晖时,将新娘扶上毡席,踏进青庐,再把“天秩虽简,鸿仪实容”、“元序斯立,家邦乃隆”这套流程给走完。

        至于拜祖宗,县府里是没有柳家列祖列宗牌位可以拜的,拜一拜父母长辈,然后在县令的提议下,奔着西面再拜一拜雒阳城里的二十三代先帝和一个未满十八周岁的小皇帝就行了。

        陆悬鱼跟着观礼时,身边有人鬼鬼祟祟地溜过来了。

        ……今天的李二换了一身青色的新棉袍,漆黑的新布靴,再加上回到剧城,生活水准立刻上升,肚子也有点滚圆的架势,神气活现,特别有狗腿子那个风范。

        她瞥了他一眼,示意有话快说。

        “将军,柳家这么欺负人,”李二小声道,“就这么放过了?!”

        “……你还操心这事儿呢?”

        “羊家待小人不薄,四娘也是一路看着长大的!小人怎能眼看着他们这样欺辱四娘!”李二眼圈好像红了一圈,又挥了挥拳头,“将军!咱们若是轻轻放过,岂不是令他们小觑了咱们!”

        “他家虽然行事蛮横,倒也奸猾,”她皱皱眉,“你看他们以势逼人,到底不曾动手砸门,更不曾上前抢人,真按汉律来,也只能抓了那妇人罚些钱罢了。”

        李二蹲在后面,眼珠滴溜溜地转。

        “将军不觉得蹊跷吗?他家号称只有百亩田地,竟然这样专横!”

        “百亩田也不少啊……”她一面观礼,一面不走心地说道,“况且他家又有个县尉……”

        “他家必有隐田啊!”李二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将军怎么连这个也没想到!”

        她猛地回过头看他。

        一旁的陆白也转过头来看向了李二,“谁教你的?”

        那张发了腮的脸顿时不忿,“我自己也能想……”

        “你断然想不到这一点,”陆白说道,“快说!谁同你说的。”

        “其实我家妇人找人给我送口信时,小先生也在,他说柳家既有这许多宗亲依附,断然不会只有百亩田……”李二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小先生说,这些事都是他从父讲与他,他才知道的。”

        她看看李二,又看看陆白,然后又看回李二,“诸葛太守也在?”

        “不在啊,”李二又比比划划了一下,“但小先生特意说,这些都是从父教导给他的。”

        ……她觉得这就是诸葛亮自己想到的。

        但是干嘛要多此一举,特意说一句这都是叔父教给他的呢?

        难道历史上的诸葛亮真就是被叔父教导成才的?但她怎么看都觉得诸葛玄跟孔融都是差不多一种人,区别就是没孔融那么会写文章会骂人……

        “我知道了,这事你不用管了。”

        她还是有点纳闷。

        但是一旁的陆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司仪喊过“礼成”,两个可怜的小人儿总算可以坐下吃饭了。

        但这一环又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新郎屁股被打伤了,他平时在家里都是趴着的,现在要他跪坐,他决计是坐不下的。

        ……趴在那里饮酒吃饭也不像话。

        新郎三番五次想跪坐下,三番五次疼得直冒汗,最后还是县令提议,先将新人送去收拾好的新房,才算终结了这位小郎君的社死。

        “看着倒是个老实的。”有人这样悄悄说道。

        “老实可不好,他原本已是家中幼子,这样的心性,岂不要受人欺凌?”

        “父亲那样专横,儿子却是这样怯弱……”

        县丞坐立不安起来。

        “犬子无状,引诸位见笑了,”他端了酒爵,十分殷勤地看向了另一侧那两位陆家女,“青州父老,谁人不知将军终日操劳民生,幸而今日结亲之故,能瞻得将军……”

        “子思所言极是,青州十几万士庶,人人都在将军心上!我等岂能不为将军分忧呢?”县令立刻接过了话茬,“将军未至平邑时,我便日夜为流民之事不得安寝!可喜今日子思的几个儿郎都已成家,也当为将军分忧,为百姓谋福啦!”

        县丞夫人还在愣愣地看,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县丞却觉得大事不好,刚想要拦住这个话题时,县尉已经快言快语地又出声了,“柳家的这几位儿郎,咱们都是从小看到大的!人品才学,哪一样不是百里挑一的好?若有一项差的,也入不得将军家的眼不是!”

        “正是如此!”县令很是高兴,大声说道,“今日子思家娶妇,平邑的名德旧族皆聚于此,我看正可趁此时机,令这几个儿郎自立门户,替平邑的百姓与流民撑起一片天哪!”

        “是这样的道理不错!”

        “咱们素知子思兄是最疼四郎的!现下又结了这样的贵亲,待得分家时,这一份聘嫁之礼可不能薄了去!”

        “柳家素来家风清正,兄弟间最是友恭不过,莫说多为四郎置办一份家当,便是整个家当都给了四郎,难道这几位做兄长的还有什么怨言不成?”

        “是极!是极!堪为我县表率!”

        大厅里的气氛快乐极了,只有县丞一家子都把头低了下去,缩着谁也不敢吭声。

        这一群人分明就是既嫉他家结了这门亲,又恨他家惹了这样大的祸,因此非要拆了他的家,替陆家出这口气!

        而县丞又多想了一层,虽说今日人人都贺他家娶妇,分明就是个入赘的架势,令长又口口声声说待完婚之后就要遣四郎去剧城,现下分了家,更方便四郎将新家置在剧城了!这根本就是处心积虑要四郎入赘,又怕名声不好,令陆家有以势逼人的嫌疑,因此干脆将他另外几个儿子也一并分了家!

        他好大一个家!就这么就散了!

        原以为他平邑柳家也算是乡里间的豪族,平日出行,那些黔首见了他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他这样的世家,自然权势是能逼人的。

        今日他才终于明白,真正的权势不需要自己去逼迫别人。

        陆廉一句话也没有说,全平邑的世家豪族已恨不得将他的血肉刮下来为陆家出气了!

        在场的人里,不管亲友故旧,没有人敢为他出头的,县丞心里苦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他知道此时能救了他的,就只有陆廉陆白二姊妹。

        陆白坐在那里,一面饮酒,一面同另一个年轻妇人说话,兴致勃勃,完全没看这边。

        陆廉倒是不曾与旁人说话,而是安静地在注视着这一幕。

        她的目光平淡得很,县丞心里却咯噔一下!

        “分就是!”他使劲挤出一个笑容,大声道,“世下风雨飘摇,全靠孔使君,陆将军为咱们青州遮风挡雨,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竖子,也该跟着乡老们一同为将军分忧!助将军安置流民——”

        “县丞家只有百亩田,却想救济流民,”陆廉突然说话了,“岂不吃力?”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她一开口,所有人自然都静下来望着她,咀嚼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县丞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家有多少田的。

        “将军心细如发,替我兄想得这样周到!”县令已经接了话,“槐安那边不是有五十余顷的良田,都是无主的土地,除却分给这几个儿郎之外,正可安置流民!”

        县丞嘴唇颤抖着,还未等说话时,夫人忽然便嚷了起来!

        “那都是我柳家的田!柳家的地!如何就成了无主之地?!”

        “嫂夫人这是什么话,哈哈哈哈!历年案户比民,为田地造册时,柳家都只有百亩地啊!”

        “那五十五顷地都是我家的啊!连那三百余田客也是我家的啊!尔等今日岂不是要明火执仗地打劫?!”

        “这……这如何称得上打劫?咱们都是按照田册所录办事啊!子思兄所纳田税,确实也是百亩之数啊!哈!哈哈哈!”

        有人在圆场,有人在打岔,更多的人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一幕。

        而破防的柳夫人泪流满面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你说话呀!这还是不是大汉的天下!还有没有律法可言了!”

        灯火通明的婚宴上,县丞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

        诸葛玄拿起了一卷竹册,展开看了一下,放下了。

        他又拿起了另一卷,展开看了一下,又放下了。

        当他看到第五卷时,很是不解地出声了,“这怎么都是关于度田与隐户的东西?”

        “说不准陆将军最近关心这些,”他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侄子殷勤地将第六卷递给了他,“叔父平时多看一看,肯定是不错的。”

        “陆将军从不曾提起啊?”诸葛玄手里被塞了新一卷竹简,展开一看,这一卷已经不是过去的档案,干脆就是诸葛亮自己写的策论,“……二郎,你写这个作甚?”

        他这位侄子凑近了一些,很认真地盯着他,“我听说,刘使君颇为看重陈长文,现下因为女吏之事,孔北海对其也多有认同。”

        “……所以?”

        “所以,”诸葛亮说,“叔父千万不能被他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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