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第五十五章
于禁没抓到。
当察觉到战局已经无法挽救时, 于禁迅速做出了决定,留一部分士兵殿后,自己领着亲随与预备队很快就撤退了。
尽管那些殿后的士兵也在察觉到主帅撤退后很快开始了溃退,但他们仍然拖延了一些时间, 使于禁并未被擒, 并且成功召回了一部分仍然在与太史慈僵持的兵马。
这人很难评价, 虽然都堪称名将, 但他与曹仁孙策的作战思路大不相同。后者有一股古人的意气与血性, 要打就轰轰烈烈打一场, 战死沙场也可称一声快哉。
而于禁在进攻时比莽夫还要勇猛, 但撤退时又瞬间变回了四足爬行动物的思路, 冷静残酷, 自断半条尾巴也在所不惜,反正就是要活下来, 再图后日。
……陆悬鱼不知道于禁觉得她是打不死的那种讨厌生物。
……如果知道的话, 她可能会谦虚一句, 认为他才是那种打不死的讨厌生物。
但此刻无论如何,这场战斗算是暂时结束了, 于禁可能会带兵与曹操汇合,也可能在淮阴附近徘徊不去, 继续企图阻绝援军北上,但不管哪一种, 关羽和陆悬鱼都没有力气再去追击他了。
……无论如何,总得先休息一下。
淮阴城很热闹。
大战之后,民夫们要搬运尸体, 要搬开外面的鹿角, 士兵们收缴兵器, 小吏清点物资,大家都很忙忙碌碌。
她骑在马上进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气味极其刺鼻,满眼都是褐色的血迹与尸体,有人在寻找自己亲故之人的尸体,也有人已经寻到了,正在哭泣。
进了城门里时,哭泣声便渐渐消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熟悉的吵嚷。
更多的百姓已经走出家门,有些站在路边围了一圈,探头探脑正看热闹,将城门口这里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伸了脖子去看时,发现那一大圈的中央不是别的什么稀罕物资,而是几十具尸体,摆在路边,看衣衫既不是兖州兵,也不是徐州兵,只是一群民夫而已。
她正准备问一句出了什么事,路边看热闹的已经有人察觉到这边又进来了一队兵马,立刻闪到一边去,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些人从一个圈变成了半圆,原来在内圈的人就显了出来。
……一群民夫,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怎么回事?”她看了一眼那个关羽麾下的小吏,招了招手。
后者脸色铁青地跑了过来,“将军!这群贼人!”
“……怎么说话呢。”
“将军!这真是一群贼人!”小吏显见是被气得狠了,嚷嚷道,“将军不信,问问他们自己!”
她看看这个小吏,又看看那群民夫,民夫立刻就趴在地上,头也不抬,乌压压跟一片抱窝的鹌鹑似的。
“……你先说,”她说,“这些民夫尸体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昨日攻城时,城内有义勇冒死搏杀,襄助我军!”小吏大声说道,“虽为贼军所杀,但关将军说,他们每一个人的尸体都要好好安葬,还要寻到他们的亲眷家属,给他们一些钱帛粮米,彰其凛凛义士之风!”
她听得愣了一下,看了看那个愤怒的小吏,又看了看那一具具静静躺在路边的尸体。
他们有高有矮,几乎都不怎么胖,但即使肠穿肚烂,血糊了眉目衣衫,也能看出原本的穷苦困顿的模样。
……那并不是世人想象中勇士该有的,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的模样。
但她立刻跳下了马,不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然后呢?”她问道,“为什么又吵起来了?”
“小人今晨开始,便奉命四处寻这些民夫来,询问义勇们姓名与亲眷所在,只说要一个个地安葬他们,晌午前尚算顺利!”小吏说道,“后来有士兵说漏了嘴,提及这些人的亲眷还有一笔钱帛可领,这些贼人便动了贪念,跑过来一个个地嚷嚷自己就是这些义勇的兄弟亲人!要领了尸走!”
她转过头去看那些民夫,那些人已经悄悄将头抬起来了,见她的目光扫过来,立刻又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她问道,“义勇已死,又不能开口告诉你。”
“尸体虽不能说话,但这些贼人尚有亲邻不曾离去,小人只要稍一打听便立刻清楚了!”小吏大声吐槽道,“何况这些人根本记不清那些尸体的面目,初时指了一具,待小人命他过一刻再回来,便又指了另一具!既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怎么连脸也记不住!”
……她看看气愤的小吏,又看看那些伏倒在地的民夫。
“你们这么干,”她说,“实在是缺德了些,论理该打你们几棍。”
“将军,小人们知错了,”其中有个民夫大着胆子又抬起头,满脸愁苦地哀告道,“只是今岁的粮食都被兖州人夺了,房屋也被烧了,就算回到田地上去,一家人不知该吃什么喝什么,小人又无处投亲靠友,故而……”
有了第一个哀告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有人开始哭,还有人叩首。
她的目光从那个民夫身上挪开,又看了看其他人。
这些人里没有衣衫整齐的体面人,他们每一个都衣衫破落,脸上,身上,手上,带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些人的手脚伤得不轻,发黑肿胀,这也是真的。
“你们有苦楚,”她说,“却不想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妻儿老小难道不苦么?”
“小人有罪!将军!小人确实是无法……”
“将军,将军,小人们的确是活不下去才行了这样的骗术的……”
“将军能不能和关将军说说,借小人们一点粮食也好,明年,明年小人必还!必定还的!”
这样一声接一声的哀求,以及身前小吏气愤的大骂,身后百姓们的指指点点,混杂在一起,吵嚷极了。
她一面想着该如何同二爷说,一面走出了这一片吵嚷的城门口,将这些人都抛在了身后。
士兵牵过了马,她上马之后,继续前行。
【你看,你看,以那位于禁将军治军之能,相比他们在他的治下应该乖巧得很吧,】黑刃又开始嘲讽了,【看看他们现在的嘴脸,这样死乞白赖,你是在为这样的人而战吗?】
【这有什么关系?我宁可看他们这样没脸没皮想要占一点便宜的模样,也不想看到他们因为死亡的恐惧而乖顺沉默。】
【……你心态真是越来越稳了,对这种小人也这样宽容。】
【如果他们都是你想象那样的小人,为什么关将军还要嘉奖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她说,【他们当中也会出现英雄的。】
【那些受到嘉奖的人已经死了,英雄总会死的。】
……这个,她不发表什么看法。
【活下来的,是些什么人?】
活下来的人当中,傅士仁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但他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他和淮安城的那些官吏与武将都被于禁塞进了监牢里,并且不曾被威胁逼问,就这么塞在监牢里晾着。
这也许是因为于禁对他们尚有三分客气,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于禁实在太鄙视这群草包,不准备从他们这里问出任何关于陆廉与关羽行军的讯息。
因此他被冷落在监牢里,每天吃两顿粟米饭,喝一罐清水,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
当家人和仆役在士兵的引领下,赶着马车过来接他出狱时,傅士仁整个人脏兮兮的,连胡子都长出了跳蚤。
“主君!主君辛苦——!”
几名苍头忙忙地扑上来迎他时,傅士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战事如何了?”他警惕地问道,“我主如何了?!”
“主君且宽心,刘使君暂且无恙,关将军已经夺回了此城!”
傅士仁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身边亲近的健仆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不过听说关将军有令,城中文武皆有失城之罪,究竟如何,还得等关将军审问清楚,再行定夺。在此之前……主君且先回府……”
后半段根本没被傅士仁听进去。
淮安城又回来了,淮安城又回来了!
而且是二将军打回来的!
关将军是主公在涿郡起兵时便追随左右,情同兄弟之人,傅士仁即便自恃辈分老资历老,也不会想要同关羽比一比资历。
因此二将军夺回了这座城池对于傅士仁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尤其这个亲随只说二将军,不曾说起陆廉的名字,傅士仁想了想,觉得心中更加火热起来。
他失城有罪,这不错,但陆廉也并未一起跟来啊!
她是不是兵败在哪一处,只能原地休整?
又或者看到主公落了下风,干脆便叛了主公,去投奔曹贼了?!
她一个妇人家,懂什么领兵,又懂什么忠义!见到谁势大,便投奔了谁去,做了那蛇鼠两端,随波逐流之人,这是一点都不会错的!
傅士仁换了一身外袍,但胡子里的跳蚤还得等回家之后再行处置。
因此坐在车上,一面听车轮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发出颠簸的声音,一面挠一挠胡子,一面还要继续想一想自己的猜测。
这些猜测很是振奋他的心神,因此心跳就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昂。
傅士仁压下莫名的兴奋,咳嗽了一声,问道:“我听说关将军与陆廉是合于一处,围攻寿春的,怎么攻城时没有陆将军的事?”
“主君有所不知,小陆将军诱于禁领五千精兵出城,而后在一处沼泽林中设了埋伏,大破于禁,因此关将军才能顺利攻城!”
主君没有吭声,车轮还在吱呀吱呀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但一提到小陆将军,车夫便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想一想主君这些天一直被关在牢里,他错过了多少新闻啊!
“小陆将军破寿春,斩袁术后,又与淮水大营的曹仁大战了三天三夜,听说那一战真是尸山血海,惊世骇俗,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名将!这不是吉兆什么是吉兆!因此主君莫担心刘使君了,还有人说刘使君将如光武——”
“住口!”
傅士仁很想说些什么,但他那些恶毒的话语都忽然噎在了喉咙里。
对面有人骑马而来,带着一队士兵。
路边有百姓拦住了她,似乎是想请她尝一尝自己家烙的饼子。
但那位骑在马上的女将军笑着摆了摆手。
远处坐在轺车上的中年男人因为这一幕,愤怒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你也是英雄,】黑刃轻飘飘地,不怀好意地吹捧她了一句,【想想看,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怎么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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