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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4章 第二百一十六章


打仗是个很妙的陷阱,  妙就妙在专坑那些觉得自己极有掌控力,也确实控制了领土和其上人民很久的交战双方。

        因为这样的人不管看起来多谦逊,内心都会有一点傲慢在,  毕竟他放眼望去,  四周无不臣服。

        他听到的经常是赞美与夸耀,久而久之变成阿谀奉承,  再然后心中就会油然升起一股信心,觉得自己真如那些人赞美的一般强大。

        因此古人发明了许多典故来嘲讽并提醒,  比如夜郎自大,  比如不自量力,  再比如某篇后世学生都学过的《邹忌讽齐王纳谏》,道理是摆在这里了,  但在这些典故出现之后,还有许多人继续栽进这个坑里,令人惊异于那些聪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愚蠢。

        但问题是,如果你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日复一日生活在四海升平繁花似锦之中,  你怎么知道自己看到的,  听到的,是不是真的呢?

        在很久以前,刘备一想到袁绍,就觉得那真是让人头疼的大诸侯,  河北人口稠密,兵马雄壮,光是攻破幽州这一项就不知吞并了多少兵力与人口……那可是公孙瓒的地盘!公孙瓒可是年轻时刘备追随过的大师哥!

        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他得了豫扬,又赶跑了曹操占据半个兖州之后,  这种想法渐渐变了。

        袁绍确实很强,但光看地图,他刘备也不弱啊!他也可以说自己有四州之地了!他也是中原诸侯混战中坚强站到最后的雄主了!他怎么就不配和袁绍同台竞技一下!

        张绣等人大败于马铠兵时,他心中还存了一些计较与侥幸。

        毕竟那三位主将既不能齐心抗敌,张绣西凉兵久战疲敝,刘勋与蔡瑁又不知兵,输一场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这稀罕兵种也是刘备见所未见的,他也想不到它到底有多大威力。

        ……现在他自己被重骑兵照脸踩了,终于就清醒了。

        “主公,彼军远道而来,我军正可以逸待劳,”徐庶略一思索,委婉地劝了一句,“若主公修缮柘城,与睢阳成掎角之势,主公在前,二将军在后,将袁绍困住,又如何?”

        不错,袁绍劳师动众,他的粮食都是远路运来的,路上吃一半,运到剩一半。而刘备几乎是在本土作战,粮食的损耗率是大大降低的,这对于冷兵器战争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优势。

        刘备低下头,从案几旁的匣子里翻了翻,递过去了一封信。

        ……是关羽送过来的,斥候要绕开战场,所以晚了一天,但也不要紧,里面没写什么十万火急的情报,只说袁绍的后方又送来了十万石左右的粮草和两万人,其中有一万民夫,另一万看着像新兵。

        徐庶拿着这封信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他们估算袁绍的本部兵马在十万左右,这已经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但刘备和关羽加起来也有五万兵力,如果取守势是可以耗一耗对面,再耐心找出纰漏,慢慢削弱对方兵力的。

        就比如靠着刘琰——刘备额外感慨了一句,“不枉我这么多年待他,到底帮了我一个大忙”——冀州军连死带伤近万人,这就是个相当漂亮的反击。

        ……现在关羽的信过来了,说袁绍军的数量还在增加,这就让人有点发憷了。

        “陈元龙不是说又在广陵征募了五千兵,也将送来主公麾下?”徐庶安慰道,“这样一来,主公又有五万兵了。”

        “这倒是,”刘备说,“只是总怕粮草无以为继。”

        袁绍的粮草能撑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有些小道消息说冀州人也开始吃糠咽菜,世家也勒紧裤腰带了,或许也不能坚持太久。

        ……但刘备总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

        他甚至也不敢奢望能直接给袁绍打死在这里,或者摧枯拉朽的先大破袁绍军,再一路追去冀州。

        只要辞玉能赶紧给袁绍赶回去,放老百姓休养生息,也耕两年地就好。

        “这个目标不难办吧?”

        徐庶沉吟了一会儿,“若由辞玉将军专权调度兵马,或许可行。”

        刘备脸上露出了欣喜,“那就行!”

        但对面的谋士还是咳嗽了一下。

        “但主公须知积毁销骨,放权之事须谨慎行之,”徐庶很勉强地说道,“总不能真如淮阴侯例啊。”

        ……刘备有点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徐庶说道,“辞玉将军南下,可有阻挠?”

        “我听说袁绍调阎柔守濮阳,并安抚北方,”刘备说道,“却未知其人决断如何。”

        徐庶又犹豫了一会儿,“主公可知曹操去向?”

        黎阳城这个年过得也很不错。

        有荀攸每天听各路消息,更新地图;有郭嘉一边坚持吃山药,一边给冀州士族们写信往来;有夏侯惇在城门外布置了一个小小的营地,收拢溃兵,将其中精壮且尚有斗志的部分留下,其余安排官员送去濮阳。

        还有人在一丝不苟地将这群败狗重新训练成曹公最需要的勇士。

        这活不是很容易干的,尤其夏侯惇还要负责统筹后勤粮草,训练官就干脆住在这个小小的营地里,与士兵们同吃同睡,没有几日,这人就因为从武艺到兵法从军纪到品行都卷死士兵的作风而受到了他们一致的认可。

        这人太严厉古板,无法亲近,但他确实以身作则,因此认可。甚至有人大着胆子,还会上前与营中其他的谯县老兵攀谈几句,这位校尉看起来是个很有出息的人哪,怎么就混到这个田地了?

        看他穿着破旧的革甲,再看看他比容颜更苍老的白发,看他脸上那一刀一刀刻出来般的苦大仇深的皱纹,像是个一辈子不得志的小军官,可仍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就很让人好奇了呀!

        那些负责分管冀州兵的谯县老兵听了这话便貌似深沉地思考一会儿,而后叹一口气。

        “于校尉原是主君身边最倚重的人哪……”

        然后呢?

        ……然后便不肯多说了,任由那些冀州兵自己去想。

        就在炭火烧得很好的屋子里,曹操正一个人沉思。

        这屋子四面的青色壁衣已经褪色,案几上的黑漆壶与素色陶杯也不是一套,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洞照入,洒在已经磨损得很严重的地板上,整间屋子都泛着淡淡的苍白。

        他坐在这里烤火,隔壁有文吏在忙碌地计算粮草,低且嘈杂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后院有妇人在忙着缝缝补补,又有孩童从树枝下跑过,忽然被洒了一头的残雪,惊叫一声,宅邸外有行人走过,三三两两,议论着一些要紧或是不要紧的新鲜事。

        这座城里屯扎着他的兵马与粮草,城外还有一支渐渐壮大起来的军队。

        刚进城时的曹操神情很镇定自然,但脸色到底不受约束地有些青白,现在旁人见了他,都会真心实意夸他气色很好,还胖了一小圈儿。

        那些自谯县带来的老兵也是如此,他们这个年过得宁静又富足,因此每个人脸上也显现出了红润的气色。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陆廉要启程了。

        拔寨启程是一夜之间的事,原本应该隐秘而迅捷,旦夕之间,兵马就能走出数十里,甚至近百里,即使周围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只要消息传得稍微迟缓些,就再也追不上了。

        但陆廉有妇人之仁,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她行军是快不起来的,也无法保密。

        白马城中士人甚至不需要去她的府邸外用钱打听,只要走在街上,听一听小贩们的流言就知道了。

        大军将开拔,士兵们在忙碌地打包袱,青州民夫在收拾辎重,冀州民夫赶紧将自己砍来的柴,箍好的桶,租来的帐篷都处理掉。有些准备留在白马城的流民开始打听起租用农具的价格,有些准备走的流民则开始刨窝棚。

        所以哪需要去当面问陆廉一句“你走不走”呢?

        况且只要是个明白人就知道,陆廉肯定要走,区别只在她是北上还是南下啊。

        曹操是很希望她北上的,他甚至考虑过许多种方法来诱使她北上。

        只要她起了攻邺的心思,这位昔日的老对手就有信心将她剩余的兵马永远留在冀州,并且更有信心自己也在这场对陆廉的围剿中获益,甚至重振旗鼓;

        但他也必须考虑到其他可能,比如陆廉突然攻打濮阳,断袁绍后路,令冀州军无以为继,只好分兵回援,郭嘉也为此写好了信,就准备陆廉一动手,立刻去信濮阳;

        当然,最麻烦的一种是陆廉放弃了冀州,在解决掉淳于琼的西路军之后,挥兵南下,与刘备合围袁绍。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外面忽然有斥候跑了回来。

        “主公!陆廉有前军三千,已离白马城,向南而行!”

        这位小个子统帅发出了一声懊恼的声音。

        但他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将诸位将军请来,告诉他们,我军也将南下,”他像是自嘲般嚷道,“她过河,我也过河!”

        黎阳城内外的士兵开始慌忙打包行李时,后宅里的妇人才刚刚得了消息,还是夫君亲自过来告诉的。

        这些妇人性情有活泼的,也有文静的,但统一的特点是都很乖巧顺从,大概不顺从的也没办法在曹操的后宅里留下来,比如很有脾气的丁夫人就因为长子曹昂的事与曹操和离了,现在这位主持中馈的卞夫人性情就柔和得多。

        虽然很柔和,但这位夫人听到夫君这样吩咐后,立刻慌张了一下。

        “夫君欲何往?”她惊道,“五郎的冬衣我还没来得及派人送去啊。”

        曹操愣了一会儿,“五郎为陆廉所掳,你要怎么送?”

        “自然是送去陆廉军中啊,”这位夫人随手将一旁婢女正准备打包的一条罩袍拎了过来,给夫君展示了一下,“还有这件,这件送她,也谢她待咱们五郎客气些。”

        她的夫君歪着脑袋,叉着腰,站在那里上下打量那件红底白花的华丽罩袍,脸色变来变去,似乎是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硬把话噎回去了。

        “且不忙,”他用嗓子眼儿里冒出的怪声道,“咱们肯定能寻到机会谢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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