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夏天终于完全降临在青州大地上, 有几分炽热,更有几分酷烈。
这样的时节里,世家女郎可以坐在水池边, 小心将鞋袜脱下,用洁白似雪的一双脚探进澄澈的水里,深深呼出一口气,再拿起一颗井水镇过的果子, 放进嘴里,咬一下,汁水四溢,感受着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快乐。
农人家的女儿通常没有这样的快乐, 尽管河滩下的潺潺水声那样嘹亮又那样甜蜜, 散发着令人爱怜的清澈气息,但她们走到河边, 不过是为了打上一桶水, 再小心地, 慢慢地走回自家田里。
新一季的麦子种下了, 但这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他们需要追肥, 需要拔草, 需要在神明们吝于给予大地滋润时,一步一步挑水浇地。
这有些杯水车薪,尤其是在井水一寸寸下降, 于是只能去很远的河边挑水时,效率就更低了些。
若是有一条水渠该多好?
若是有许多条水渠该多好?
当陆悬鱼带着兵马自千乘回返剧城时,田豫难得放下了活计, 跑出城二十里来迎她。
“将军!子义!”
她盯着自己的主簿, 同时也是琅琊郡守的田豫看了一会儿。
“你是留剧城的。”
“是。”田豫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如何把自己晒成这幅模样的?”她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几眼。
在她的印象里, 武将们经常比文人要黑出几个色号,但这很正常,武将要么打仗,要么得操练兵马,总之隔三差五就要在风雨里奔波。
但田豫是个文官,哪怕她将剧城交给他来守,他也没什么必要从早在外面晒到晚上,晒成这样一幅模样。
“去岁大旱,”田豫说道,“今岁亦然。”
“哦,哦,”她不明所以地说道,“然后呢?”
“将军既守青州,就应做些长远打算,因此听闻袁谭撤兵后,我便在北海四处走一走,见到需要修水渠的地方,就带士兵们过来修一修。”田豫说道,“可能是在田地中奔波的缘故,因此容颜有损?”
“国让能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扶世济民,令人赞叹,”太史慈说道,“不过晒黑了些,怕什么!”
说得一点都没错,但她还是有点在意。
“这些事你来做了,那孔北海呢?”
……田豫深沉地思考了一下,“孔北海在离城十里处迎将军,将军可自去问他。”
俩月没见,她黑了,瘦了;田豫黑了,瘦了;太史慈不用说,虽然没特别黑,但瘦了一大圈儿;
连高顺和张辽都为北海的战事奔波了一趟,也瘦了。
……张辽甚至还剃了个胡子,这是什么道理?表示重视?
但当她远远看到离城十里外那个旌旗,那个仪仗队,那个尘土飞扬锣鼓喧天的场面时,她忽然有一种预感。
……孔融是不会瘦的。
不仅没有瘦,而且看起来开心极了,幸福极了。
仪仗队在太阳下晒着,满头大汗,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穿着玄色官服的孔融也在太阳下晒着,风度翩翩;
同样打扮的诸葛玄叔叔也在太阳下晒着,从容之至。
于是她的目光在附近扫了扫。
不远处的树下铺了几张席子,席子上还放了两壶酒。
……她就知道孔融是不会为难他自己的。
“将军英威,古人不能过也!”这是诸葛玄。
“为将者保安富贵,遇敌畏避者多矣,将军清素节约,不殖货利,亲冒矢石,摧精击锐,古之韩白者亦不能如此!”这是孔融。
……这就吹得过了!打个袁谭而已,怎么就吹到韩信白起身上去了!
她赶紧推脱,“只是唬住袁谭罢了!还是孔北海治理有方,方能令敌军畏避自退!”
“这是什么话,”孔融倒是十分诚实,“他那等不问礼数,只问刀兵的凶恶之徒,我岂能唬住他!”
……也对。
除却孔融诸葛玄之外,北海城中还来了其他客人。
比如说吕布,他那支准备回雒阳去觐圣的队伍终于是出发了,且走到了剧城,因为人太多,所以城内一半,城外一半,又因为他带了许多的骡马牛羊,因此十分热闹。
……进城时还是挺热闹的。
考虑到自己是个女郎,陆悬鱼认为她再凯旋入城时不会受到香包攻击。
……其实就想错了。
听说她将北边不可一世的,连青州刺史田楷都赶走的袁谭给赶回去了,剧城的市民香包跟雪花似的,不要钱地往她身上砸。
……其中有些手工就有点差,还有些不知道是为了增加准头,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香包里偷偷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砸身上还有点疼。
……有一个香包给她脑袋砸了个包出来,她就特地拆开看了一眼。
……里面放了个红线缠着的铜钱,还放了一家三个小子的生辰八字。
……其实香包手工挺利索,她左看右看,感觉这可能是一个想让儿子赶紧脱单的妈整出来的。
……于是她特别敬畏地赶紧又给那三位少年的生辰八字塞回香包里,告诉随从给人家好好送回去。
迎回剧城,但离请客吃饭还有一段时间。
她现在可以在府里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当然也可以抽空跟正在筹备酒宴的孔融聊一聊。
“国让同我说,”她委婉地说道,“孔北海最近很忙。”
孔融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她试探性地,更进一步,“在忙什么啊?”
“北海战事既消,我欲讲诗书,陈俎豆,”孔融看了她一眼,自动切成白话模式,“就是开学宫,聚敛天下名士于此,讲一讲学问。”
“……讲学问。”她呆滞地复述了一遍。
孔融笑着摸了摸胡须,点了点头,一脸的“孺子可教也”。
“顺便也能在雪天里聚一起喝喝酒。”她说。
……周围好像突然静了一下。
她站在廊下,一墙之隔的里面是主室内忙忙碌碌的婢女们,一墙之隔的外面也是忙忙碌碌的仆役们。
只有她和孔融两个袖手站在这里,只聊天,不干活。
……尤其她身边这位,准备持续性地不干活,听了她这样的酸话,也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
“辞玉这就不懂了,”他说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她最需要他干活。
……其实也不是说她就需要孔融这位孔子后裔帮她什么忙,她就是有点强迫症,尤其是看到田豫晒得跟非洲黑叔叔似的,孔融还在这里神清骨秀白白胖胖,她就心里不平衡,总想改造他一下。
但她认真想一想,她真正需要的肯定不是孔融。
她需要一片安定的,繁荣的领地,可以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将这个目标拆解一下,那就变成——
“……粮食?士兵?土地?”
孔融瞥了她一眼,“你最需要的不是人吗?”
“我是需要人,”她愣愣地说道,“但你招来那些名士,既不能种地,也不能打仗,我也不能好意思给他们变成粮食……”
她脱了戎装,换了一身布衣,蹲在剧城州牧府外的墙根下,确保太阳晒不到自己之后,有点纳闷地注视着这座城池。
……她被孔融赶出来了。
……准确说是孔融被她杠上开花地杠过之后,气得请她出去溜达一圈,等酒席快开始时再回来。
于是她就特地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转转了。
距离酒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剧城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街头巷尾的人还在议论纷纷。
她盯着一个牵了两头猪却不忙着去市廛,而是起劲地跟路边小贩打听今天这桩盛况的农人背影,感觉很熟。
“刘大!”她抻脖子嚷了一声。
那个牵了两头猪的男人立刻回头了,然后眼睛一亮,努力拉着猪就跑过来了,“将军!将军今日也见了陆将军入城的盛况么!可恨这两头畜生!牵着不走!打了倒退!倒让小人在路上耗费许久!”
“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安慰道,“我听说陆将军被香包砸了满头的包。”
“听说那位将军容色极美,令人见之忘神,是也不是!”
“……应该不是,据说就是个相貌平平的俗人罢了。”
刘大有点不高兴。
“将军,不是小人无礼,”他说道,“陆将军立下这般功绩,身边又有许多世家子追随,相貌怎会平平无奇!恐怕以将军的年岁还不懂女子之美罢了!”
她呆滞地眨眨眼。
“……没错,其实细想一想,那位陆廉将军确实是个绝代佳人,其实我就是得不到她的青睐,所以有些怨愤罢了。”
“将军虽年少,却是个仁义君子!依小人之见,将军不如——”
“没事,没事,刘大哥不用这般上心,”她臊眉耷眼地说道,“那陆廉看不上我也不打紧,我这人心宽着呢。”
刘大当然不是跑来看凯旋的小陆将军有多美的,就算看也不必带两头猪,因此关于“陆廉将军到底有多美”这个牙疼话题告一段落之后,陆悬鱼还是问起他近况如何。
“今岁又逢旱,小人的妇人与小人商量,卖了这两头猪后,打一口深井……”
她听着刘大的谋划,关于这个夏天要怎么安排才能尽量让粮食不太减产,要怎么样减少开支,又要怎么样抚养孩子。
“等到秋天就好了!”他最后做了这样一个乐观的预测。
她搓搓脸,想起了正在四处修水渠的田豫,又想起了忙着建学宫的孔融。
“你觉得……”她忽然说道,“要是孔北海修了学宫,引了许多地方的名士来这里讨论诗书,讨论……讨论祭祀,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就觉得自己问得很奇怪。
刘大是个居住在城外的农人,他哪里会理会这些事?
因此答案肯定不是“好”,也不是“不好”,而是“与我无关”。
但刘大的回答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那自然是一件喜事!”他听过之后立刻问道,“将军这消息可准么?”
“……也,也不一定准。”她说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件好事?”
“将军想想,小人不识字,也不懂学问,但小人却觉得,现在天下这么乱,到处都在打仗,日子过得真是苦极了。”
她点点头。
“若是什么地方有一群人在讨论学问,那里必定是极安定的!没有乱兵,没有流寇,将军想一想,若是这些人连命都不保,饭都吃不上,他们还讨论什么学问!”刘大说道,“若小人四处逃难,听说有这样的地方,自然愿意带了全家老小,前去依附的!”
她恍然大悟。
刘大就很兴奋,还在絮絮叨叨问她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消息,学宫到底什么时候建起来,那些名士什么时候到啊?他也知道猪肉比不过羊肉,但名士也得带一大家来吧?那肯定还是会吃猪肉的吧?要不今天这两头猪且先不卖了?留它们多活几天?再四处踅摸点猪草,忍痛加点粮食喂几天,等剧城人多起来时,猪肉也会涨价吧!
陆悬鱼注视着兴高采烈回家去的刘大,心情很复杂。
不管孔融整这个学宫谁会受益,都是未来的,未知的事。
只有那两头猪,在今天,因为这个消息,实实在在地受益了。
她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终于返回州牧府时,其余的客人也渐渐到了。
比如说踩着木屐,迈着极其优美的步子走进来的世家美少年陈群。
他一点也没黑,借着夕阳那一点柔和的光辉向她走过来时,肌肤白得跟玉一样,仿佛在微微发光。
“长文怎么来了?”她看了一眼田豫和太史慈,又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打声招呼。
“听闻孔北海欲复兴学宫,主公派在下前来帮忙。”陈群这样平平淡淡地说道。
她上下打量他一下,赞许地点点头,“长文做学问,的确是对劲的。”
陈群脸色一黑。
“陆将军莫不是在讥讽在下?”
“……讥讽你什么?”
陈群的目光不看她,固定地放在了她身后的某一个什么东西上,“将军在千乘鏖战近月余之久,城下尸积如山,何等酷烈,在下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
……她觉得陈群好像有一点委屈。
……虽然她无法理解是从何而来的“委屈”,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们各司其职罢了,我只会打仗,”她说道,“你只会做学问,这有什么?总不能换我去做学问,所以长文安心便是,我岂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陈群那个黑白分明的眼珠忽然转了一下,冷冰冰地盯了她一眼,似乎她这番话并没有安慰到他,反而更冒犯了,因此切换回了纪律委员模式。
但他只是盯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从袖子里取了一封信出来。
“主公交你的信,”他说道,“命我带来。”
“主公?”她打开这封信,看了看,“……这什么东西?”
她之前在千乘治疫,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回徐州,因此主公给她写过几封信,信里除了问问她的情况,问问太史慈的情况之外,也会说一说徐州的各种大小事,这都很正常。
刘备就没给她写过什么不靠谱的东西。
但这封信,非常,非常的不靠谱。
刘备同她说——青州之战的消息已经慢慢扩散了,对于毗邻青州的兖州来说,消息来得尤其快。
作为徐州的邻居,陆悬鱼的老熟人,曹老板写了一封信,派使者送到了刘备手里,信里的其他事情刘备没说,跟她也没关系。
跟她有关的是两件事:
一,曹老板说长子曹昂没结婚;
二,曹老板委婉地问刘备,陆廉是否婚配?
【……这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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