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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三十五章


《晏子春秋》里有那么个故事,  大意是说某位齐公帐下有三位将领,居功自傲,很让齐公头疼,  于是这位主君请来晏婴,  出了个二桃杀三士的主意……

        吕布现在觉得自己像齐公,也像晏婴,但总归来说更像那个桃,  因为他那两位勇士为了一个桃撕得不可开交之后,  谁也没有引颈自刎,而是齐齐地跑来找他理论。

        ……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论。

        “论理那把青黄玉螭龙梳就当是我的!”魏夫人是这么说的,“你宠妾灭妻也该有个限度!”

        “王校尉送来那一匣珠宝,将军不是都送给了魏氏?”严夫人委屈道,“只留一把玉梳与妾,  必是魏氏不要的东西,才胡乱丢给妾!”

        “我为冢妇,珠玉珍玩本来就当由我保管!”魏夫人怒道,“将军是嫌我年长色衰,欲娶新妇耶?”

        “将军既赠妾此梳,  妾百般珍惜,  现在将军竟欲将它要回!莫说拿一匣珠宝来换,  ”严夫人眼泪汪汪,  “便是金山银山也换不回妾对将军的情意!”

        府中这一大一小虽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但十分有默契,从不当面吵闹相骂,而是都来寻他要公道。

        若她俩吵闹的是厨房那点事,吕布就把厨子抓来骂一顿了,他总这么干,  厨子也已经被骂得平心静气,心死如灰了,但现在骂的是珠宝首饰的事,他又不能将那个校尉抓来骂一顿。

        ……他其实挺想骂的,骂那个查抄郿邬的校尉干嘛要送来这一匣珠宝珍玩。他也挺想骂自己的,悄悄收起来不好吗?为啥非要给她们俩呢?

        而且看魏氏和严氏这个坚决只寻他哭闹,就是不直接撕起来的智慧,吕布总怀疑如果晏婴面对的是她俩,那么拿几个桃子都是不管用的,因为这两位夫人只会泪眼婆娑地盯着齐公,一定要他亲口分出战功高下。

        ……吕布想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将军莫不是见妾已无好颜色,故而厌烦了妾!”见到主君坐在那里,眼神直勾勾的发呆,严夫人那双杏眼立了起来,桃花一般鲜妍的两腮也鼓了起来,奋力地推了主君一把!

        ……正在那里发呆,毫无防备的吕布被推了个措手不及,一头撞在了后面的墙上!

        ……好疼!

        魏氏的眼睛一下子也睁圆了,慌忙上前,与严氏一同将他扶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就你这幅昏聩模样还上阵杀敌,我也是纳了闷了……”

        吕布错愕地看了看自己的正室和小妾,总觉得这两位夫人早就摸索到一套对付丈夫的智慧,比较起来,三个人当中他更多余一点。

        “将军,那匣……”

        吕布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我忽然想起营中有事,我得出去一趟。”

        岂止斩钉截铁,简直落荒而逃,他得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咸鱼最近也想冷静冷静。

        一石粟米在这个时候不可谓不金贵,她出了一石粟米的高价,求同心夫君熟识的一家并州商队想方设法,将董白送去陕县。

        出去十几天,商队回来了,一个又瘦了一小圈儿的董白也带回来了。

        “郎君,”并州口音的商队老大是这么说的,“陕县正打仗,过不去啊。”

        ……那你也该找个好人家给她安置了啊!她心里这么咆哮,却不知要不是她出头送走的董白,别说出城找好人家,这样的小美人儿恨不得在城里就截留了给谁家当媳妇,反正董白深居简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身份。

        但是三市的街坊邻居们都隐隐知道,这位陆郎君虽说名义上不过侯府侍从,却是可以同张将军平辈论交的,甚至连温侯也颇为器重他,从不把他当寻常扈从看待!

        要说看陆悬鱼那张脸,那张嘴,怎么看也看不到出类拔萃之处,因而他那个轻生死重然诺的任侠人设立得就更坚固了。

        这样的人是谁也不想惹的,他出高价送走的又是位风姿气度一见便知世家出身的女郎,因而在藏下董白和原封不动送回这两者间,商队头目忍痛选了后者,将这么个小姑娘好好地送了回来。

        董白也不知道说什么,咸鱼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最后还是董白开了口,眼泪在眼圈里忍着没落下来,但声音又轻又小。

        “姑丈战败身死……”她说,“孙公不得不带我回城……”

        “那就回来吧,”咸鱼揉了揉额头,“没事,我再想想怎么办。”

        董白回屋去收拾自己,她站在院子里一边感慨,一边跟左邻右舍打打招呼时,巷子口传来了马蹄声。马蹄声并不快,但引来了一片惊呼,而且一路就到了她家门口。

        咸鱼保持着一个抻懒腰的姿势,有点呆滞的望着武冠锦袍的吕布从赤兔马上跳下来,就这么走进了院子里。

        “你家没有小厮吗?”他说,“你这马厩就这么点儿,把你的马送出去溜溜,那么匹驽马丢不了。让赤兔进去歇歇,莫喂它杂料。”

        “……将军你来此作甚哪?”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劲,但她的脑子一时不太会转,竟想不到更正常点儿的话。

        “啊,”吕布似乎突然出了点儿神,“我来寻你喝酒,你快去牵马。”

        那就牵……

        ……………………牵他【哗——】的啊!董白在屋子里啊!她怵然而惊,一个转身准备奔袭十几米冲到门口时,吕布已经特别自来熟地开了门,一脚迈进去。

        董白换了一身细布衣服,正在灶台旁抱着水壶,一脸惊恐地后退一步。

        头·皮·炸·了。

        但危急时刻,她还能想着先去按吕布的手,让他千万不要将剑□□!

        “将军——!”

        吕布转过了头,颇为惊叹地望向她,“厉害啊你,在哪捡的?”

        “……啊?”

        “记得给她藏好,别让王司徒知道,蔡邕刚死他手里。”吕布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口袋,“你去给我打点酒来?”

        这个画面特别的不科学。

        她坐在吕布的对面,案几上放了一壶酒,两只酒碗,几碟从并州客舍买来的小菜。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后,一声也不吭。

        “将军大度……”咸鱼伸手给吕布倒了一盏酒,斟酌着看他的脸色开口,“竟无芥蒂……”

        “什么芥蒂?”

        “……咳,”她说,“就是董……”

        吕布脖子往前伸了一点,似乎想打量坐在她身后的董白,董白似乎很想让自己目标更小一点,但还是坚持住没有弓起身子,而是挺着腰板让他打量。

        “就这么个小东西——我实话实说,你别在意啊,确实挺漂亮的——能有什么芥蒂呢?”吕布又一次伸手在半空,比量董白的身量,“你当她是七女吗?你看看她那胳膊,那个腿,她学得来吗?别说马槊,给她一把手戟,她能拿得住吗?”

        董白呼吸一滞,扭开了头,不去看他。

        【你看,他比我狗魅多了,当着人家的面就说这种话。】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我还不算很不会说话吧?】

        【……你早晚有一天要堕落到同野猪比较说话技巧的地步。】

        吕布今天的牢骚特别多,因此很快就醉了。

        “那群公卿的清高劲儿呦,硬是不肯跟西凉人同流合污,行啊,现在李傕郭汜和张济樊稠联合起来了,朝廷的应对在哪呢?”他诉苦道,“你给蔡邕杀了有什么用啊?!”

        她端起酒壶,又给他斟满,“将军以为当如何呢?”

        “我早就同王司徒讲,安抚分化,将郿邬财宝尽皆赏赐出去,他们必定不久自散。”吕布通红着一张脸,舌头有点直,但思路还颇清晰,“或者若是朝廷想打,也当早早坚壁清野,逐个击破,决不能令他们联合起来……但王司徒一心只忌惮我们……并州……”

        吕布出了一会儿神,目光忽然转向了她身后的董白,“听得懂吗?”

        “……啊?”

        董白身体一震,似乎在苦想该怎么回答时,吕布又嚷了起来。

        “听不懂不要紧,再来点酒啊!”

        “……我来吧。”咸鱼正要起身,拎了空酒壶时,吕布按住了她。

        “你可不能沉迷于美色,”他自以为小声地说道,“妇人家要是发现能拿捏住你,那你以后可就……”

        “……………………”

        她不知道该说点啥,董白也不知道该说点啥。

        于是董白起身,抱了酒壶去打酒,吕布继续发牢骚。

        “若是朝廷欲进一步,则当令我带兵出去平剿;若欲退一步,当派大臣过去招抚,这么不进不退的到底想干嘛呢?”

        “那……将军为何不劝谏呢?”

        吕布的眼神突然变了一下。

        “王允心中,我不过一剑客尔。”

        这正是她所想的。

        吕布、张辽、高顺、魏续,这些人都表露出想要结交她的意向,她在市井间也有剑客之名,但对于公卿而言,这是一个带着贬义的称呼。

        “你也如此。”似乎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吕布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你我这等草芥,攀不上世家大姓,如我这般,再进一步也就难了,就我这位置……”

        他打了一个嗝儿,“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啊!知道不甘心的武将什么下场吗?”

        董白恰好推门而进,吕布指着她便大声嚷了起来,“这就是下场!”

        ……………………

        “他喝多了。”她小心地从董白手里将酒壶拿过来,挥挥手让她赶紧躲起来,“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你看我多和气……嗝儿!”吕布还在企图跟董白聊天,“我跟你说,虽说是我动的手吧……其实我们俩处境也差不多……”

        董白那张本来就很白的脸简直惨白一片,两只大眼睛里全是眼泪,硬是没吭声,气也没敢喘,但还是很气愤地盯着他看。

        但不知道吕布是不是看不懂别人脸色,他仰起头,冲董白笑了一笑,然后跟咸鱼比了个赞叹的手势,“我就知道你这人慧眼识珠,你看看你,捡个美人回来也这么乖巧安静,安静好啊!”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跑出来喝酒的?她原来以为是朝政之事,现在又觉得像是家事,但吕布不知道她像看神经病一样在盯着他琢磨,一拍大腿。

        “以后我想喝酒就来你这好了!”

        【他到底来干嘛的啊?】她惊恐地在心里问了一句。

        但黑刃的回答有点突兀,又有点意味深长。

        【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他们都不明白,】它说,【事情变了,不一样了。】

        “他好像喝醉了,”董白望着躺在席子上打了两个滚儿后一动不动的吕布,声如蚊呐,但还带了一点而没掩饰住的愤慨,“我把他丢出去?”

        ……她回头打量了一下董白,有点感慨,“你都以为他睡着了,还只想着给他丢出去,他说得还真挺对的。”

        “……而且就你这个胳膊腿儿,也搬不动他啊。”

        端着油灯过来的董白一瞬间鼓起了两颊,正想说点什么时,巷外突然起了一阵马蹄声,转瞬便到了门口。

        ……这【哗——】的高顺也跑来喝酒了?

        但是走路带风的高顺明显不是来喝酒的,他望了一眼赤兔马之后,立刻将目光转向了从屋子里刚出来的陆悬鱼。

        “将军可在?”

        “在,高将军……”

        高顺根本没看董白,径直冲进了屋内,“将军,李傕郭汜一路收兵,发十余万之众,前军已至临潼!”

        刚刚跟个撒泼打滚的醉猫似的吕布一翻身就爬起来了,眼睛里的醉意也完全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烁烁寒光。

        “你带兵上城便是,我自领军出城。”吕布一边往外走,一边下达命令。

        “是。”

        但没等高顺出院门,吕布又叫住了他。

        “记得给他带走,”他回头指了指陆悬鱼,“他既不擅冲阵,跟着你守城便是。”

        吕布站在夜色之中,回头望向她的神情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你既仁爱友邻,就当牢记,任凭鬼神来攻城,你都不能退、不能败、不能死!”

        她那时不明白吕布的意思,也想不到什么东西会如鬼神一般可怕,但她很快就懂了。

        李傕郭汜征发了关中全部老幼,二十万之众如洪水一般席卷而来的场景,的确如鬼神一般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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