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红叶
营地所在之处空荡广阔,但四周围有山有林。眼下正值傍晚暮色渐合的时候,山林被渐深的夜色镀上一层朦胧,模糊了轮廓,变得温柔。
楚稷许久都有没说话,心知顾鸾就在身后,也没心思去想究竟要去哪里,挑了个方向便一直往前走。顾鸾也不说话,只疾步跟着他。
她鲜少这样独自同他出来,又是在围场这样的地方,规矩比宫里要松上很多。她心里莫名地有股窃喜,又与紧张交织在一块儿,拧来拧去,像根麻花。
如此一直走出了营地,周遭突然一静,一切喧嚣都被甩在背后。楚稷这才偏了偏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么?”
她穿得很少。已是深秋,宫女们外出多要搭一件披风御寒,她却一身袄裙就跟他出来了。
顾鸾其实早已觉得冷了。适才他说出门就出门,她匆匆跟上也没想那么多。行至一半凉风一过,她就打了个哆嗦。
可她知晓他的性子。他素来体恤宫人,若她说一句“冷”,他即刻就会放她回去取衣服。但他也不必硬在这里等她,自有旁的侍卫能随驾出去。
可她想同他一起走走。
于是她说:“奴婢不冷。”
楚稷颔一颔首,便又继续向前走去。不远处是片枫树林,现下正值秋天红叶似火的时候。他想那里很好看,觉得若带她去,她或会喜欢。
他已有些顾不上梦里那个“阿鸾”了。她病愈后回来当值的这些日子,他发觉只要她在殿里,他就心情愉悦。其实他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可许多时候只要她站在那儿,他扫过她一眼,心情便会好上半晌。
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他从未这样过。对后宫嫔妃不会,对梦里那个“阿鸾”也不曾有过。
他与那位“阿鸾”相处得宜,连在梦中都能感受到一种默契,就像是……就像是文人笔下的“老夫老妻”。
但眼前的顾鸾,总能让他在不经意间心弦乱上一阵。
楚稷怀着心事步入枫树林中,再度侧首睇了她一眼。
她仍是低眉顺眼地跟着他,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情绪。这副样子,直让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唐突,沉吟了一下,楚稷开口:“你不必这样跟着朕,自己随处走走看看吧。”
顾鸾心里一紧,直想说红叶有什么好看,我想看你。
却听他又道:“朕有些事,要自己想想。”
她只好福身,安静地退开,心里自有些失落。守着礼数退开数步,她转身往远处走,无声地重重吁了口气,视线落在满地红叶上。
算了,红叶不及他好看。但若看不了他,红叶也还是好看的。
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地寻觅起来。
此地乃皇家围场,天子不来围猎就鲜有人至。于是这掉了满地的红叶几乎都很完整,她想寻一片最好看的当书签用。
要够红、最好还要够对称。
顾鸾寻来找去,楚稷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原就想看看若她独自闲逛会做些什么。她跟着他,他不好没话找话,反从她身上找话就是了。
不多时,他就看到她俯身拾起一片叶子。举起来借着夕阳残存的光线看了看,又无情地扔了。
过了一会儿,又拾起一片。
……
楚稷自幼习射,眼力极佳,饶是在暮色之中也将几片叶子看得一清二楚。五六片后他凝神一想,便知这几片叶要么不够红、要么不对称,还有一片至少从他这里看是挺红的,也对称,但仔细想想,好像比另外几片都大一些。
她是有心在寻觅一片合意的叶子。
楚稷垂眸,看向自己脚下层层叠叠的落叶。
找一片她喜欢的应该不太难吧?
几丈之外,顾鸾寻寻觅觅,很快找得投入了。又因夕阳西斜,光线愈发微弱,她直找得有些着急起来,一心想在天色全黑之前找到一片合适的。
所幸,叶子够多。她蹲在地上前前后后拣了几十片,终于挑出一片很好看的来——很红,而且红得均匀,长得对称,也不太大,与她掌心差不多大小。
她长吁口气,唇角勾起笑。刚要站起身,肩头被人一点。
她回过头,看清是谁蓦然站起来,颔首福身:“皇上。”
“给。”他将手递过去,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片红叶。
顾鸾怔住,迟疑未接。他清了下嗓子:“方才看你在找红叶,朕偶然看见这片很好看,就……”
话没说完,他忽而注意到她交叠的双手后,露出了红叶的一角。
“你找到了?”挫败感令他立刻改口,但不及收手,两指间夹住的那片叶子就被她拿了过去。
她举起来,迎着仅剩的阳光仔细地看了看,脸上扬起笑来:“很好看。”说罢她低下眼,小心翼翼地将两片叶子放在一起收着,又小声道,“谢皇上。”
“……没事。”楚稷定着神,努力找话,“找树叶干什么用?”
“想做个书签。”
“朕也要。”
“……”她抬一抬眸,夕阳映照下,他看到她眸中隐有讶色,又见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片叶子,他即道,“用你找的那片做给朕。”
转念一想,又觉万一她或许更喜欢自己找的那片,他便又立刻改口:“……哪片都行,朕随意用用。”
她多少察觉了一些他的局促,就想笑,又不得不忍着。他因她的神色而轻咳了一声,终于听到她应了声:“诺。”
他压住心下的喜悦,松气地看一眼几乎已寻不到踪影的夕阳:“天色晚了,回吧。”
顾鸾点点头,便跟着他往营地的方向去。走出没几步,晚风一过,她忽觉鼻中轻痒,心中大呼糟糕。
再走出几步,楚稷骤闻身后响起一声竭力压低的:“阿嚏!”
他蓦然转头,顾鸾见他察觉就慌忙想要告罪,然而又一阵酸痒涌上来,她不得不赶紧重新掩住口鼻:“阿嚏——”
楚稷拧眉,不及多想,抬手便褪了身上的大氅。
顾鸾正要再打第三声,肩头忽觉一沉,紧跟着周身都一暖。
“嚏……”小小的再一声喷嚏之后,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猛地抬头,“皇上……”
“走吧。”他不想听她推拒,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弄得她只好赶紧去追,可他的衣服又长,她未免踩了绊了,还得边追边拎衣服,大有些滑稽。
楚稷自顾自地走出一段,耳闻背后的动静似有些远,转身一看:“噗——”他没憋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
顾鸾听音生怒,但不敢瞪他,就狠狠地瞪了眼这于她而言过长的广袖。
“啧。”楚稷忽而玩心大起,负着手,好整以暇地踱向她,“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荒郊野岭里唱戏啊?”
“……!”他说她像唱戏的!
她这回终是没忍住,抬眼狠狠地瞪过去。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双挑事的笑眼,察觉她的恼怒,那双笑眼显然觉得阴谋得逞,蓦地一弯,笑得更厉害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楚稷笑得十分开怀,顾鸾在他的笑音中面红耳赤,只觉丢人,索性一咬牙将大氅脱了,带着赌气的意味,三两下披回他身上。
楚稷浅怔。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有这样的情绪,可他竟然觉得:这很好。
甚至诡异地觉得期待已久。
顾鸾自知他不会因此生气,将大氅“还”给他后,拎裙便逃。她上一世时也曾这样与他赌气,气得转身离开后足足大半日没回紫宸殿。到了傍晚,他让宫人喊她过去,又将旁人都屏退,看着她一脸的无奈:“多大的人了,脾气跟小孩子似的!”
当时她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着,一个字都不说。
他最后无计可施地说了软话:“好了好了,几句玩笑话,你当朕没说过,好不好?”
眼下她已不记得那时惹她生气的究竟是什么玩笑话了,只记得他无可奈何的神情。
现下如初一辙的赌气,她仗着年轻说跑就跑。回想过去,不禁有一瞬的恍惚,又闻楚稷在身后喊:“哎……顾鸾!”
她置若罔闻,他又道:“你穿上!”
“奴婢不冷!”她脆生生地回绝。
他拽下大氅,提步跟去:“不笑你了。”
“不冷!”她跑得更快了些。
营地里,后宫嫔妃所住之处是北边单独的一片。四周围都有片明显的空地,用以与其他营帐分隔,另有宦官林立,外臣无故不可进这片地方走动。
早些时候,几人都或在收拾、或在用膳,眼下天色晚了,几人也都已休整得差不多。倪玉鸾嫌帐中憋闷,就出了帐来,想随处走走。
身边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便随着她出了帐。皇后早先下过旨,说难得出来一趟,让她们不必太过拘礼,可自在些,好好玩玩,只要带足了宫人别出什么事就行。
这话很合倪玉鸾的心意。她着实想好好散散心,也想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在御前那时,她盼着能进后宫,觉得只消封了嫔妃就是人上人,再无所求。
可真入了后宫才知道,原来后宫嫔妃的日子这样无趣,尤其在见不着皇上的时候,简直过得没有盼头。
尤其,她还没上好的家世做依靠。
早些时候从旁的嫔妃到许多宫人都以为她能得宠,还乐得来巴结她,如今过了这么久都没见着圣颜,旁人对她便也淡了。她看得出,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踩她一脚。
这样下去,日子迟早又要变得难熬。
倪玉鸾思量着,不知不觉已走出营地。
营地之外,一片宽阔。眼前一清净,仅有的动静就变得明显。倪玉鸾于是清晰地看到夜色下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定睛一瞧,还是个熟人。
她皱起眉。
顾鸾很快也看见她,同样滞了滞,收住脚步,稳步上前一福:“才人娘子万安。”
“呵。”倪玉鸾冷笑出喉,“你一个御前的人,这般疯跑,规矩都忘了?”
顾鸾听出她语气不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扫,找寻楚稷的身影。
方才她大着胆子赌气,不肯理他,一路小跑。他不紧不慢地跟,明明还能听到他带着笑打趣她“不累吗?”“跑步取暖?”,现在竟已找不到人影。
顾鸾便平心静气地自己先回了倪玉鸾的话:“御前宫人也有不当值的时候,私下里松快松快也不碍事。想是才人娘子太合圣意,从前在御前当值的日子多,总不太得歇,不知道罢了。”
这番话说得头一句是解释,后一句是吹捧,口吻又和善至极,直让倪玉鸾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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