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冬逝
大约是商宁太过与众不同的气势,竟让长尾信了他的话,大队的日本兵一路跟在他后面离开了祠堂。
商宁虽是个书生,脚程却不比这些日本兵慢,一路快走,不消一会儿,便到了自家的别院。
商宁在自家门前站定,微微转头看了看身后一排排的日本兵,嘴角轻挑,转而推开大门,径自走了进去。
长尾略犹豫了一下,随即招招手,一排士兵先行跟了进去,然后高佐带着两名士兵随护他左右进了商家别院。
待长尾走到内院,发现商宁已经坐在庭院中的石桌边,摆弄着一个竹编的筛子,随他先行进来的一排士兵齐齐整整的列在两旁。
长尾走上前,发现商宁摆弄的是筛子里的桂花,那桂花应是摘下来晾晒许久,花瓣已经没有了新鲜的嫩色,但是依然香气扑鼻。
长尾又抬头看了看高佐,高佐立刻会意,走上前,微躬着身子,生硬的说了一句:”商少爷,东西,在哪里?“
商宁并没有立刻回答,仍是细细的拣着那些桂花,高佐一路打过来就没有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主,忍着气抬头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而长尾并没有动怒,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也凑了过来:”商少爷,你说,你知道在哪里。“
商宁拈花的手一顿,慢慢放下手里的筛子,手上粘了些许桂花,他轻轻拍了拍手,缓缓站起身,看了看长尾,又瞥了一眼高佐,抬手一指:”就在这院落之中,桂花树下。“
长尾和高佐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这院落之中,大大小小,数十棵桂花树,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长尾又再次虚伪的笑问:”那么,是哪一棵?“
”哪一棵?“这下轮到商宁笑了”这,我可真是记得不清了。“
”你!“高佐一听这话,觉得十有八九是被书生耍了,这么多树,难道要一棵棵挖?
长尾伸手按住了高佐准备掏枪的手,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商少爷,总该有个方向。”
“我真的记不大清了,有,确实有,若是不相信,我现在就放火烧了这些个桂花树,可能也就省事了……只是,你们要的不是名册么?万一埋得浅,火烧得旺,挖出来,怕也只是一捧灰了。”商宁说完,竟是不顾两人难看的脸色,坐了下来,继续细细挑着那筛子里的桂花。
“挖……”长尾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长官!”
“挖!”
“是!”
高佐手一挥,士兵们各自找了一棵桂花树,有的找来院中的工具,有的直接用枪托开挖。
一棵,两棵,爹爹留下的“银盏碧珠”,自己辛苦培植的“绿萼”,还有那两棵今年才开了一次花的“小叶金桂”,商宁的手微微发抖,看着这些日本人在自己的院中翻尘扬土,他只是恨,恨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忽然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真是说得没错。
长尾原先还有些怒气,平息之后再看商宁,发现商宁的表情随着这些桂树被挖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又再次把耐心掏出来一些,坐到了商宁身边:“可惜,这些树……”
商宁抬眼看他,心中暗讽这人假慈悲,人命在他眼中不过草芥,更别说这些树了,他们现在糟贱的,不过是这些树而已,总好过他们去拿祠堂乡亲的性命拿来贱踏。
长尾见商宁仍是不搭理他,用手招了招高佐,用清晰简生的中文说道:“去祠堂,带些人,帮忙。”
商宁一惊,眼中闪过慌乱,长尾满意的看着他的反应,高佐也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故意重复道:“长官,是再调一队人?”
“不,让商少爷的乡亲,来帮个忙。”
威胁!这无耻的日本人果然没有耐心在这里陪着自己拖延,商宁猛得站起,死死瞪着长尾,长尾则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商少爷,有话?“
商宁知道拖不下去,祠堂的乡亲也无人搭救,而自己,而自己……
商宁眼看着那群日本士兵开始对谢钧那棵“丹红翠珠”下手,咬了咬牙:”等着!“
商宁快步走到”丹红翠珠“面前,一把夺过日本兵手中铁锹,挽起衣袖,自顾自开始掘土,高佐看了看长尾,长尾眼色示意,高佐会意,立刻一路小跑离开。
商宁知道,长尾并不相信,他只有这最后一个办法,他不知道这个方法可不可以,他也不知道他可以救得了多少人,但是不管结果如何,他要搏一搏。
“咔”的一声响,商宁停下了动作,旁边的日本兵立刻端枪指着他,并对着长尾大喊:“长官,有东西。”
长尾兴奋的站了起来:“快,拿出来!”
士兵刚要伸手,却被商宁一揪打开,先一步将埋在土里的一个木盒拿到了手里,商宁站定,冷冷的看着那个士兵,又转过身看了看长尾,又将目光停留在自己怀中的木盒上。
“商少爷,找到了?”长尾慢慢的在靠近。
“别过来!”商宁突然一声怒喝,士兵们都齐刷刷的将枪指向了他。
“商少爷,我们说好的,不然……”长尾的眼睛瞄了瞄身后,商宁发现高佐不见了,心中更加悲愤,日本人是不会放过那些无辜的乡亲的。
“你言而无信!”
“那也要看商少爷,配不配合。”
“配合?”
“东西给我,你们所有人,安全”长尾做了一个摊手的姿势“如果不给,所有人,你懂得。”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商宁突然倒退数步,背倚一棵“丹红翠珠”,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本手册。
长尾看到他手中东西,激动异常,连迈两步,迫切的伸出一只手:”快,给我。“
商宁冷笑,长尾另一支手放在了腰间的刺刀上,看到商宁的下一个动作顿时惊喝:”你!住手!“
商宁不知什么时候在口袋里藏了一盒洋火,直接擦燃,将手册点燃:”你要?给你……“
时值冬日,商宁的位置恰是一个下风口,火苗窜得很快,商宁的手已经被火灼烧,他却仍然没有松手,一个士兵冲上前想要夺下手册,却惨叫一声倒下,众人这才看见商宁手中还握着一把短刃。
那是他十八岁那年,谢钧送他的,他从梅林小屋里带出来的那把短刃,而那盒中装的,是自己写的诗册,当时埋在桂树之下,曾想着自己双鬓斑白,与谢钧养花种书,待他七老八十,让谢钧将此物挖了,随着他二人百年共寝,却未曾想,今日成了送他别去之物。
也好,就算是提前烧给了自己,也好……
“八嘎!“长尾掏出刺刀,指着商宁,大叫”开枪!开枪!“
”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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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长尾长官!”高佐忽然慌乱的跑了进来,看到商宁已然倒在血泊之中,而手边一份残卷仍烧得正烈。
“什么事!”已然到手的名册在自己眼前化为灰烬,长尾已经怒气冲天,看着高佐双目发红。
“我们留在祠堂的人突然被一伙共军袭击,现在已经撤了出来,这周围有可能埋伏着共军的隐藏部队。”高佐赶去的路上就听到了枪响,还没有到祠堂就被逃出的士兵拦住,说是有共军出现。
长尾心有不甘的扭头,旁边早有士兵上前踩灭了火焰,可是怎么也拼凑不起来完整的书页,只能朝长尾摇摇头,长尾咬牙将刺刀插回入鞘:”撤退!“
士兵们立刻收编整队,护着长尾和高佐离开。
院外,枪声四起,“丹红翠珠”下,商宁双目紧闭,鲜血浸染了身下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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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2月5日,郎溪失陷,6日,宣城失陷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侵华日军于南京及附近地区进行长达6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和奸淫、放火、抢劫等血腥暴行,遇难人数超过3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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