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晋江
燕时洵觉得自己恍惚间听到了什么响动, 但是当他回身看去时,又什么都没有。
只有水滴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溶洞中。
光团晃动,照应得嶙峋怪石投射到石壁上的影子也在晃动, 张牙舞爪犹如恶鬼。
除了被照亮的这一小块地方之外, 溶洞中其他部分都隐没在黑暗中, 巨大的洞厅看不到边际,沉沉的压迫感无声无息, 令人喘不过气来。
人形的轮廓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当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晃动的黑影时,再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好像只是自己在恐慌之下的错觉。
但是如果一直盯着某一处黑暗, 就会发现, 恍惚有人影站立在黑暗的角落里,沉默的向光亮处往来。
明亮的光团像是黑暗中的靶子,足以引起藏匿于黑暗中鬼魂的注意。
似乎最好的选择,是熄灭光团,在黑暗中前行。
燕时洵却丝毫没有惧色,他只是平静的扫过死一样寂静的溶洞, 向黑暗中的隐约轮廓点了点头, 就微笑着回过身,看向被他推开的石壁。
在他看来, 虽然极阴极暗的溶洞天然就是藏匿鬼魂的最佳居所,但现在却没有任何原因能够让他畏惧。
不仅是因为他本身是驱鬼者,早已经见多了鬼魂, 再凶恶的厉鬼甚至小阎王在他手下, 也不过是哭唧唧等着被揍的胖兔子。
更是因为……
能够进入溶洞, 守在埋骨地之外的鬼魂,都是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们。
那些忠诚知恩的人们,直到死亡前最后一秒,也不曾后悔自己以死亡来保管真相的举动,即便愤怒于加害者,也不曾波及到无辜之人。
在燕时洵看来,当年为了守住邺地尸骨而死去的村民们,都是不曾湮灭的英魂。
又何来惧怕的理由?
燕时洵仰起头,看向足足有十几米高的石壁。
这道石壁天然形成后,又被人为开凿,被当做守卫埋骨地的大门,千年来一直紧紧闭合,早已经落满了灰尘和蛛丝。
当燕时洵拂落石壁上的灰尘,就看到了上面残留着的摩擦印痕,以及被用刻刀深深凿下的字迹。
出自匠人之手的文字说不上多好看,也不像那些流传下来的诗篇一样优美,但最质朴的语言,却具有最能打动人心的沉重力量。
‘邺地将士,十万英魂,沉眠于此。’
‘邺将以死守城,我辈自当以死守墓。’
‘魑魅魍魉,不得惊扰此地安宁。’
‘愿邺地十万英魂,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得享神仙富贵。’
在石壁下面,还摆放着一尊已经锈迹斑斑的香炉,里面还有些存留下来的香灰。
除此之外,还有残留下来的碗碟杯筷,以及烧纸用的铜盆。
所有的物品已经因为溶洞里的潮湿阴暗,而被严重腐蚀,器皿里的食物祭品也早已经腐烂成了一团烂泥灰土。
但依旧能够看出来,当年的村民们在封闭了坟墓之后,是如何虔诚而郑重的为将士们准备了祭品,真心希望将士们能够成为神仙,得到在他们看来将士们应该享受的清福。
朴素的愿望,却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力量。
燕时洵不由得动容,不仅是为了村民们知恩图报的美德,也为了十万将士们。
村民们在从战场上偷偷为将士们收敛尸骨,藏匿于此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无论是鬼神还是酆都,对于千年前那些村民们而言,都太过遥远和不可思议。
没有人会想到,惨烈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死后并没有前去投胎,更没有徘徊战场。
而是凭着一腔愤怒执念,追随邺澧远击酆都,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以登位鬼神,成为新的酆都。
村民们淳朴的愿望也落了空。
那些将士们,死后并没有享受清闲富贵。
虽然他们成了“神仙”,却没有躺在功德上睡大觉,而是千百年如一日的沉默驻守在阴阳之间,守卫死亡和公正。
就像他们在千年前所怨恨的那样。
邺澧和将士们在千年前没有得到一份死后的公道,所以他们在死后,开始守卫其他人的公道。
即便阳间不判……
也有酆都沉默守卫。
审判罪孽,归还公道。
燕时洵的手指落在石壁上,指腹划过那一道道刀刻的凹槽,心中不由得叹息。
“如果你们知道那些将士们后来的故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
燕时洵敛下眸,轻声道:“你们守卫将士们的尸骨,而将士们在死后,虽然真的成为了‘神仙’,却一直都在守卫阴阳,守卫你们和你们子子孙孙的魂魄,再也不会遭受到千年前那样不公正的对待。”
“仔细算起来的话,他们大概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燕时洵回忆起自己曾经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将士们,轻轻笑了起来。
将士们寒光凛冽的冰冷盔甲下,藏着的是如此炽热的一颗心啊。
刀剑向前,而将背后对着被他们保护的魂魄们。
他们不曾言说自己的功绩,世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却最是温柔。
如果将士们知道,有人在守卫着他们,会不会很高兴?
燕时洵低声道:“很感谢你们能为将士们守墓千年,现在,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这处坟墓,就交给我吧……我相信,那些将士们也更愿意你们前去投胎,而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失去了自己下一世的人生。”
“你们的功德,足够让你们投一个好胎。这一次。”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笑意,无限温柔:“不会有战乱,不会有屠杀和死亡,你们可以在太平盛世里,真正享受你们自己的人生。”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谢谢你们。”
燕时洵的声音散落在安静的空气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黑暗中的某些存在听。
溶洞中依旧安静,好像燕时洵的猜测错误,并没有魂魄隐匿在黑暗中,沉默守卫着埋骨地。
燕时洵并不着急,而是耐心的静静等待着。
下一刻,原本沉重得足有千斤重的石壁,发出了低沉的闷响,紧闭的大门自动打开了一道缝隙。
“吱……咯——!”
阴冷的风顺着那道缝隙吹出来,带着久久没有人前来的沉闷潮湿气味。
燕时洵原本紧绷的眉眼缓和了下来,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回过身,向身后的黑暗点头致谢。
然后,他将手掌放在石壁上,深呼一口气之后猛然发力,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
由这一小道缝隙开始,石壁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逐渐扩大到了一个能容人通过的缝隙。
燕时洵这才松了口气,侧身从那道缝隙中滑进了石壁后面的空间。
既然有鬼魂守卫在此,那他就不能无视那些死后依旧守墓于此的村民。
无论是出于感激还是礼貌,他都应该取得那些鬼魂的同意,然后再有所行动。
虽然燕时洵并不畏惧与任何鬼魂打起来,但是他并不想伤到那些值得敬佩的村民们。
这是早已经失传的美德,令燕时洵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况且,没有守墓人的同意,想要打开墓门,只会难上加难。即便是几千斤的重量,也可以在守墓人的执念下,如泰山般沉重。
燕时洵敢说,就算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们没有守住这个秘密,假设真的被其他村子的人通过了地势错综复杂的溶洞,找到了这里,那些村子的人也无法打开这道墓门。
——比木石更沉重的,是鬼魂守卫的意志。
而在燕时洵的身影消失在石壁外的溶洞之后,空旷高大的洞厅重新恢复了黑暗。
良久,一道道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人形的轮廓渐渐清晰。
缠绕着幽绿光芒的鬼魂,静静站立在洞厅的石面上,无声无息的看向埋骨地的石壁大门。
随着一道道鬼魂出现,原本巨大的洞厅竟然慢慢被挤满。
他们有男有女,身上的衣服打扮也各不相同,可以明显看出来朝代的特征,从千年前到百余年前,没有缺失过任何一段时间。
只有到了百余年前,戛然而止。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始有孩童和年轻人的身影出现。
从千年前开始,村民们定居于此,一代代养育自己的孩子,沉默的守护埋骨地的秘密,然后在死后,依旧不放心的不敢去投胎,而是守着埋骨地,唯恐有人侵扰先祖的恩人们。
直到现在,正确的人找到了正确的地点。
他们似乎,也终于能够放下心了……
一代代数不尽的村民们静静矗立在黑暗中,看向石壁的眼睛中,慢慢有笑意浮现。
絮絮的低语恍惚回荡在溶洞中,一层层叠加。
恩人们真的成了神仙。
太好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有人来取恩人们的尸骨。
让他去吧,他身上有与恩人相似的气息。
当年在战场上死不瞑目的恩人们,现在终于大仇得报,太好了,老天有眼。
我们没有辜负先祖的叮嘱,守好了恩人们的尸骨,没有让魑魅魍魉打扰他们死后的安宁。
我们也终于可以瞑目了……
鬼语声声,阴风浮动。
但是在溶洞里,这才是春天。
……
燕时洵在踏进石壁后面的时候,立刻就感受到了身周的温度在急速下降。
即便他穿着羊绒大衣,也依旧能够感受到贴着肌肤蔓延的寒意。
这不仅是来自地下溶洞的环境温度,更是魂魄上的阴冷。
是死亡的温度。
燕时洵能够感受到,他的魂魄像是落进了冰窟,到处都是冰块,散发着足以冻伤魂魄的阴冷。
他裸露在外肌肤,差不多在几秒的时间内,就已经降到了冰块一样的温度,手指僵硬得难以屈伸。
但是燕时洵并没有后退,而是咬牙扛了下来。
他站在石壁后面,静静等着自己适应新的温度,也借此查看眼前的环境。
燕时洵高举起了手中的亮光,让它得以照亮黑暗的陵墓。
来自阎王的光团似乎是以鬼气燃烧,比任何照明的科技都要稳定,令燕时洵很是满意。
他甚至在想,等回去之后可以和阎王说一声,如果阎王不喜欢导航,也可以做一个照明产品,不仅能够节省电力,并且性能还极为稳定。
就连广告词,燕时洵都替阎王想好了。
——照明百小时只需消耗一只鬼,阎王照明,您的节能新选择。
等他从埋骨地回去之后,阎王应该还在吧……在分开之前,阎王也没有和他道别,应该不会那么快离开。正好也趁此机会,他和阎王谈谈地府的事情。
燕时洵漫不经心想着,一心二用的观察着眼前的溶洞。
看得出来,即便条件艰苦,但是千年前的村民们,确实是在尽可能的为将士们提供一个好的陵墓。
虽然当时的情况险急,但村民们并不愿意让自己的恩人们沉眠在简陋的坟墓里。
既然朝廷不肯承认将士们的功绩,那他们就来为恩人补上该有的荣光。
溶洞的四面石壁上,全都被凿刻着形象各异的飞鸟走兽,甚至还有壁画。
燕时洵大致看了几眼,发现壁画上刻画的,正是千年前的邺地战场。
可以看得出来,负责雕刻壁画的匠人对于邺澧和将士们,是真心的爱戴和敬佩。
匠人把邺澧和将士们雕刻得高大神武,而敌军看起来贼眉鼠眼,阴险狡诈,活灵活现得让观看者都讨厌起了那些敌军。
燕时洵的眼眸里浮现出笑意。
如果不是他认识邺澧,怕是真的会相信壁画上对于邺澧“身高九尺,孔武有力,力能扛鼎”的描述了。
不过看到有人如此爱戴邺澧和将士们,还是让燕时洵很高兴。
虽然这里并不是正常的陵墓,但当年的村民们倔强的不肯让自己的恩人落人一级,仿照着王侯将相的陵墓,该有的一样都不缺。
甚至沿着壁画石壁的下面,还堆放着很多陶土制成的器皿。
虽然不是金银珠宝的昂贵物品,但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器皿在烧制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
无论是陪葬器物或是壁画上面的花纹图案,虽然比起真正的珍宝虽然还是粗糙了些,但在燕时洵看来,最珍贵的并不是这些物品。
而是百姓们对于邺澧和将士们的爱戴。
他们对于邺澧的尊重和肯定,才是最珍贵的宝物,是没有加冕的王冠。
在看清了村民们的用心后,燕时洵也不由得为邺澧感到由衷的自豪。
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眸里满是温柔神色。
等燕时洵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周围环境的阴冷,行动没有阻碍之后,就迈开了脚步,向陵墓的深处走去。
借助着手里的光团,他在行走间逐渐看清了这处陵墓的构造。
条件简陋,但村民们却有大智慧。
他们巧妙的借助石壁本来的形状,设计成了用石壁本身的构造来支撑整座陵墓的方式,并且在嶙峋凹凸的石壁上借助石块走势,雕刻成奇珍异兽,沙场百景。
就算燕时洵不认识邺澧和将士们,单是从这一幅幅连续的壁画上,也能够看得懂当年将士们的功绩。
一生驰骋沙场,从无败绩,却为了保护城池里无法撤离的老弱病残,咬牙驻守邺地,为了保护百姓们而亡……
他们的死亡,是他们最耀眼的功绩。
即便时间过去百年千年,也无法磨损他们的光芒。
燕时洵走得极慢,不想错过石壁上每一幅生动的壁画。
借由这些壁画,他对邺澧生前那段时光的了解,也越发加深。
当年威风凛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将形象,在燕时洵的心里迅速生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惊叹于邺澧当年的战绩和威严来。
“虽然你不在这里,但姑且夸你一句好了。”
燕时洵轻笑着,眼眸中洇染爱意:“很厉害,你成为了那些百姓们的英雄。”
如果邺澧听到燕时洵难得吐露于口的夸赞,一定会很高兴。
只可惜,现在他并不在这里。
燕时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石壁间,无人听到。
再向陵墓深处走,景色逐渐开始改变。
不再是之前的陪葬品和壁画,而是变成了已经腐烂的武器。
上面铜锈斑斑,长矛和箭矢的木杆更是早就腐朽成烂泥,只剩下金属的器件还残留了下来。
燕时洵蹲下身查看,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当年村民们为将士敛骨的时候,也将战场上的一些武器捡了回来。
这些武器上面,都刻着“邺”字,是将士们曾经用过的兵器,也被村民们当做陪葬品,放入了陵墓中,陪伴在将士们身边。
武将手边,怎能没有武器?
燕时洵站起身时,也在感叹于村民们当年的细心。
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不仅要把将士们的骸骨准确从双方皆亡的战场上找出来,还要将如此大量的骸骨运回来,对于当年的人力运力而言,绝非一个小事情。
但在如此巨大的工程下,村民们却有条不紊。
不仅没有让虎视眈眈的新势力抓到,甚至还把将士们遗留在战场上的兵器捡了回来。
这些分不清主人是谁的兵器,都作为陵墓的陪葬品下葬,陪伴在将士们身边,是村民们对将士的敬重。
当百姓真心爱戴某人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里都会藏着他们的真心,真正的历史不在史官笔下,而是在百姓们心里。
即便后世忌惮,从史书里抹去了这一场惨烈的屠城之战,让邺澧声名赫赫的功绩从历史中消失,不肯将十万人杀死百万人的失败显露给后世之人看。
但真相,是藏不住的。
天地鬼神知道,百姓们也知道。
那些真心的爱戴,藏匿于山川之下,魂兮归来,依旧守卫邺地,不肯离去。
当燕时洵走到第二扇石门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住了。
第一扇石门之后,是村民们对于将士们一生功德的记述,以及尽可能凑出来的陪葬品。
那第二扇石门之后,就是将士们的尸骨。
邺澧的遗骸,也会陈列在这扇门之后。
明明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邺澧接受他自己的过去,成为大道。
但是真正靠近遗骸的时候,燕时洵还是有片刻犹豫了。
他并不畏惧尸骨。
作为驱鬼者这么多年,不管是形象再狰狞可怖的尸骨,还是强大的厉鬼,燕时洵都曾见过,并且他亲手处理和埋葬的,也不在少数。
可是,当尸骨的主人是他认识,甚至是爱着的人时……
燕时洵无可抑制的想起了很多年前,李乘云的遗骨被送回滨海市的时候。
他亲自为李乘云打理遗容,亲手为李乘云合上了棺木,看着他唯一的亲近之人,慢慢被一捧捧黄土埋葬,知道从此便是阴阳之隔,再无相见的可能。
即便他幸运的得到了再一次在旧酆都见到李乘云的机会,但是他却又一次的迎来了与李乘云的分别。
第二次,是永别。
李乘云魂飞湮灭,主动放弃了大道给他的生机,更不给燕时洵留一丝犹豫的机会。
他为了大道苍生,亲手杀死了自己,彻底斩断了一切灾祸卷土重来的可能,保住了此后人间千百年的平静。
可那一幕,却被深深印刻在了燕时洵的心中。
当他睡在离开西南的商务车上时,梦里都反复是李乘云最后坠落入深渊,却看着他微笑的那一幕。
噩梦不曾苏醒。
燕时洵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他知道,那一幕会成为他心底溃烂的伤疤,不可愈合。
而现在,他又要亲手送邺澧成为大道。
燕时洵的手掌放在冰冷的石门上,却一时犹豫不敢推开这扇门。
在靠近遗骸之后,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他很清楚,自己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特殊体质,会引来大道时刻的关注。
这既是最好的向大道展示人间,寻求力量的方式,却也会有隐藏的问题。
——他所看到之物,也会是大道看到之物。
大道一直垂眼于他,在他周围的事物,都会进入大道的关注范围内。
即便这里是鬼神的埋骨地,大道无法插手。
但是因为他在这里,而邺澧对他并不设防,或许……
借由这一点,大道会看得到埋骨地的情况。
以燕时洵对大道的了解来看,大道不会存在任何温情,只会以最严苛的理智行事,做出绝对理智的判断。
燕时洵会因为担心邺澧而有所犹豫,但是大道却不会。
它想要的,是对于万物生灵绝对的保障。
而邺澧,就是大道最好的备用选项。
只要大道倾颓衰弱,接纳了自己的过去、从鬼神成为大道的邺澧,就会成为新的大道,代替旧的大道支撑起天地。
燕时洵曾经也有和大道相似的想法,但是他认为随时可以为了万物生灵牺牲的,不是邺澧。
而是他自己。
燕时洵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去,自己却依旧存活的情况。
更何况,当他面临不可回头的抉择之时,才因为这份不应该出现的犹豫,猛地发觉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于他而言,邺澧已经和李乘云同等重要。
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下,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也对邺澧有了不可割舍的感情。
燕时洵曾经不懂什么是爱。
但现在,他能够坚定自己的心意,郑重的说——
他确实爱着邺澧。
并且此生,他仅有的那些爱意,也都会尽数归于邺澧。
只要稍微想象下邺澧死亡甚至消散的场景,燕时洵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疼。
从来无私的驱鬼者,也有了自己的私心。
那份不同寻常的私心……
名字是邺澧。
燕时洵想让邺澧活下去,不管是作为酆都之主还是自己的爱人。
鬼神登位大道……虽然不管是邺澧还是阎王,在说起这件事时,都轻描淡写的轻松,但无论是他们还是燕时洵,谁都很清楚,这绝非易事。
甚至如果不是邺澧,这会成为绝对不可完成的事情。
只有邺澧,他是天地之间唯一一位以人身战胜鬼神的存在,他是大道之下不曾有过的改变与奇迹。
所以,他才有可能成为大道,成为新的接任者,从现存的大道手中,接过苍生的重任。
可即便如此,想要成为大道,邺澧也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燕时洵不知道邺澧的试炼结果如何,也不知道邺澧能否真的成为他自己的过去,成为大道……
一向无所畏惧的燕时洵,也有了自己的软肋和弱点。
他在害怕,邺澧也像是李乘云那样,从他身边离开。
当十几年前,燕时洵被父母遗弃在集市上之后,是李乘云给了他一个家,让他有了足够心安的归处,有了魂魄安居之所。
无论他走到多远,滨海市老城区那个爬满了绿藤的小院,都会在他的心里阳光普照,等待着游子归家。
可那份期待,也随着李乘云的死亡而消散。
从李乘云死后,每次回到小院,不会再有人笑吟吟的向他说话,为他操持一顿饭菜,听他讲述发生的事情,考验他的功课……
迎接他的,只有冰冷冷的满室黑暗。
燕时洵曾带着满身伤口,合衣在床沉沉睡去,黑暗中连呼吸都是冰冷孤寂的。
可后来,这份孤寂被邺澧打破了。
男人笑着走进了他的生活,让他习惯于每分每秒身边有男人存在的时光……
燕时洵不知道,如果他再一次失去了等候他的温暖,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他站在这道石门之前时,终于在最终的抉择之时,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想法都在说——不可以失去邺澧。
他是我唯一的爱人,此生的锚定点和归处。
我喜欢有他陪伴的日夜,喜欢回过身时有人笑着看我的模样。无论是他咬牙切齿的吃醋,还是总也做不好的饭菜……我喜欢与他共处一室的日常。
我不想失去这份难得的平静幸福。
燕时洵微微垂下头,放在石门上的手掌慢慢蜷缩成拳,用力到青筋迸起。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了口浊气,让自己狂风巨浪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乱糟糟的思维重新开始理顺。
即便在这种时候,燕时洵依旧在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从错综复杂如毛线团的思维中抽离,重新运作起来。
大道苍生和邺澧,在燕时洵心中的天平两侧上下起伏,互相斗争,无论选择哪一个,被放弃的另外一边,都使得燕时洵呼吸艰难。
直到此时,燕时洵才突然理解了之前阎王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只有你能靠近鬼神的埋骨地,只有你能够决定,邺澧能否成为大道。’
他苦笑着缓缓摇头。
要有多坚定的心智,才会在这种时刻也不动摇?
原来比起寻找埋骨地的艰难,抉择和将要面对的后果,才是真正的艰难之处。
最重要的不是寻找,而是神魂的抉择。
即便他捧回邺澧的遗骸,而邺澧也顺利通过了试炼,拥有了成为大道的资格,但那之后的事,谁也不曾经历过,没有人能够知道会发生什么,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毕竟从有记载以来,就根本没有过新的大道诞生。
更别提现在是邺澧这位酆都之主去化身大道,而不是万物生灵殒身以化大道。
如果失败,或许迎接邺澧的……会是灰飞烟灭。
所有的猜测都在燕时洵的心中迅速滑过。
没有任何一刻,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理智和清明。
如果他蠢笨一点,更自私一点,是不是就不用面临这样的艰难斗争?
燕时洵感觉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左右两边反复拉扯着自己。
虽然如今大道倾颓,人间再无真正修成大道的修道者,飞升成为神仙更加只存在于传说中。
但是燕时洵看过数不尽的前人手札,也曾从那些记叙的文字里,看到过前人的经历和飞升时的艰难。
可直到现在,当燕时洵自己亲身经历这样的煎熬时,才恍然明白了为何有记载的飞升如此之少。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他心里斗争,心魔一样阻碍着他前行,不管他怎么选择,似乎前路都是会令他痛苦的地狱。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黑暗中无人看得到他眼眸中浮起的水光,和紧握成拳颤抖的手掌。
当最终时刻来临,本就感悟天地触摸大道的燕时洵,彻底看清了大道的想法。
大道,为天地苍生计深远,所思所想并非局限于现在。
而是未雨绸缪,防范以后千百年间可能发生的灾祸。
邺澧成为大道之后,也并非一定要立刻取大道而代之。
但是,如果再有大道倾颓的时刻发生,邺澧会成为天地最后并且最重要的一道防线,让苍生不会再经历百年前那样的痛苦和挣扎。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它要的,是万物苍生绝对的安全,不肯有半分疏漏。
这一刻,整个天地的重担都落在了燕时洵的肩膀上。
——唯一的爱人,与天地苍生绝对的安全,你要怎么选?
或许,就算你放弃了苍生选择爱人,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毕竟旧酆都已经彻底消散,天地之间在千百年间,不会再有任何存在能够威胁到大道的存在。而大道之所以会引导邺澧前来寻找埋骨地,也不过是为了以后可能的灾祸做准备。
或许,灾祸会在千百年之后才发生,又或者,这道备用选项永远都不会用到。
为了概率极低的可能性,就牺牲你的爱人……真的值得吗?
可如果邺澧身死,就是彻底的消散,再无回到你身边的可能。
你会怀着对爱人永远的愧疚,死寂痛苦的度过余生。
那是你想要的吗?
想想那些不曾理解你的人,那些在你救了他们却依旧恶语相向辱骂指责的人们。想想那些作恶的人,他们的累累罪行和数不完的鲜血死亡……
他们真的值得你去救吗?
只为了一个概率极低的可能性,就要赌上你唯一爱人的生命,值得吗?
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些陌生人!何必为了他们牺牲那么多!
是不是,该自私一点了?
为了你自己的幸福。
……
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反复在燕时洵的脑海中回响,一刻不停拉扯着他的神魂。
此刻他仿佛烈焰经身,痛苦得浑身都在颤抖。
燕时洵可以忍受着非人的疼痛,带着足以致寻常人于死地的重伤,咬牙坚持着诛杀恶鬼,保护生人。
可当抉择的对象变成了邺澧,当痛苦加诛于神魂之上……即便是燕时洵,都难以忍受这样的疼痛。
他更希望死的是自己,那样还简单些。
岔路口的抉择,从来艰难。
抉择所带来的后果,有可能成为燕时洵不可承受的重量。
溶洞中一片静默。
或许石门之后,将士们的骸骨也感受到了燕时洵的痛苦煎熬,他身边的温度竟然渐渐回暖上升。
好像将士们的魂魄一道道出现在燕时洵身后,微笑着注视着他,在说——
选择吧,无论你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和主将,都永远支持你,不会有半分怨言。
冷汗打湿了燕时洵的衬衫与大衣,当他重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石门时,晃动破碎的眸光,终于重新坚定了下来。
燕时洵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站直挺拔的身躯。
他垂下眼睫,看向自己落在石门上的手掌,终于一咬牙,用力推开了石门。
“吱,嘎——!”
沉重的声音响起。
再无回头路可言。
可燕时洵的眼眸,却无比坚定。
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是驱鬼者,当为苍生担负重任,不可推卸。
邺澧必将成为大道。
而如果失败……
他会陪着自己爱人,一起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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