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周淮晏立誓
十月。
一月前, 异族王屈平耶率二十万大军南下压境,消息传回,举国震动。皇帝下旨, 命卫国公即刻挂帅出征。
同时, 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 冠麾大将军云翡也与之同行。
出征那日, 京城旌旗猎猎。皇帝亲自在城楼上率文武百官执礼送行。
周淮晏也站在城楼上, 没有按照规矩站在应有的行次, 而是逾矩地站在了最前面。可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
就连平时与他不对付的八皇子, 也只是复杂地看过来的一眼,
他看着舅舅的背影远去, 也看着阿翡的影子逐渐消失。
两个人去往北境, 去往战场, 周淮晏并没有表露出多么的悲伤,也没有表露出怎样的不舍,他只是静静站在城楼, 站到所有人都离开,
直到大宫女给他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 周淮晏才惊觉远处的万家灯火,
——竟是已经入夜了。
“殿下, 晚上的风凉,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好。”
周淮晏抓着大宫女的手腕,被她缓缓扶着走。他头一次站了这样长的时间, 双腿僵硬得就跟不是自己的了似的。
回到栖梧宫,周淮晏又问了一遍,
“那些东西, 都送过去了吗?”
“霍骁将军已经在半月前就让人运往北境了, 三十万件羽绒衣,行军被,还有二十万新研制的钢刃刀兵,预定好的粮草牲畜,全部都已经在路上了。”
闻言,少年微微放了一点心。自古征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既然跟随不了舅舅去北境,就只能做好一些后勤工作了。
周淮晏从一岁开始,就有意识地开始积累财富。
贵为皇子,又有这么个纨绔的名头,每每能得封赏的时候,别的皇子都是要一些字画,琴书,棋谱等等高雅的东西,只有九皇子周淮晏最是俗气,只要真金白银,或是价值连城的玉石翡翠。
再加上他母亲在江南留下的部署,周淮晏稍稍动些脑筋,开展一些商业赚钱并不难。
如此,十九年的积累,他隐藏的财富如今已经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至少在八年之内,周淮晏可以一个人负责舅舅军队所有的后勤需求。
只不过明面上,那些都是卫国公交代给霍骁做的。
周淮晏把玩着他之前给雪糕做的球球,可面色却是心不在焉的。
他还是很担心,甚至这几天已经伤神到了,整宿整宿失眠到天亮的地步。
毕竟,周淮晏从来都没有去过北境,他对那里的了解全部都来自于舅舅的描述,以及一些杂书上的简述。
哪怕他将北境和雪原的地图默了几千次。可或许也比不过,在那片土地上走过几十次的人。
战争,并不是一个可控的东西。
更别提,北境距京城,哪怕送信也得一个月。
“殿下,”
红豆端来了热水,把少年手中的木球放到一旁,
这木球原是九皇子特地给那只白虎崽子做的,他爱猫,哪怕那白虎在常人看来是一头会吃人的凶猛异兽,可周淮晏还是把雪糕当一只大猫猫养,甚至宠溺得像是自己的孩子似的。
只是自从阿翡变成云翡之后,便离开了栖梧宫。而自幼被阿翡无微不至照顾着的小白虎自然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宫变之后的第七天,雪糕从笼子里跑出来,跑到了重华宫去寻阿翡,几乎已经是成年犬大小的幼虎,一路上把许多宫人吓得尖叫。
后来,周淮晏就丢掉了它,丢给了阿翡。
大宫女轻声道,
“殿下,他似乎出征的时候,还把白虎带走了。”
“嗯,我知道。”
雪糕越来越大了,若是再留在皇宫,只能是被日日囚禁。不若带到野外放了,也好做一只自由自在,威武霸气的森林之王。
周淮晏伸出手,任由大宫女轻轻为他擦手。他的动作很自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伸手的行为很像个小孩子,
红豆看着少年掌心细小的伤口,忍不住心疼地皱起眉,
她知道殿下经常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最近却是也未免太频繁了一些。
红豆看着桌面上,有一点像是双轮推车的木质模型,不太明白上面为什么又架了一个钢管。
但不管是什么,她相信,殿下做出来的东西,必然是有大用的。
就比如那殿下口中的“枪”,竟是能在刹那之间便取数人性命的神兵。
大宫女轻轻为少年洗干净手,又取来药膏细细抹完,
“殿下,今晚可要早些歇息?被子里已经放好汤婆子暖了好一会儿了。”
“不必。”
周淮晏拿过桌子上刚刚制作好的炮车模型,眼神沉沉。
——这就是他最后一张底牌。
当时在白马寺,周淮晏为阿翡燃放烟花的那天晚上,当时其实有将这张底牌告诉对方的冲动,他说,
【阿翡,你信这世界上有比刀剑更厉害的武器么?只需一击万千兵马,便尽数灰飞烟灭。】
若是再说下去,周淮晏或许就真的告诉他了,不过好在,他当时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时间太短了,当年他考验了红豆将近八年年,才将其真正当做自己的心腹,而阿翡待在他身边还不满一年,他竟是便已经给予了对方那样的信任。
周淮晏的理智告诉他,这不对。
于是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
少年清楚地知道,那样可怕的热武器若是提前出现,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格局和历史的进程。有可能会导致无法想象的,更可怕的乱局。
或许热武器的时代终将来临,可至少现在,他不想经历那样的变革。
只是除此之外,少年找不到别的东西,作为最后一份强有力的保障了。
“殿下,他今日临走前,送来了许多许多东西。”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周淮晏拿着模型的手一顿,语气淡淡,
“以后都叫云翡大将军吧,不必如此避讳。”
“是。”
红豆的话音还没落定,便听周淮晏冷冷下了令,
“都拿去丢掉。”
“殿下?”
红豆表露出几分急色。若是其他东西丢了也就丢了,可那些,是阿翡的血。
他用琉璃瓶装着,然后以此放在碎冰中送来。数量刚刚好是一个月的量,而且还说下个月也会按时送到,
红豆是见过周淮晏“瘾”发作时的模样,也知道若是用意志力真正根治,戒断才是最好的方法。
可太疼了,太苦了。
然而,周淮晏只是垂下眸子,拿着特质的工具开始将模型拆解,思索着这炮车的改进之处。
“本殿下不喜欢把话说第二次。”
“是。”
红豆又给他添了两盏灯,免得太暗伤了眼睛,这才依言去了。
这天起,没有了那人的阻碍,周淮晏终于彻底开始了戒断“瘾”的过程。
五日一次,冰浴,烈酒,蚀骨之痛。
在外人看来,他又像幼年那样,缠|绵病榻终日不出。李太医几乎是住在了栖梧宫。
周淮晏谢绝了一切来探病的宾客。
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那位吏部尚书的嫡长女,叶凌云也来探望过他。
就是之前在除夕夜上,舞剑,说崇拜皇贵妃江悯的那位。
重臣嫡女以未婚之身,一个人来探望同样未婚的皇子,一时间谣言甚嚣尘上。
可周淮晏没有时间顾忌那些,他的瘾每每发作一次,那一整天,人都是恍惚的。而且发作过后,身体还会虚弱一天。真正清醒的时候,不过两三日。
而这两三日,他还要做更多的部署和布置,不仅要避开皇帝的耳目探查,还要关注北境的战况局势,最重要的他要知道齐守邦的动作。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周淮晏才终于接到了北境的第一封战报。
冬日严寒,不能再用冰浴,他只能靠着醉酒熬过去。
“殿下”
周淮晏虚弱的声音从床帘中传出来,
“念。”
红豆哭着给他念战报,
“十一月,国公爷抵达率军抵达北境,十万铁骑整军待命,第一仗便斩下异族王麾下一名大将梭罗图。”
“冠麾大将军云翡,奉命率五千兵甲在贺兰山阻击,鏖战四天三夜,尽斩异族八千,凯旋。”
然而听完这样的好消息,周淮晏却并不觉得高兴,因为齐守邦没有动作。
越是没有动作,就越代表着他后面有更大的动作。皇帝那边有阿翡抵着,对舅舅威胁最大的,就是齐守邦。
周淮晏不知道舅舅和那个人的父母曾经有怎样的过往,而卫国公也从来都不告诉他,他只是查到对方是在一场败战中牺牲的。
而舅舅从那场战斗中或者回来了。对方虽然名义上是卫国公的义子,可却是恨他。
可这时候,周淮晏已经没有力气再想,只是对红豆说,
“一切按照计划来。”
“是。”
大宫女擦干眼泪,面色骤然冷凝,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按照殿下的吩咐,一一部署下去。
周淮晏熬过一次又一次,冬去春来,又过夏日。
一封一封的战报,也从北境传了回来。
三月,异族王麾下大将,韩越泽分兵五万,攻破北境梁州外城,城内的异族人蛊暴起叛乱,里应外合。
梁州告急。
冠麾大将军云翡率八千人马来救,与内城守军成功会和,固守三月,卫国公亲自率军包抄异族后路。韩越泽带着残兵仓皇逃脱。
梁州之危,缓矣。
九月,西麓关失守,魏苏亚截断北境三州必经之路。云翡大将军率八千兵甲假扮异族军队奇袭壤雪道,不料被齐守邦麾下误伤。
双方激战七日,由卫国公出面调停,异族大军趁虚而入,在水中下毒,伏击后方大营,周军全线溃败。
次日,北境防守最严密的第三州,芫州失守。
十二月,卫国公大军退居余下两州,于次月亲率中军进逼芫州,双方在怒冰谷血战两月。
双方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
周淮晏预料到了这次战事会无比艰辛,却不曾想到,刚刚打了一年,对方竟然能够攻下一座州城。
还是北境防守最严密的州城。
红豆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手里的战报折起来,没有念完下面的。
【卫国公左臂伤情恶化,已经拿不起破天戟了。】
她知道,自从去年卫国公出征离京,周淮晏看着无事,可实际上却好像半条命也跟着去了似的。
后来的战报依旧如此,双方你来我往,又打了一年多。
——芫州终究没能收回来。
可北境余下两州,异族王也没能攻下,云翡大将军奉命镇守梁州。
而齐守邦则是率三万铁骑镇守鬼断崖,死死扼守芫州通往大周腹地的隘口,被异族打了半年,也没打下来。
战事变得焦灼。
不过,这两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周淮晏的“瘾”已经从之前的五日发作一次,到现在半月一次,说不定再过一年,就能彻底戒断。
这样的结果,就连李太医都感到了震惊。
然而周淮晏还没稍稍心缓和一些,在三个月后,他忽然接到了北境急报——
鬼断崖突然失守,异族大军数十年来头一次北境防线,犹如虎狼之势,挥师南下!
卫国公震怒,率军连夜奔袭,不眠不休三日前来阻击,混战中被斩一臂,却仍血战不休,终于堪堪将异族大军拦截在湮河。彼时,云翡大将军匆匆率军来救。
——可到底是晚了。
最终,国公爷单手执大周军旗,身受九处重伤,至死不肯倒。
【至死,不肯倒。】
“”
看到此处,周淮晏面无表情,眼神却是平静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接着,他继续看到了信封中的第二张纸,上面写着——
江毅身死,齐守邦因失守鬼断崖被贬,云翡大将军尽掌兵权,坐拥十五万铁血大军。
卫国公之断臂,被异族王屈平耶悬于芫州城上,每日切下一片肉,以祭异族战士亡魂。
【每日,切下一片肉】
红豆低着头,完全不敢看殿下的脸色,甚至此刻连呼吸都不敢了。
然而,周淮晏并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歇斯底里。他只是认认真真把这份战报叠好,然后起身,
站起来的刹那,少年苍白的面容依旧缠绕着一股病弱感,可却又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
血腥气。
周淮晏看向她,语气平淡如死水。
“红豆,替我更衣,准备面圣。”
“是。”
皇帝同样也在这时候收到了消息,他也在等周淮晏。
目前战事的所有发展,基本都在周帝的预期之内。
尤其是,卫国公死在鬼断崖。
这个特殊的地点,就可以断定是齐守邦动的手。然后借着战场失职的罪名,把人贬了。让云翡掌权。
当然,北境兵权也不可能完全落在云翡的手里,毕竟,当初派出对方跟卫国公出征的时候,那异族少年身边带的可全都是周帝的心腹。
“陛下,九皇子觐见。”
“哦,果然来了。”
周帝笑笑,
“你们都下去吧,宣。”
周淮晏走进来,他第一次穿了白衣。
少年墨发雪裳,眉眼精致,唇色浅淡,只是抬眸时,那黑瞳中流淌着几分薄而锋锐的血光
周淮晏见了皇帝也不跪,直接开门见山。
“我想要出征北境,请陛下应允。”
他没有自称儿臣,也没有喊父皇,
“哦?”
周帝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不曾怪罪,只是打量着这个骗了自己十几年的儿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恼怒,
喜,周淮晏是他的儿子,这般城府,果真像极了他。
怒,周淮晏站在了江毅那边。
不过,这一切早已注定。
少年黑沉沉的眼瞳望向他,里面没有一丝光。
“陛下忧心了数十年的事情,唯有北境的兵权。可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多年,北境那样区区一处苦寒之地,却要屯兵数十万。”
周帝眯起眼,
“你想说什么?”
“因为异族,是我大周数百年来的心腹之患。如若除去,那三十万兵甲,陛下可以拿来做别的。”
“呵”
周帝嗤笑。
大周自建国起,便深受异族之患。哪怕当年卫国公那般辉煌的战绩,依旧不曾将那个可怕的民族打入尘埃不得翻身。
因为异族雪原的腹地,寒凉彻骨,周朝的军队从未深入进去过。
甚至大战过后,还要屯兵三十万于北境三州,打造防线,以防对方卷土重来。
皇帝笑他,笑他不自量力。
“想要灭族,谈何容易?”
可这般嘲讽周淮晏却置若罔闻,少年走过来,在一个不恭的距离站定,认真告诉他,
“——我可以。”
少年的语气不再如平日那般玩世不恭,而是用了一种很寒凉的语气,
“我可以,踏平异族雪原。
推掉他们每一座城池,
杀尽他们所有的战士,
斩下异族王屈平耶的头颅,
碾碎他们所有的信仰。”
少年仿佛是在陈述着什么既定的事实——
“甚至,让异族雪原万年不化的冰雪,都在血火中焚尽。”
周淮晏看向周帝,瑰丽的墨瞳渐渐蒙上了一层阴暗而血腥的戾气。
他仿佛在立誓,
“我周淮晏,要让这个民族,在这世间自此”
“——永远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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