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致命一击
柳永胜呆坐在地，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脸上写满了错愕。直到桑塔纳上身形矮小的司机探出头来喊了他两声，他才总算反应过来。
“大胜哥！大胜哥你没事儿吧？那个人没对你怎么样吧？”
“呃……”
柳永胜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摇晃着走近车窗。桑塔纳的车头有一半都撞得凹陷进去，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
“我没事儿！”那中年人憨笑着，“我用副驾驶撞的他！”
的确，看副驾驶位置的惨状，如果刚才有人坐在那里，这会儿多半已经被挤成肉泥了吧。
四下寂静下来，只有桑塔纳的发动机发出不妙的运转声。四周围的小弟们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几个胆大的赶紧对柳永胜嘘寒问暖，可他谁都没理。心脏的跳动渐渐明朗，察觉到自己脱离险境，他虚弱地笑了一声。
“头功！给你记头功！”
他伸手进车窗拍打着那中年人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真诚。
“我这条命是靠你保住的，打今儿起……我管你叫大哥！”
“大胜哥！”中年人着急起来，“这、这哪儿行呢！”
“没说的！”柳永胜相当激动，“我说话算话！你们都听着，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大哥！你们也都得叫大哥！听见了没！”
小弟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自家老大这是在发什么疯，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大胜哥，你听我说……”中年人腼腆地笑着，“几年前我儿子在街上被人打，是你带人帮他出的头；后来我没钱给我儿子交大学学费，也是你帮我垫上的。我就是为了报你的恩情，可不敢谈什么救命……”
啊？有这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柳永胜好像有点印象，却又压根回想不起来。也许是他哪次酒后豪气大发，事后就完全忘光了吧……
“大胜哥。”中年人有些心虚地指着垃圾堆，“那个人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我不会把他给撞死了吧？”
柳永胜也盯着那堆金属废品看了一会儿，蝙蝠侠被砸进去之后就再无半点声息。他忽然开心起来，嘴角咧出难看的笑容：
“撞得好！撞死他才好呢！没事儿，撞死了我负责！他娘的，撞死了也得算他活该，我们这是正当防卫！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这神经质的笑声让周围的小弟都不免投来异样的目光，倒是那中年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大胜哥说得是。我瞧着那小子也不像什么好人，阴气森森的，跟僵尸似的……”
……僵尸？
一刹那间，之前那种朦胧的感觉终于在他的脑袋里凝成了实体。联想到近来网络上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言，柳永胜豁然开朗。
那小子该不会是个僵尸吧？
上次在茶社他就发觉了，这小子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细胳膊细腿，力气却那么大，随手抓着人就能甩飞出去；那么粗的钢管砸在身上连点儿反应都没有……哪怕是当年的杨志武师傅也做不到这样吧？
放在过去，柳永胜绝不会生出如此荒诞的念头。但在今天惊魂一晚过后，他却觉得没有任何想法能比眼下这个更加贴合实际的了。
难道说……柳永胜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杨小刀这个杂种，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笼络了一个僵尸，他自觉有了倚仗，所以才敢跟我叫板的？
“僵尸啊……”他喃喃念叨着，“那小子是个僵尸啊……”
柳永胜心中还存着些许担忧，但他盯着那座废品堆过了半分钟……一分钟……三分钟……始终没有一道人影像是墓地里的活死人一样从那里爬出来。
他渐渐放下心去，胸腔中被一种兴奋感填满。突然他畅快地笑了起来。
僵尸又怎么样？那些丧尸片里的怪物照样也能被人打死啊。吃了这么一下狠撞，你特么就是僵尸王将臣都爬不起来了吧？
……
洛襄陷在废品堆的深处，身周充满了铁锈与油料的臭味。脸上戴着的面具几乎已经完全裂开，只余下几道塑料纤维十分勉强地将两半连在一起。
他动弹不得，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除了眼珠还能够颤动两下，身体的其余部位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能感觉得到右侧太阳穴的异样，一根钢钎捅碎了翼点，半截插入了他的脑袋。
如果是个正常人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死透了吧？
洛襄试着移动自己的手指，可意识的命令却没有得到回应。不知为何他产生了一种恐慌感。缠裹着身体的那种冰冷气息，渐渐渗入他的五脏六腑。力气在逐渐丧失，意识也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所有这些状况就像是……
洛襄的记忆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天，他失去一切，走向末路的那一天。
倒在坟山泥土上，眼看着血液从手腕的伤口汨汨外流的时候，就是和眼下相同的感觉。
死。
这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飘渺不定。
……啊，是这样。
洛襄终于理解了。
我并不是什么不死之身。我能扛得住铁棍和子弹，即便受了致命伤，伤口也可以在短时间内愈合。可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极限。
醒来的第一夜，从山上翻下来被木桩捅穿，我不是过了好久才爬起来么？
一个月前的那颗子弹、几小时前的钢管……经受了这种攻击之后，我都会一度倒地。这是因为伤势超过了身体的承受能力，必须等待自愈能力将身体修复到一定程度后，我才能重新站起。
那么，如果伤势再严重一些呢？
被机枪连续扫射会怎么样？被炸弹直接炸碎会怎么样？
还有现在，被钢钎捅穿脑袋，无力将它拔出……会怎么样？
一旦受伤超过了这具身体的承受与愈合能力，我就会再度死去，再度回到那个除了白雾什么都没有地方。
稍稍有点……害怕呢……呵呵……
我所追逐的那个答案还没有追到，我想要做的事情没能做完，我想要保护的人也没能保全……这场人生的加时赛，我可真是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力量流失得太快了，现在连手指都无法挪动，就更没办法去把钢钎拔出来，而留在脑袋里的钢钎又会持续造成伤害。
恶性循环。
几年前我就该死掉的。他想。如今只不过是把这时间推迟了一些，死神多给了我两个月时间，对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小刀哥……紫陌……对不起……我……我已经……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滑向沉寂的深渊。
远处细微的声音穿过层叠金属废品的缝隙，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大胜哥，那我得换辆车了。”
——“换什么换，我给你一辆奥迪！”
——“这哪成呢！大胜哥你可折煞我了！我去跟我朋友借辆车，不还得送你去泉城嘛。”
——“泉城？哈哈哈哈哈……不用送了！麻烦已经解决了！我刚不就说了吗，你是头功！阿波，你搁那探头探脑的躲个屁啊！滚过来！”
——“呵呵……大胜哥……”
——“呵你二大爷！唉，娘的，你刚才也帮我拦了一下，算你有心吧。我柳永胜对自家兄弟从来不怠慢！再交给你个差事，一会儿你带几个兄弟，先去把杨晓道那家饭馆子给我砸了！然后派几个人盯着市立医院大门，只要杨晓道那群人出来，就把他们全都给我带过来！男的全特么断手断脚！杨晓道的那个妹妹我就不管了，你们自个儿分！就在他面前让他看着！”
——“嘿嘿，得令，大胜哥！这回咱保准把他们折腾到死！”
——“屁！死？太便宜他们了！他敢触老子的霉头，老子就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废品堆黑暗狭窄的缝隙当中，洛襄霍然睁开眼睛。
该死的……该死的……那个混蛋！
他拼尽全力想要将力量传导到手臂，却仍是连一点知觉都没有。
不行啊……
他绝望地咬住了牙。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纵然再度“死去”，也只不过是让五年前的事情重演，没什么可眷恋的。
可是我搞出了这么一个烂摊子，让小刀哥跟这家伙彻底成了死仇，如果在这里放手的话，剩下的一切都会由小刀哥他们去承担。
那样的话……
柳永胜那快意与恨意交缠的话语在他淡化的意识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着。
洛襄张大了隐藏在面具与口罩下的嘴巴，像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右手手指一寸一寸抬起，弯曲，向着脑侧行进……
声音模糊，时断时续。
再一点……再前进一点……
眼睛的夜视能力也已经无法维持，视野一片黑暗。
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四根食指依次握紧，拇指包裹在最外，然后……
用力！
仿佛灵魂都已经燃烧殆尽，脑海干涸，意识飘散，虚无蔓延……
用力。
无法思考，无法控制，无法……
用……力……
钢钎的末端离开洛襄脑壳的同时，洛襄的右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仍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歪向一边，再无半点声息。
……
按照柳永胜对小弟们的要求，我这个当老大的让你们吃好的喝好的有求必应，那么你们就得为了我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能皱一下。刚才这帮小弟只不过当了两次空中飞人就被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近前，显然距他的要求相去甚远，但现在柳永胜满脸“和善”的笑容，全然不像是个要跟人秋后算账的老板。
“都去准备准备！买酒去！弄点儿菜来！我要跟我大哥喝酒！”
柳永胜扯着嗓子叫嚷，与数分钟前那个流着鼻涕眼泪求饶的男子判若两人。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报复计划带来的快意让他露出扭曲而张狂的笑容。
他拍打着桑塔纳内中年人的肩膀：“大哥！走走走，咱回屋去！今晚这事儿得庆祝，咱们不醉不归！”
中年人察觉出老大此时的精神状况有点儿不太正常，疯疯癫癫的。以他的角度，显然并不能理解刚才这一会儿发生的事情对柳永胜造成了多大的心理打击。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皱起眉头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废品堆。
柳永胜也转过头去，两人盯着那堆废品又望了几秒。
“错觉吧？”柳永胜嘀咕着，“娘的……我都叫那个家伙给吓出心理阴影来了……”
没等到他的话音落地，诡异而惊悚的一幕就映入了他的瞳孔里。
夜幕之下，废品堆的顶端伸出了一只手，一道人影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一根暗色的钢钎紧握在右手，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魔。一道裂纹贯穿面部，就像是被一把巨斧将整张脸竖直劈成了两半。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乖乖……”中年大叔面色发白，念叨着，“这……这到底啥人哪？我这车都给撞废了，咋的他看着一丁点事儿都没有呢？”
柳永胜原本也在发愣，却被这一句话揪回了现实，他惊恐地大叫起来：
“僵尸！他不是人！他是个僵尸！”
他转过身拔腿就跑。
啊，在那……
洛襄从废品堆顶一跃而下，整个身体砸在了桑塔纳车顶，挡风玻璃被这冲击力震得稀碎，车内传出一声闷哼，但他浑然未觉。从面具双孔中射出的视线只聚集在逃跑的那一人身上。他在车上再度翻滚起身，从车尾处猛然跳起，钢钎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光。
那些小青年们四下逃开。
奔跑中的柳永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然转头望向天空，黑影携裹着万钧之力坠落，精确地洞穿了他的喉咙，钢钎的末端捅穿了水泥地面深入进去。
……
杨晓道从睡梦中醒来。并不是被什么惊醒，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这么睁开了眼睛。他觉得大概已经是凌晨了，看看病床旁夜灯上的电子表，却还没到十二点。
妹妹杨紫陌坐在凳子上，趴伏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他想要喘口气，于是把窗户打开一点缝隙。冰冷的夜风钻进屋里，刺激着他的呼吸道。
杨晓道静默着把头靠在墙边，凝望着窗外的夜空。
蓦然地，很多年前的一件事如放电影一般在天空中重演。
那时他才刚刚加入虎头帮不久，某天夜里奉上头的大哥命令在文化中路巡视，却不巧跟龙王会的人在一家网吧门口撞上。忘记了当时具体发生过什么，只记得是起了冲突，本来他们四个人打赢对方四个是稳稳的事，却没想到对方大队人马就在附近，三十多人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一顿狠揍，最后拖到附近的巷子里，扬言要断他们两手两脚。
杨晓道脸朝下趴在肮脏的地面上，周围垃圾腐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听到那些人的冷笑与磨刀的声音，带着等死的心态。可是突然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光芒照亮，叫骂、呼喊与摩托车的油门轰鸣一并传入耳膜。
杨晓道抬起疼痛的头颅，在闪耀的摩托大灯前方，只有一道高大无比的身影站在那里——
“今儿个我就告诉你们！但凡虎头帮的人，都是我柳永胜的兄弟！你们谁敢动我的兄弟，那就是在打我的脸！谁敢打我的脸，我就要拧断他的骨头！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就带了这么十个人，算上地上躺着的四个都不到你们的一半，打是八成打不过，但我跟你们把话说明白：老子就算是死，也要从你们一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杨晓道细声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浅睡的妹妹发出几不可闻的呢喃，杨晓道关上窗户，把冷风和过去一并截断。
……
柳永胜的手脚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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