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天下难事莫过为人父母
五辆奥迪绝尘远去。
杨晓道放下窗帘,回头对何森说道:“走了。”
“唔。”
何森的手中端着一只茶碗轻轻晃荡着,茶碗中是刚从壶里倒出来的茶水,黄绿相间,茶香内敛。这是楼下的伙计刚刚才送上来的。杨晓道对茶没什么研究,说不出这茶的名字。
何森晃了好一会儿才把茶碗放下,目光之中却找不到焦点。
杨晓道叹息一声。
蒋勤富,这个男人发家于南桃源小树林,后来由他一手所创的帮会就叫“快活林”,自称“蒋门神”。阿武以前有回喝多了酒,还曾扬言“老子祖辈有武松醉打蒋门神,有朝一日我武道也要把蒋勤富好好收拾一顿”。
快活林的地盘北达海关,南至涝坡。蒋勤富这人性格古怪,当面称兄道弟背里捅人刀子的事情做过不少,行事心狠手辣,为人不喜。但涝坡是兰陵的一处野地,刁民遍地,痞子横行,蒋勤富在那儿反而颇受拥护。那片地方的数家夜总会休闲中心要么是他的产业,要么唯他马首是瞻。
蒋勤富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头目不好说,但确是一个手段高超的商人。
“是我的问题……”何森缓缓开口,嗓音低沉,“我下午说好了要陪妙妙去玩,加上这次处理你和大胜的问题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就没带几个人出来……是我的失误。要不然,哪怕是硬拦也不能让大胜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杨晓道知道何森的性格,他从来都不怕事,可这次不一样。周老板是他多年好友,更别提兰姐和妙妙还在楼下等着,何森不敢拿她们的安全去冒险。蒋勤富这个人相当神经,说话办事总让人捉摸不透。你以为他不会在大白天只凭这二十个人公然打进来,可说不定他就这么做了。过去那些不信邪的人可没少吃这种亏。
“森哥!”杨晓道皱眉说道,“这条路是咱们虎头帮和虹歌组的地盘交界处,无论哪边都跟快活林不对眼儿,他们怎么敢大摇大摆地跑到这儿来?再说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在这儿……蒋勤富一个人就敢上楼,难不成是知道我们今天身边没带人——啊!”
“想通了是吧?”何森冷笑一声,“蒋勤富做事没有章法可循,花招百出,向来让人防不胜防,可是他脑壳没坏,孤身犯险这种事他肯定是不会做的。他既然敢就带这么几个人来堵我的门,必然是有所倚仗。”
他站起身来,缓缓将窗帘拉开。
“上回我跟你说了养狗的事……我本来以为那是大胜的狗,现在看来还真有点儿难说,哼哼……”
“那八个人是快活林的人?”杨晓道毕竟也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好些年,一点就透,“或者……至少有一两个人是。他们是故意挑事儿,挑拨我跟大胜哥,再进而挑拨到森哥你。大胜哥那边收人一直是来者不拒,估计早被蒋勤富安插了不少钉子!”
他说到这里,思索一番,却又疑惑起来。
“不过……蒋勤富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就算他是想通过拉拢大胜哥来拿下虎头帮,那之后他又能得到什么?虎头帮的地盘在体育馆周边,和南桃源隔着十万八千里,中间还有一个龙王会。就算他把这片地盘吃下,手里的两块地盘也连不到一起,而且这附近龙王会、陆洪帮和虹歌组都对他们快活林不怎么感冒,他是不是有点太相信自己的胃口了?”
“他既然敢做,就一定有他的把握。”何森喃喃念叨着,“我们都是些笨人,看不懂没关系,但既然看到了,就得想办法拦下他。我可以不在乎这块地盘,但我得在乎手下的那些兄弟,得在乎那些靠我们吃饭的朋友,得在乎……大胜啊……”
杨晓道走到窗边,与自己的旧日大哥并肩而立。
“森哥,交给我吧。”他轻声说道,“我去跟大胜哥好好说,我去把他带回来。大胜哥的脾性我了解,只要我姿态放低一点,好好道个歉,他会愿意听我说话的。而且他也不笨,只要我一说清楚,他肯定明白利弊。到时候蒋勤富就别想拿捏他了!”
何森只是摇头,苦涩一笑:
“小刀啊……你太高看他了。”
“森哥……”
“道理这种东西,大胜他一直都明白。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什么道理都懂。可是懂了有什么用?他做事的时候是不看道理的,只看他自己的心情。他喜欢的事撞破了头也要去做;他不喜欢的事,哪怕心里明知道那是对的,他也要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些不做的理由。就好比刚才,我和蒋勤富,谁是真心为他好,他看不出来?可他还是跟着人家走了。为什么呢?因为我说得他心里不爽,不开心,所以他扭头就走,这是跟我摆脸色!你看看,三十多岁的人,心性还跟个三岁小孩一样!这就是虎头帮的二把手!唉……丢人哪!”
杨晓道一时无言,但他知道何森说得没错,柳永胜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想起早年间看过的一篇故事:
一个孩子犯错挨了妈妈的打,出门跑到大街上,又累又饿。小吃铺的老婆婆给了他一碗馄饨,孩子吃着吃着落下泪来,道谢说婆婆您比我妈妈还好。可婆婆却说:我只不过是给了你一碗馄饨,你妈妈已经对你好了十几年,哪边更好,你心里分不清吗?
这种内含道理的故事放到现在都会被称作“鸡汤文”,有些人会对此不屑一顾,也有些人会对此心生感慨。不过道理这种东西的正确性总是对事而言的,就眼下这件事来说,杨晓道认为这个道理没错。
何森一直望着窗外,视线飘忽,不知是在望天还是望地,亦或是在望着体育馆内那座矗立一方的小仓库,虎头帮最早就是在那里发家的。
“九十年代那会儿,我进城来找工作,找到了柳家的工厂。那会儿大胜才十几岁,上初中,是柳家的一根独苗。我在厂里工作卖力,柳老板和老板娘都喜欢我,收我当了干儿子。现在来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我丈母娘——你兰姐的母亲也在厂子里做活,干爹干娘就帮我保了媒,又过些年结婚,这些你都知道的……”
杨晓道点头,目光之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就跟大胜睡一个屋,一个亲儿子一个干儿子,干爹干娘对我们不分亲疏,一视同仁。除了没让我去上学,吃穿用住样样不缺。大胜那会儿人聪明,学习又勤快,上了高中,每天点灯写作业到凌晨。我只要一打呼噜,他就丢本书过来把我砸醒。我们义兄义弟,倒比亲兄弟还亲。”
何森说到怀念处,露出温和的微笑,可转眼便黯淡下去。
“只可惜呀,进了新千年之后,厂子没跟上时代。流水线落后,转型又缺钱,BB机啊、大哥大啊、手机啊……这些东西更新换代太快了,一眼没看准,这笔生意就赔进去了。那段时间我也是年轻气盛,跑出去跟人混社会,混着混着自己立了个山头。说来也悬,新时代这股浪潮乱得要命,一个不留神,浪头打过来就把你小船给掀翻了。那会儿多少老牌的大帮大派折在里头?数都数不清哦!得亏咱们虎头帮守规矩,又有杨志武杨师傅这么个武学高手帮衬,硬生生从人堆里面挤出来了,要不然,早让历史的车轮子给轧扁了!”
何森苦中作乐,说得有趣。杨晓道也陪着笑了两声。
“该死的老天爷,总是见不得人好,好不容易我立稳了脚跟,想着帮衬一下干爹干娘的厂子。可还没等联系好人,一场车祸,砰!人没了!”何森两手一拍,使劲儿摇头,“都说患难见真情,我可是见识到了。什么三叔四婶七姑八姨,平时没半点儿交情的亲戚全来了,三两下把厂子瓜分得一干二净。都是干爹干娘家里人,我念着情分,不能跟他们动粗,要论情,我一个干儿子哪里论得过他们?大胜倒是有资格跟他们理论,可他一听说爸妈出事,连书都不念了,直接从大学退学,整天浑浑噩噩的。后来大概是见我混社会混出点儿派头,求着我要加入虎头帮。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把他当亲弟弟待,左右无非是养个闲人,我能不答应他吗?一来二去,他就这么成了帮里的‘二爷’。”
“嗯……”杨晓道应着,“那之后不久,我也就进来了。”
“可不是,那段时候可算是咱们虎头帮的全盛期了。”何森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有杨师傅,有你和阿武他们,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吧,好歹就连陆洪帮这种老资历都得对咱们高看一眼。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不敢跟你兰姐要个孩子,就怕家人会被卷入这种帮派斗争里面。可自从有了你们,我天天做梦都能笑醒,谁敢动咱们虎头帮的人?借他十个胆子好不好!”
有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一谈起英雄往事,两个“老男人”还是没能忍住,相互搂着肩膀哈哈狂笑起来。
可是笑着笑着,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就像是电动玩具被一指头戳上了开关,停得突兀,戛然而止。
“可是那种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何森轻声说道,他的眼珠在颤动,重复说着,“终究是……一去……不复返……”
杨晓道垂下头去,用指甲抠着窗台乳胶漆面上的凸起,不发一言。
何森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几天里我想了很多,主要是思考关于大胜的问题。我发现,这些年来我看似给了他很多,却好像从来没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你们年轻人有个词,我也是最近才学的,叫‘存在感’。”
“存在感?”
“对,大胜他其实一直都想要博取别人的关注,以前就是这样,自从我干爹干娘死后就更是这样。所以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都不往他身边去,聚集在他周围的只剩一帮阿谀奉承之徒,每天对他歌功颂德。还记得吗,那帮人怂恿他,打出个‘一柳二杨,一文两武’的旗号。‘二杨’指的当然就是你跟杨师傅,那‘一柳’指的就是他自己!可是你跟杨师傅的‘武’我们都看在眼里,他的‘文’到底体现在哪儿了?不知所谓!”
“大胜哥他救过我一回……”杨晓道轻声插话。
何森白了他一眼:
“得了吧!他就帮了你那一回,后来几年哪次不是你帮他擦屁股?就算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这么多年也该报够了,他对付你的时候可没记着那点儿情分!”
杨晓道讷讷不言,在何森面前他并没有还嘴的余地。
何森继续说道:“本来嘛,虎头帮这么大的地方,由着他带着几个混混折腾,掀不起多大风浪。我是这么想的,也就一直放任他。可是没想到啊,没人管他,他就越闹越大,一群人把帮里搞得乌烟瘴气。杨师傅那人,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跑去训斥了大胜几句,可他居然就怀恨在心,弄出那么些腌臜事来诬陷杨师傅,气得人家二话不说直接退帮。你也是,你当时就该直接来找我,而不是跑去找大胜劝和。你想想,大胜他一直对外宣传你是他提拔上来的,结果你跟他对着干,那你在他心里,不就变成个‘叛徒’了吗?”
“我……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杨晓道嗫嚅着解释。
“所以你这个性格……唉!让我怎么说你好!”何森瞪了他一眼,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要不是有阿钟他们帮衬,你这些年早让人给玩儿死了!你想想,大胜他都拿你和阿兰的关系出来编排了,如果不是我心里清楚,换了别人,你还能落了好?”
杨晓道掩饰尴尬般挠头苦笑起来。何森见他这副样子,只觉得自己一副好心又被这小子当了驴肝肺,气得狠狠踹了他一脚。
“唉……”何森无奈摇头,“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没教育好吧……”
“教育?”杨晓道呲牙咧嘴揉着小腿应和。
“对,教育。干爹干娘死后,我一心只想着要给他一种舒适的生活,却完全忽略了对他的教育。咱们这些人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世上各种道理咱们都心里有数。大胜不一样,他从小就在学校里待着,出来混社会又直接成了二把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苦头都没吃过,很多事情你只能口头教给他,却没法让他实际去历练,一来二去就把他养成了这样。三十多岁的大人,三岁小孩的心性。”
“这不是您的错……”
“小孩没教好,一般来说就是大人的错。”何森摆摆手制止他插口,自顾自说道,“我算是他大哥,长兄为父。我又当兄长又当爹妈,却没能好好教育他,是我的失职。可是啊……唉,仔细想想,要教好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玩不玩微博?”
“啊?”杨晓道愣了一下。
何森却根本没理他。、
“之前那段时间不是出了好多‘熊孩子’、‘熊家长’之类的事件吗?微博上就有那么一股风潮,很多人都在刷这么一句话——‘可怕的是,为人父母并不需要经过考试’。你看,这种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好像也挺有道理,是不是?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人渣父母,重男轻女、虐待孩子……这些事情层出不穷。有的时候我看着那些新闻,也忍不住想把那些烂人活活撕碎!可是啊,更多的家长是真心希望能把孩子教育好的,我们一直在很努力去做。只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了就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呃……唔……”
杨晓道从来没当过父母,这种问题就算跟他说也说不明白,他只好像个傻瓜一样安静地听着。
“我们和那些孩子之间隔着二三十年的代沟,我们的心思他们不理解,同样的,他们的想法我们也搞不懂。你对他们关注少些,他们就说你对他们不闻不问;你对他们寄予厚望,他们又会说你给了他们太大压力。让他们好好读书去考个好大学,他们会说,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我?天哪,正因为我没什么文化,吃了太多苦头,所以我才更清楚读书的重要性啊!”
这怨气可能已经在何森的心里积攒了许多年,他用一种不吐不快的气势宣泄着。
“生活在不同年代的人想要相互理解,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晓道总结道。
“对吧?我们做父母的,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面对着各种各样的选择。孩子犯了错该不该打?打了,他会不会心生怨责;不打,他会不会变本加厉?打跟不打的分界线在哪里?即便是同一种情况,对于在不同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来说,造成的影响一样吗?在一个孩子身上摸索出来的教育方式,可能放到另一个孩子身上就毫不适用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从来都没有一个正确答案。有的时候即便明白这些道理,可真等到孩子犯了错,还是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毕竟人都是会有情绪的啊。你看,就比如说我自己,这些话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到底还是没能教育好大胜,妙妙也是这副娇惯模样。”
杨晓道无言以对。他很想说句“这不是您的错”,却根本无法说出口。
最终,何森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露出疲惫的眼神。
“当父母这件事,很难,比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事情都要难得多,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说些不痛不痒的道理就能做好的。”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窗外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尘土飞扬,没有谁会注意到窗边站着两个满脸颓样的男人,伤春悲秋。
闲话说得太多,杨晓道觉得也差不多到该说正事的时候了,他鼓起勇气请命道:
“那这样,蒋勤富这么一搞,明显是在针对我们,来者不善。我看,是时候把那些老兄弟们都请回帮里来,也得请杨志武师傅重新出山。大胜哥那边的人,得给他来一次大清洗,不然——”
“不用,也不行。”何森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否定了杨晓道的提议。
“森哥!”杨晓道急切道,“这可不是件小事!”
“我当然知道。”何森说,“但是小刀,咱们虎头帮能在三大帮派虎视眈眈的状况下立足,凭的是个什么?”
这并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规矩。”杨晓道立刻回答。
“对,规矩。”何森赞同道,“因为守规矩,所以体育馆周边的商家对我们少有怨言;因为守规矩,所以龙王会、陆洪帮和虹歌组也对我们放心,至少表面上一团和气——唔,当然,体育馆周边没什么油水也算是一个原因吧,嘿嘿……”
他自己打趣着笑了几声,杨晓道却没有跟着笑,他说:“可我们只是把过去的人手召回来……”
何森打断他:“小刀啊,你看那些港片里面的黑道火拼,打得死伤无数都没人会去叫警察,为什么?江湖事,江湖了。这就是‘江湖规矩’。一个人离开了这条道,那他就变回了个普通人,再有什么恩怨,道上人都不能随便对普通人下手。同样的,你不能今天为了避仇退帮,明天帮里有事你再跑回来,这就是不守规矩了!不管是你也好,杨师傅也好,那些老兄弟们都一样,好不容易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就不要轻易打破。不然一旦我们虎头帮先公开坏了规矩,那这道上可就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喽!”
“那……那至少,我带着阿钟他们回来帮您!”
“你有这份心,我就很知足啦。”何森开怀而笑,“放心吧,我何森既然能领着虎头帮在这片地方扎根十数年,总还是有些本事的。他蒋勤富以为控制了大胜就能够把我端掉,也未免太看得起他自己!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自有计较。你呀,就好好把你的饭馆经营起来,等我解决了这些麻烦事,再带些老朋友去你那里吃饭,也好长点儿脸不是?”
杨晓道张了张口,喉头咕哝半天,却终究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当了这么多年的小弟,对于自己的大哥,他到底还是认同的。
于是一番谈话就此结束,除了相信森哥,杨晓道再不作他想。
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何森端过来一口饮尽,一碗凉茶居然生生喝出了烧酒的气势,豪气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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