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无由之祸(前篇)
市立医院墙东的小巷里,两拨人马相对而立,剑拔弩张——当然实际上他们没有剑也没有弩,全都是赤手空拳,只有两边为首的人物相互叫骂着。他们称之为“理论”。
医院在这边开了一道医护人员专用的小门,方便职工进出。一个小护士大概是在上班时间偷偷溜出来买点吃的,刚一露头就吸引了一堆人的目光,生生被吓得缩了回去。
这条巷子实际上是街边一排店铺的后门,每天有环卫工尽职打扫,称不上臭气熏天,但也绝谈不上干净,行人路过难免要皱皱鼻子。“妙味家常菜”的后厨门也开在这里,因为近来有洛襄早晨帮忙清理,可算得上是整条巷子里最为整洁的一段了。
眼下,两边十二三号人都挤在这里,一辆三轮车停在一旁,敞开的袋口隐约可见花生与番薯。
小饭馆后厨门口站着四个男人,阿钟、阿洪、阿武三人且不必说,还有一个却是位看起来已经上了四十的大叔,身后躲着个满脸愤慨的小孩子。而另外一边则是八个和阿钟他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阿武和那边的年轻人正在疯狂对喷着,口沫横飞。
一开始他们说话好歹还有理有据,到得后来就只是单纯地对骂,谁都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了。阿武嗓门儿大,一身彪悍肌肉又格外有威慑力。那边叫骂的小青年只是嘴皮子利索,气势上难免就要落了下风。
阿武骂着骂着突然一跺脚,作势要往前冲,那小子立刻就吓得往后一缩。阿武嘿嘿笑了两声,冲他比了个中指,呸了一声“菜鸡”。那小子脸色涨得通红,只得抱起双臂冷哼一声,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两拨人马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僵持着。
要按阿武的个性,哪会容这帮杂碎肆意叫嚣?先给他们几皮锤尝尝才是正经。只是阿洪一直拦着,说小刀哥马上就回来,那之前不允许动手,他这才压着自己的脾气。
毕竟都是做生意的人,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他们不怕事,但非必要情况下也不想惹事,有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即便是阿武这样的狂人,也懂得能不打架就尽量不打。对他们这样的小饭馆来说,闹出事来对生意可没什么好处。
不过这会儿骂阵骂成了上风,阿武心中得意得很。他又勾勾小指做了个挑衅的手势,乘胜追击道:
“怎么着?没话说了吧孙子?想跟你爷爷我耍嘴皮子还太嫩了点儿,不如回去叫你妈来试试!嘿嘿嘿嘿嘿嘿……”
他这边正在装模作样地贱笑,却听得那边有人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
“四个大老爷们儿挤一块儿住,指不定关系多乱呢……办那事儿的时候可记着戴套,就你们这种最容易得艾滋!”
“还容易肛裂呢!”有人附和。
这帮人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骂战话题,登时争相编排起来。
耳听着这帮傻瓜在那里聒噪,阿武这个暴脾气却没有动怒,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陪着他们一起憨笑。说真的,他们四个男人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相互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顾忌。以前杨紫陌没来的时候,夏天四个人在屋里脱得赤条条的坦诚相见,如今也是每周末一起去大澡堂里泡一圈。平日里拿这些事相互开开玩笑,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帮蠢人以为这么说就能让他们生气?未免太小瞧人了吧?
对面那些小青年自顾自“骂”了一阵,见这边连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相互瞅瞅,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阿武大笑几声,正打算放开嗓门怼回去,却又有人不阴不阳说了一句:“最近不是还来了个女的么?也不知道是来伺候谁的……”
坏了。阿钟心里咯噔一下。他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地望向阿武那边。
男人这种生物是很奇怪的。有时你侮辱他们没关系,轻轻飘飘的,他们根本不在意。可你要对他们亲近的人放了下流话,他们当场就会撕烂你的嘴。
杨紫陌是小刀哥的妹妹,但他们几个也都把这女孩当自家妹妹一样疼爱,哪里容得他人对她有半点亵渎?
趁这帮人还没说更多难听的,阿钟清了清嗓子:“哎,骂架就骂架,扯女同志干嘛?还是不是大老爷们儿?”
他本来不出声还好,可这么一说,对面的人登时便晓得抓到了他们的痛脚,于是一个个更加来劲儿,那话语说得愈来愈难听。
“四男一女,哇,那女的能受得了吗?”
“你傻啊?人家不会一天一个轮流来?”
“不还有一个是她哥哥吗?”
“哇,这可够劲儿!”
阿武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微微眯起眼睛。
“我提醒你们一声。”阿武说道,他的声音比刚才骂架时平静得多,却揉捏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动,“你们要是到此为止,我还能当你们就是放了几个屁。可你们特么的要是再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我就——”
那些人连让他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他们的声音盖过了阿武,愈加放肆。
“你瞧瞧,叫我们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
“最近不又来一个小子吗?你算上了没?”
“卧槽那不就是6P!刺激啊!”
“干脆咱们出点儿钱凑个份子,能不能享受一波?”
“说不定是个丑三八呢?给我钱我都不鸟她!”
几个人发出猥琐刺耳的笑声,相当刻意。其中一个小青年挺动腰部,做了几个十分不堪入目的动作,众人更是笑得人仰马翻。
阿武咬了咬牙。
“好吧,对不起我忍够了。”阿武轻声嘀咕着,“这不是忍不忍得了的问题,而是现在必须要出头的问题。你要真让我忍,他们再说一万句我也忍得了。我知道他们纯粹就是在放屁,所以我不生气。可我要是再不动手,那我还有什么脸皮去让紫陌叫我一声哥?”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阿钟和阿洪刚好能够听见。
“再等等。”阿钟还想劝解一句,但阿武根本不理。
他攥起拳头,然后——
一声钝响,那个挺腰的小青年惨呼一声被揍倒在地。
阿武呆了一下。出手的不是他,而是刚才一直在劝他不要意气用事的阿洪。
眼下这个穿着板整白衬衫的男人连眼镜都没有摘,正骑在那个青年身上一拳接着一拳砸上这家伙的脸。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放一句狠话,始终保持着沉默。
“靠……”阿武嘴角一咧,“你个混球咋比我还冲动?早知道你对紫陌心怀不轨……”
阿洪的突然出手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会儿,但反应快的人总是有的。两个小青年眼看同伴被打,赶忙冲上去“营救”。阿武眼疾手快把其中一人拦了下来,另一人却是一拳打飞了阿洪的眼镜。
阿洪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自己不慎一脚把眼镜踩碎,眼角破裂。他低头吐出一口唾沫。
“老子今天就捏死你们!”阿武怒吼一声,一脚把面前的人踹躺下了。
“上上上!还看什么!他们先动手的!上啊!”
对面有人如此喊道,那些小青年们登时一窝蜂冲了上来。
“有种来啊,爷爷单练你们十个!”阿武叫嚣道。
阿洪仍然沉默。
阿钟无奈一耸肩,这便冲上前去迎上一人。
那个中年人犹豫一下,把身后的小孩子推进餐馆后厨,说一声“待里面别动”,然后把门一关,外套脱掉,撸起衣服袖子便冲进人堆里。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餐馆诸人之中,阿武毫无疑问是最能打的一个,那一身彪悍肌肉光是外观就能让人心中产生一种沉甸甸的压力。他说要打十个,毕竟夸张了些,对面这些人也不是什么软脚货色,但一个人拖住两个还是游刃有余。
阿钟没有阿武的力量,也没有阿洪的脑子,但却是几人之中最为冷静的一个,带着一个人脱离了主战圈,有攻有守,倒是渐渐占了上风。反而是阿洪这边,被人打了一拳后,眼角的伤势对他似乎造成了一些影响,不断中招,只能咬牙坚持。
那个中年汉子估计没怎么打过架,但平日里想必干惯了粗活,有把子力气,也跟一人僵持不下。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好虎难敌群狼,餐馆诸人这边到底是吃了人少的亏。阿武拖住两人不成问题,但三个人一起围攻他,难免左支右绌。阿洪节节败退自不必说,那位大叔被两个人缠上,不多时已经挨了好几拳。
四对八,除非每个人都有一人挑俩的硬本事,否则再这么打下去,凄惨落败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
面包车在餐馆门口停下,杨晓道拉上手刹便跳下车去,左右张望不见人影,不由得焦急起来,嘴里爆了句粗口:“干他娘的!人呢!”
隐约的声音传来,杨晓道还没有注意到,洛襄却已经辨出了位置。
“在后巷!”他从口罩后面沉声说道。
“啊?”
杨晓道来不及多问,这时相邻的小超市老板从店里探出头来朝他喊道:“小刀你还不赶紧过去!你们店里人在后边儿跟人打起来了!”
“谢了邹哥!”杨晓道吼了一声,回头把正要下车的妹妹按回车里,“紫陌你在这儿老实待着!洛洛你帮我看着她!都在这儿别动哈,我过去解决!”
说罢,也不等候两人反应,径自穿过店堂朝向后厨冲了过去。
杨晓道加入战圈的时候,这一场群殴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如果不是因为参战一方是认识的人,附近的街坊邻居们早就报警了。当然,他们心中或多或少也存着些不想惹麻烦和看热闹的心思,这点我们且略过不提。
单论打架,杨晓道跟阿武的功底不相上下。他先是喊了几声,试图让两边的人都先停手,可压根没人听他的。对面的人不买他的账,阿钟等人倒想暂时住手,但这边收势那边继续猛攻,那就只有被别人压着打的份儿了。
于是到得最后谁都不能停下,让杨晓道好不窝火。总不能看着自家人白白挨打,他无奈之下也只有先帮忙再说。
人多欺负人少,显然他刚一出现就有人盯上他了。眼见杨晓道下场,当时便有一人迎了上去,手上毫不留情,出拳就往杨晓道脸上砸来,杨晓道烦躁地偏头躲过,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就只是像拍苍蝇一样随手一打,那人的拳头便应声而落。旁边又有人一脚踹了上来,杨晓道故技重施,一巴掌打在他腿上,扇了他一个趔趄。
相比起阿武大开大合的打法,杨晓道则是靠套路取胜。也不见他出手如何威猛,却硬是和对面两个人打得风生水起,只见他打别人,倒不怎么见对方的拳头伤到他的身体。
他的加入令得餐馆诸人这边精神一振,压力也减小了许多,只是一开始颓势过重,如今纵然有他参与,亦是难挽败局。
……
九岁的张弛紧张地在餐馆后厨里走来走去,胸腔中那颗小小的心脏有如打鼓一般“砰砰”跳个不停。
他今天是跟着爸爸一起来给小刀叔的餐馆送货的。妙味家常菜后厨的一部分食材是杨晓道每天早起去早市上买回来,还有一部分则是相熟的供货商提供。张弛和父亲张爱华自家里种地,跟杨晓道已经合作几年了。
这次他们过来要送的是近来地里刚熟的地瓜和花生。兰陵这边种这两样物事的人不少,花生且不用提,地瓜除了烤来吃外,还能用来做番薯粉。饭馆这边则主要用它做地瓜干、地瓜粥之类。量大不说,小刀叔在爸爸口中是个“豪爽汉子”,向来不怎么讲价,双方一直是“合作愉快”的。
可怎么想到会出这种事呢!
他知道外面自己的爸爸和阿钟叔他们肯定是打不过的,对面有八个人呢!
刚才小刀叔从前堂过来,估计是没看见他,拉开后厨门就直接跑出去了。那一瞬间张弛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的阿洪叔这会儿也发了狂,哇哇乱叫着跟一个小青年对拳头,拳拳到肉。而他的爸爸大概是刚刚被人一拳揍到了脸上,鼻子里面一直止不住往外冒血,满脸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张弛在后厨并不宽敞的空间中踱着步子,这头走到那头,那头再走回来。
他没法停住脚步,胸腔里就像是有一团火焰在愤怒地燃烧着。
在学校里他一直都是个老实孩子,甚至有些木讷,如果是在放学路上遇到了这么一帮人,哪怕拔他几根头发,他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
可现在他却想砍死他们。
爸爸满脸是血跟人互殴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小脑袋里回闪着。
爸爸经常对他说,不可以跟人打架。
可现在爸爸在挨打。
阿洪叔他们也是,明明什么错都没犯,明明事情一开始是那帮人挑起来的……
凭什么他们要挨打?
张弛的手腕在抖动,恐惧与愤怒在他的血管里流动。
他想要拿刀砍死那帮人。
刀?
他走近洗手池旁,一排明晃晃的刀具整齐地搁置在刀架上,案板上也放着一把菜刀,还有半截蒜薹……阿钟叔是在切菜中途被叫出去的。
张弛伸出小手,细弱的胳膊抓住菜刀木质刀把的时候,身体的颤抖奇妙地消失了。
……
“洛洛,我哥他们会不会有事啊?”
杨紫陌口中喃喃念叨,听起来像是在问洛襄,但跟她一样待在车里的洛襄又能知道什么呢?
洛襄没有回答,他用双耳认真收集着从后巷那边传来的声音讯息。
听起来不妙啊……
纷乱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膜,但得到这能力四十天的他已经渐渐学会了如何从这些声音中分辨自己所需要的信息。这些声音听来就像是杨晓道一边的几人困兽犹斗,但气势已经越来越弱,这样下去迟早会输得很难看。
我不能过去帮忙。洛襄心想。小刀哥让我在这儿待着照顾紫陌,而且一旦过去开打了,我的身体能力就会暴露。尤其是如果对方拿刀往我身上一捅,而我却连一滴血都不流的话……到时候要怎么跟他们说明呢?
他们会拿我当怪物看的。
“洛洛……我们要不要报警?”杨紫陌的声音发颤,“他们……他们已经打了好久了吧?会不会受重伤?万一……万一……”
洛襄听得出她已经带了点哭腔。本来回来这一路上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刚才那超市的邹老板一喊,她心里哪还能想不到?
该死的。洛襄又想。万一真的动起刀子来怎么办?我被捅一刀至少不会死,大不了事后解释一下,就说他们捅歪了没伤着,反正穿着这么厚的外套也看不出来。可万一小刀哥他们被捅了的话……
他咬了咬嘴唇,打开一侧车门。
“在这儿待着,好吗?”下车后他转过身来对杨紫陌嘱咐道,“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有回来,你就报警。用你的新手机对一下时间,十分钟,记住了!”
如果连我都不能在十分钟之内解决问题,那就是真正的大问题了。
洛襄关上车门,甩起双腿向着后巷飞快地奔跑而去。
……
张弛拿着那把菜刀向后厨门靠近过去,离得越近,门外的叫骂与打斗声便听得越清晰。他甚至可以分清哪一声是属于自己父亲的闷哼与怒吼。
他一手握着菜刀,另一只手则摸向门把手。
砍死他们。
那团火焰熊熊燃烧着,有如某人的低语。
没关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未成年人,就算杀人了也不用坐监狱,不会判死刑……
所以没关系的。
一定没关系的。
他微微用力,把门向外推开一点,带着血气的阳光从外面挤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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