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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女儿失踪


  公元两千零五年五月十七日。

  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也没有风,道旁树跟电线杆一样,一动都懒得动。

  天气让人憋闷、压抑。

  华蓥山横躺在川渝大地,恹恹欲睡,像个耄耋老人。

  它那层层叠叠的山岭,在不断蒸腾的雾霭中时隐时现,一如万千点老年斑,暮气十足。

  然而,看似衰颓苍老、一动都无力动一下的华蓥山,在飞速行驶的列车上看去,却又像是在争先恐后地逃离。

  不知是想逃离川渝的贫穷与落后,还是想逃离西部艰困的生存环境。

  总之,在列车上看来,它们就像一群胆怯的懦夫,害怕即将到来的风雨,要与故土进行毫无人情味的剥离。

  山雨就快来了。

  苏娟靠窗坐着,茫然地望着窗外,看着那些忙于“逃离”的山岭,心中升起一种只身犯险、悲壮赴难的感觉。

  昨天下午从太原上车,她已在车上坐了二十来个小时,眼看就要到蓥城车站了。

  车站位于蓥城背后,靠山而建,是个县城小站。

  太原过来的列车在此会做短暂停留,但不开车门让乘客下车。

  苏娟需到二十公里外的下一站才能下车,然后转乘汽车返回蓥城,再搭乘公交回家。

  但她这次回来,可谓争分夺秒,没时间绕那么大弯子。

  因此,她想在蓥城站翻窗跳车。

  跳车虽然危险了点,但可以节约至少两个钟头,她觉得值。

  中午时分,列车终于在蓥城站停下了。

  不待火车进站,苏娟便将窗户推开,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扶着窗框,将头探出窗口,迫不及待地想跳下去。

  列车刹住的一瞬,她禁不住前行的惯性,身子一个趔趄,脖子重重地在窗框上担了一下,生生地疼。

  她顾不了这疼,赶紧回复姿势,将行李朝站台一扔,右脚站上座位,左脚爬上桌子,身子往外一钻,右脚便上了窗台,再身子一斜,整个人便到了窗外。

  站台上有工作人员,见一个女人竟然胆敢翻窗跳车,赶紧跑来,叉着腰大声地嚷:“你不要命了啊?这么高,小心摔死你!快上去!”

  上去?别说苏娟不想上去,就是想,她现在也上不去了。

  苏娟心里苦笑,双手死死地抓着窗框,两脚努力地想够地,可她人矮,离地太高,哪里够得着?想松手,又害怕摔倒;想翻上去,又双手没力。

  她就像一张人皮似的,挂在车上,上不去,下不来了。急得直想哭。

  “那个女的,叫你赶紧上去,再不上去,列车可就开了,小心碾死你!”工作人员嚷着。

  苏娟正无计可施,听得工作人员嚷,忽然来了主意,回头对那人说:“大兄弟,嚷什么呀?快来帮帮忙吧!”

  工作人员呆了一呆,回过神来,赶紧跑过来,伸手像接行李似地把苏娟接下地来。

  “谢谢!”苏娟双脚落地,松了口气。

  “我跟你说,这太危险了!要是人没下来,火车却动了,我看你怎么死!再说,看你这一身,弄得多脏!”工作人员唠唠叨叨地教训着,一脸的生气模样。

  苏娟低头看了看,见浑身真脏得像刚从脚手架上下来似的,忙拍了拍,见拍不掉,便懒得再拍,一把抓起行李,再次说了谢,飞也似地朝出站口跑了过去。

  抢出站来,苏娟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匆匆叫住一辆的士,猫腰钻了进去。

  才刚落座,便又迫不及待地摸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玉树、玉竹和他们的爷爷、奶奶,应该正围着桌子吃饭。

  听到电话铃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放下饭碗,拿起话筒,都用不了一分钟。

  苏娟耐心地等着。

  司机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驾驶室,关了车门,回头问:“大姐,去哪里?”

  “收费站。”

  等了半天,都没能等来家人接听电话,苏娟有些着急。

  看样子,一切都如婆婆所言,家里全乱套了。

  她关了手机,问正发动汽车的司机:“师傅,能不能快点?”

  “当然!”

  苏娟不知司机的意思是“当然能”还是“当然不能”。

  不过,她知道的哥是这世界上最性急的一类人,因此选择了前者。

  为了能多挣几个钱,的哥们会冒险拿生命与时间来比赛,有时比赛的结果让他们大败亏输。

  春节期间,苏娟就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比赛”:一辆出租车为了抢拉顾客,硬是钻进了一辆大货车的肚皮底下,“哐当”的一声,几条鲜活的生命便了结了。

  想起那场“比赛”,苏娟心里一阵无端的惶恐,仿佛看见一滩鲜血,正在自家院子里流淌。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感慨着。

  也难怪苏娟感慨,像苏娟这样的农民工,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又何尝不是得不偿失,大败亏输!

  只不过他们是拿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奉养,女人的青春来换取微不足道的生存的权利罢了。

  汽车穿过县城,上了蓥城大道,开始加速飞奔。

  的哥似乎很能体会苏娟的心情,把小车开成了小飞机。

  看着车窗外如飞而过的高楼、道旁树和广告灯箱,明知车速已经够快,苏娟却还不满意,不由自主地再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依然没人接听!

  苏娟心里极度不安,再次焦虑地问:“师傅,能不能再快点?”

  的哥有些不以为然,说:“大姐,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不用这么急吧?我已经开得够快了,再快,就该吃罚单了!”

  是的,按这种速度,出城之后,顶多十分钟就到收费站了。可苏娟却连这十分钟都等不及。

  她拿着手机,下意识地准备随时看时间,并随时准备接打电话。

  的哥漫不经心地问:“大姐,从远方回来?有什么急事吧?”

  “是啊,为了娃娃的事。”

  没有急事我能急成这样?苏娟心里苦笑。

  “现在的娃娃是不好管!——不过不必着急,一会儿就到了!”

  说到娃娃不好管,的哥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说张三家的儿子小小年纪混了黑社会,一会儿说李四家的姑娘初中没毕业便被弄大了肚子,一会儿说这家的孩子偷了人家的钱,一会儿说那家的孩子抢了人家的包……仿佛眼下没几家孩子没问题。

  “都是父母不在家造成的,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的哥最后得出了结论。

  这些苏娟听得多了。

  工地上几十号乡亲,他们家里差不多天天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悲剧。

  当然,她家也不例外。

  这不,五月十五日晚,她那才十一岁的女儿玉竹,失踪了!

  苏娟有一儿一女。

  儿子玉树十六岁,女儿玉竹十一岁,都在镇中心学校读书,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小五。

  苏娟和老公亮子忙于外出挣钱,不得不和其他乡亲一样,被迫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年迈的公婆照看。

  这个星期天的晚上,婆婆深更半夜将电话打到了工地,说玉竹去海燕家玩,没回家,他们两个老人找了大半宿都没找到。

  海燕是亮子堂姐的女儿,因为堂姐过世,堂姐娘家父母也不在了,兄弟姊妹又不愿意领这个负担,堂姐夫李远龙又不能不外出打工,便把她寄养在苏娟家。

  苏娟婆婆是个心地极善良的老人,她见不得别人有难处,根本不管儿子媳妇如何反对,便慷慨地收留了那丫头。

  苏娟以为两个小丫头住在了同学家,叫他们别急,星期一到学校去看看再说。

  可星期一老人又来电话说,玉竹和海燕根本就没去上课。

  两个丫头同时失踪,苏娟再也沉不住气,与亮子一商量,撇下工地上的活便匆忙上了回川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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