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血观音44
甘州城门口,暮明姝带着卫士们阻拦出城百姓,试图将想去玉延山祭拜的百姓拦在此地。他们人手不够, 出城方向太多,百姓又不听他们的话,这都让暮明姝精疲力尽。
无论暮明姝如何解释玉延山有变,圣母观音有变, 百姓们仍半信半疑。有迟疑的留在城中, 更多的试图耍滑头,绕过这些卫士的刀剑出城。
这番闹哄哄的场面,在忠武将军李固带着将士们赶来城楼下的时候, 气氛推到了最激愤处。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固冷声:“甘州从无囚禁百姓、不让人出城一说。哪怕是公主殿下, 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听我的令,出城——”
被拦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欢呼:“感谢大将军救我们!”
暮明姝厉喝:“放肆!李固,你连本公主的命令都敢公然违抗了?”
李固的眉眼如同被霜雪重塑,望向暮明姝的眼神, 有着公主看不懂的空茫与复杂。他盯着公主半晌, 密雪阻碍两人的视线,李固慢慢说:
“公主殿下, 既已出嫁, 就不要再管大魏之事,更不要插手甘州之事。这是臣对你的忠告。”
暮明姝走到这一步,与李固撕破脸,还有何畏惧?
她冷笑一声,拔剑而起, 向李固的马匹刺去。卫士们有样学样,跟着公主一道, 试图阻拦李固。
李固高喝:“百姓想出城就出城,本将军在此为你们作保,你们——”
肩膀被飞来的长剑一划,身下宝马躁动,李固从马上滚下,掀身而跃,躲开暮明姝的新一重袭杀。风雪卷起砂砾,他咳嗽间,没有说完的话卡在喉咙中。
百姓们被两方势力裹挟,有出城者,有回避出城者,看得暮明姝心急如焚——
可恨他们势孤力单,竟无法压制李固。
李固那一方带来的千军万马不去战场上当英雄,反而将力量消耗在此,何其可恶。
李固长刀斜刺过暮明姝肩侧,暮明姝伤势被压闷然僵身,李固当即迈步近身,另一掌成掌刀,一掌拍下。
暮明姝力不能及,向后疾退,侧头间一口血吐血。
而李固已然眸色转幽:“原来那晚刺杀我的刺客,就是你。”
暮明姝面如苍雪,持剑手发抖。她深恨自己体弱,横剑于身前,目若火燃,冷声:“拦下李将军的人马。杀一人我赏十金,杀五人赏百金!”
李固这一方被公主那一方卫士们突然拔高的气势打压,措手不及之下竟输了几人。李固也被公主的大手笔气笑,却没办法:公主家财万贯,有整个皇室为她兜底,李家又有什么和公主拼?
李固大步迎向暮明姝,一字一句:“放百姓出城,甘州人皆会记得我们,本将军与你们荣辱与共,今日死一人,长生碑多一人名字……死在这里和死在战场上一样荣耀!
“广宁公主与南蛮王子勾结,陷害甘州,我等除之而后快。哪怕是公主,也不能将我们踩在脚下!”
他颠倒黑白的功力,让暮明姝冷笑一声。暮明姝性格强硬,不与人逞口舌之快,李固与她动手,她当仁不让,哪怕受重伤。
暮明姝被李固逼退数步,李固手中长刀锋刃上飘着雪花,毫不犹豫地向暮明姝颈上横来。城楼上,放哨的两个卫士被人无声抹了脖子,那人自高处跃下,手中没有武器,一脚踩在李固的刀上,长腿踢踹对打间,她抱住暮明姝后退数步,躲开杀机。
李固手腕被那力道震得发麻,心中凛然,以为是云延来帮他老婆。
来人玉冠长发,乌发拂面,眉目间习惯性带着洒然随意的笑影。几滴血落在她总是上翘的唇上,她慢慢站起来,长身英秀,目若春雪寒风,凛然生威。
李固浑身一震,生锈一样的血涌上喉头。风刮动战袍,他只顾呆站。
卫清无迎着他笑:“李将军,死在这里和死在战场上一样荣耀吗?”
卫清无心中便确认李固认识失忆前的自己。
卫清无从暮明姝那里借剑,闲庭信步一样向前走:“战士死战场,与死于无谓争斗,是一样荣耀的事吗?李将军,怎么不说话?”
李固步步后退。
李固喃声:“卫将军,你没死……”
卫清无:“不错。”
李固惨然,步步后退,握着刀的手背青筋颤抖,满目悲怆又苍凉:“你没死……你回来了……”
他脑中乱七八糟想许多过往,一时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一时是遍地尸体无从辨认,一时是自己抱着牌位坐在空无一人的李家祠堂中大哭……
可是卫清无竟然没有死!
她没有死!
眼下这样混乱,她和暮明姝、徐清圆、晏倾他们一同回来,她站在那些人身边……是了,她必然站在那些人的身边,因为徐清圆是她女儿啊,那是她心尖尖上的露珠儿,是她在铁马冰河的旧梦中与他们一遍遍炫耀的女儿。
露珠儿,露珠儿。
那年那月,镇守边关的将士们,谁没有听过“露珠儿”,谁没有做过一个娶露珠儿的美梦……倏而梦醒,血尸堆积,再没有卫清无,更没有露珠儿。
卫清无步步紧逼:“李固是吧?我以前和你关系不错,是吧?既然是同僚,那你让一步……”
李固目染血丝,目若喷火,握紧刀横劈而来:“你做梦!你为什么早早不出现,你竟然对付我,你是不是还要杀我?好啊,来杀一场!看到底是卫将军战无不胜,还是本将军以下制上!”
二人开打,李固像失去了理智,让卫清无惊愕万分。
暮明姝趁机:“我们去其他城门拦人,这里交给卫将军……”
一辆马车向此方向而来,暮明姝声音顿一下,她抬头看到马车上的毡帘掀开,貌美女郎伏在车窗边,乱发拂面,声急而婉:
“殿下,娘亲!”
她咬一下唇,将与她同车的观音堂堂主推到窗壁前:“我与观音堂堂主出城救人,你们这一方如何了?”
徐清圆看到李固。
她不懂武功,以为李固手里的刀会伤到卫清无,以为卫清无出于劣势。
她心焦如焚,说出一段猜测:“李将军,你本不是恶人,你与虎谋皮,甘做伥鬼,莫非是因为这位堂主?
“因为这位堂主就是乔应风……是你当年从战场上救下的他,是也不是?
“你当年心怜他,舍不得他送死,从军方名单上划去了这个人,保护了这个人这么多年。纵是要补偿,是不是已经足够了?李将军,你该停下来了!”
李固怔忡抬头,看到雪花飞入毡帘,徐清圆面容如雪如玉,目光若星若湖;她身边,坐着呆滞的、对周围动静恍惚未觉的观音堂堂主。
时隔多年,他心中几许悲凉——
这就是露珠儿。
他从未见过她,却早在六七年前就听说过无数次她。
她来到甘州,他多想迎娶她,达成死伤无数的战场亡魂将士们的梦,她却嫁给了旁人。世人都以为他莫名其妙地追慕一个已婚女郎,却不知他远比她那个病秧子夫君认识她认识得早。
那是卫将军心头的露珠儿,也是他们所有将士心头的露珠儿。
时不我待。
时多残酷。
卫清无趁李固失神的片刻时间,从后一把扣住李固,将李固踹跪跌倒。
李固浑然未觉,惊愕地看着马车,以及马车中的人。他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马车中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马车中人。他和自己的兵马被卫清无与暮明姝这一方拿下,他全程维持着一种怪异的神情。
徐清圆趴在车上,与暮明姝、卫清无说了几句话后,便下车,打算换马。
暮明姝二人带着卫士们在城中阻拦百姓,徐清圆则需要去玉延山救人,挽救那些不听他们劝阻、坚持要登山祭拜的百姓。马车在风雪中出城不便,徐清圆必须骑马。
卫清无不记得她女儿不会骑马,语气很轻松,让徐清圆放心;暮明姝扶着僵硬的徐清圆上马,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僵硬的腰肢,心头一时不忍。
暮明姝想要开口,徐清圆对她温和一笑:“殿下,我更适合去破案。”
暮明姝沉默半天,让她弯下腰,将身上所披的厚氅衣披到女郎单薄纤瘦的身上。
暮明姝抬手拂去徐清圆发顶的雪渍,淡声:“平安归来。”
徐清圆心中感动,红着脸轻轻拥了她一下,对她婉笑——
雪越下越大,大雪封路,去玉延山平日半日的行程,此时硬生生多拖了半日。
路上遇到的百姓他们压根来不及管,只要赶得及到玉延山,玉延山上的事停下来……伏在马背上的徐清圆又冷又怕,浑浑噩噩间皆是血流成河、自己空对雪山却无能为力的幻觉。
她只好安慰自己雪下得这么大,自己这边来不及,叶诗那边也来不及,她还有机会。
天黑时,数十卫士和徐清圆终于赶到了玉延山下,茫茫白雾让他们分不清前路,他们也没有后路。
徐清圆一个娇弱的闺房女子,此时如何艰辛不必多说,她忍着腿痛与腰痛,不敢拖后腿,只咬着牙强撑自己没事,可以跟着他们一起下山。
观音堂堂主用复杂的眼神看她。
这撑着木棍、艰难地跟随卫士们走上登山夜路的女郎,让他刮目相看。
美丽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她真的像……像他们塑造的那位圣母观音一样仁善美好,具有太多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高贵品质。
也许当年,圣母观音用的王灵若的脸,魂却是用的徐清圆的……露珠儿这个名字,从卫清无那里开始,让他们记挂了太久。
堂主沉默着低下头颅——
天蒙蒙亮,雪停了,雪道上陆续能看到登山百姓的身影。身影从疏到密,徐清圆一行人看到了希望,不禁加快脚步。
天亮的时候,太阳从东方升起,照在皑皑白雪上,徐清圆发现他们似乎找到了祭拜的中心。他们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山道上蜿蜒,一步一磕头,虔诚无比地跪拜。
人这么多,在高山雪峰间,却如蝼蚁一样不值一提。
徐清圆抬头,东方红日下,一尊硕大的生母观音像跃然眼中——
这座极大的以整个玉延山为底的雕像,只刻完了一半。从他们的方向看,他们像走在这位圣母观音的腰间飘带上,而观音一手抬起,指着一个方向……尽头没有来得及雕刻。
闭着目的圣母观音蒙着雪,覆着光,在灼灼红日下,远比他们平时看到的更加壮美。
徐清圆当即转身面朝观音堂堂主,盯着这位堂主:“你当真愿意帮我们劝百姓离开?”
堂主目光定定看着漫山遍野的人群,又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徐清圆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点点头。
他用旁人看不懂的眼神仰望这尊刻了一半的圣母观音像,指指上方一斜斜弯上去的狭隘山道,那里是圣母观音的手掌。
堂主:“我去那里。这座观音像,越往上越尊贵,百姓们不敢上前。我去那里,才能被他们看到,才能开口说服他们。”
徐清圆并不完全信他,她仰头观察那个方向半晌,心知以自己的体力爬不上去。她犹豫一下,轻声请两名卫士跟着堂主,陪堂主一道登去那个方向。
若有不妥……两名卫士可随时阻止堂主。
堂主并不在意徐清圆的小心思。
他好像真的准备劝返百姓。
徐清圆在人群中,想了半晌,拿一方帕子捂住了口鼻。她不知那“浮生梦”何时会到来,但想来非封闭空间,那毒不至于发散太快,为以防万一,她先做好准备。
她学着百姓的模样,一同祭拜,眼睛则悄悄向上看,见两名卫士陪着堂主爬上了圣母观音的手掌心。
徐清圆手心捏汗,紧张万分。
那堂主爬到手掌上,在两位卫士的虎视眈眈下,咳嗽了两声,他高声向下方开口:“圣母观音的信徒们,请大家听我说——”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抬头。
观音堂的几位领事混在人群中,惊愕地认了出来:“堂主!”
观音堂的人激动得脸泛红晕:“堂主必然是要替圣母观音娘娘传达神谕,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激动兴奋的百姓们深信不疑,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匍匐在地,磕得满头是血,他们仰望着堂主……
堂主闭一下眼,似不忍心看他们。
他下一刻睁眼,声如钟厚:“圣母观音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圣母观音,这是观音堂欺世盗名的工具,你我都是傀儡!你们散了吧,圣母观音根本不值得你们拜——”
人群死一样地静。
然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哗然与愤慨。
人群中的徐清圆差点被激动的百姓们撞上,她惶然靠着山壁,手指抓紧青苔,生怕自己被人挤下山崖,落个尸骨无存的摔死下场。
观音堂堂主不愧是堂主,面对百姓们的抗拒,他不为所动,仍高声:
“一切都是骗局,这世上没有神,没有佛!我根本不是圣母观音在人间的使徒,我是杀人凶手,这些年,我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脸上肌肉抖动。
他离圣母观音的身形最近。
从下方仰望时,他整个人被沐浴在日光金光下,看着神圣万分。徐清圆仰头,忽然看到了一丝红色从堂主身后一闪而过。她眼睛被日光照得疼,眨一眨眼再看时,那点儿红色又看不见了。
堂主:“我要把信奉圣母观音的人一个个杀光,因为越信奉她,越说明你们吃过人肉,从她身上得到过好处。你们本就不该活,你们早该死了……”
他说着说着,神色癫狂,目露痛楚疯意。
下方百姓们:“胡说!”
“他不是堂主,他是骗子,把他赶下去!”
观音堂的领事们也不能接受:“我们的堂主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堂主。”
“圣母观音是真的,杀人凶手已经被官府抓走了,我们堂主不是凶手!”
人群激愤,容易生事。几个气愤不过的后生爬上去,想爬到圣母观音的手掌心,将那个喋喋不休的骗子轰走,不得在圣母观音面前大放厥词。
徐清圆派去的两个卫士不得不想法子驱逐这些后生,不让他们碰到堂主。
堂主在后苦口婆心地劝:“你们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他的神色越来越迷离,语调越来越低。
百姓们愤怒辱骂间,有一人忽然伸指高呼:“圣母观音显灵了,圣母观音显灵了……”
人潮中的徐清圆一愣,被他们推着,抬头看到了圣母观音的显灵:圣母观音身上,向外浮现丝丝缕缕的血迹,这是山石向外裂出的不知名血迹,看起来更像是从圣母观音肌肤中渗出来的一样。
那血丝越来越多……
徐清圆心头骇然:浮生梦!
浮生梦不就藏在朱砂血红中吗,是叶诗看情况不对,提前动手了吗?
徐清圆抬高声音:“诸位,捂住口鼻——”
她细弱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流中,甚至要靠着身边卫士们的保护,她才能站直。
百姓中有人高呼:“他果然是骗子,圣母观音要惩罚他,他应该死——”
徐清圆扭头,从那后生脸上,看到无知无畏的单纯恶意。这人浑身散发着怒火,大约第一次享受到一呼百应的成就感,周围百姓越簇拥他,他越愤怒,冲上去想杀死堂主。
“他应该死!”
徐清圆被人与人之间这种过于单纯的恶所困扰,一时呆在那里,满心迷惘。
为什么恶意如此单纯,越是单纯,越让人心底发寒?
然后她听到他们解恨的声音:“骗子死了!”
徐清圆仰头——
灼灼烈日下,薄雪微微融化。
阻拦年轻后生们冲上来的两名卫士焦头烂额,还要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捂住口鼻,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堂主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听着百姓们的指责。
堂主脸上麻木无比。
他突然抬手,从后拔过一个卫士腰间的刀。另一卫士反应过来,以为这人图穷匕见,正要提醒,却见堂主拔出那刀,凛冽飞光映着身后圣母观音身上一点点渗出的血迹。
圣母观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手掌中的堂主,抹脖自尽,砰地摔倒在地。
下方吵闹的百姓们停了下来,他们恍惚地看着一切,任由“浮生梦”渗入身体……
徐清圆大脑空白,呆呆地仰望着堂主突然倒下的身体。
她心口突然一揪,闭上眼。
娘亲说,叶诗失踪的那天,街上有哪些人存在;赖头和尚说,王灵若和观音堂堂主认识;李固对观音堂态度古怪,既提防又保护,不惜与他们为敌;李固那里搜出来的没有传给南国朝廷的折子;今日城楼门下,李固看到卫清无现身后的激动,李固看着马车,那古怪又晦涩的眼神……
画面最后定格在堂主倒在雪地与血泊中的身影。
徐清圆脱口而出:“我弄错了,他不是乔应风,他在假扮乔应风。他应该是、应该是……
“南国忠武将军李槐,李固的兄长!
“观音堂堂主是李槐,这一切才合理。乔应风要逼疯的人是李槐,要让李槐动手,要让李槐身败名裂,要让李槐成为他的傀儡,而乔应风、乔应风应该是……”
她脑中再次将那些线索串联。
她靠在山壁上,浑身冰凉:“他是那个赖头和尚才对!”
只有赖头和尚,出现在所有故事之外,又在所有故事之中。
……弄错了一步,她还来得及纠正这个错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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